第11章

第十一章

秦孝儀此話一出,李尋歡頓時臉色蒼白,他身形陡然一震,竟似連站立的力氣,都忽然失去了。

百裏屠蘇雖不知那龍四爺是誰,但看李尋歡的神色,也猜到此人定是與他關系匪淺。他不動聲色的挪動腳步,站在了李尋歡身後,借着對方寬大衣袖的遮掩,暗地裏支撐住了他的手臂。

李尋歡目光閃動,似是從噩夢中驚醒一般回過神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不着痕跡的回頭朝百裏屠蘇微微一笑,對秦孝儀道:“原來如此……這竟是她的孩子……你們走吧。”

說完這句話,他像是已經用盡了全身力氣,轉過身,朝裏屋走去。

百裏屠蘇遲疑了一下,冷冷的掃了秦孝儀三人一眼。只聽梅二先生道:“三位還不請嗎?”

那三人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朝衆人胡亂的拱了拱手,亦迅速離開了。

方蘭生撓了撓頭,咕嚕道:“這叫什麽事,這些人怎麽都這麽不講理的,木頭臉你說……咦?”

他朝百裏屠蘇先前所站的位置看去,卻發現那裏早已空空如也。

方蘭生左顧右盼道:“奇怪,木頭臉人呢?”

梅二先生笑道:“自然是走了。來來來,小子,你跟梅二先生進屋,我今晚啊,非解了你的毒不可。”

他一面說,一面已經快步走過來,拽着方蘭生的手腕朝另一間內室走去。

方蘭生哀嚎:“放開我!不是都說了我自己可以嗎!讓我自己走!”

銅壺滴漏,窗燈如豆。

百裏屠蘇雙臂抱劍站在門口,房門虛掩着,從門縫裏露出的燈光,在他身上投下筆直的一道亮痕。

從這道門縫,可以看見屋內,李尋歡正坐在桌邊。他用衣袖掩着口,整個人伏在桌面上,正在撕心裂肺的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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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嗽的聲音被壓抑得很沉悶,他的肩膀卻在劇烈抖動,看起來簡直像是要把整個肺都咳成膿血,從喉嚨裏吐出來。

百裏屠蘇覺得他此刻不應該進去。他覺得,李尋歡不會願意自己的朋友,看見他如此狼狽的樣子。

他現在應該做的,是轉身大步離去,當做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一覺醒來,明天早上,李尋歡還是溫柔微笑,身體不好卻嗜酒如命,仿佛從一生下來就是那麽從容沉穩,沒有任何事情能令他心慌意亂失了分寸的李尋歡。

這樣做才是最好的。每個人都有藏在自己心中的秘密,若是随意踏入禁地,那麽這個朋友,也算做到頭了。

心裏明白,百裏屠蘇深深的看了李尋歡一眼,轉過身準備離去。

屋裏的咳嗽聲時斷時續,忽然,咳嗽聲中傳出李尋歡略顯虛弱的語聲:“屠蘇麽……進來吧。”

百裏屠蘇腳步一頓,旋即折返,推門而入。

李尋歡道:“坐吧,你應該有話問我。”

百裏屠蘇動也不動的站在門口,就這樣靜靜的看着他。

李尋歡眨了眨眼睛,道:“難道,你什麽也不想問?”

百裏屠蘇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本不想過問,但既然先生堅持……先生面前壺裏盛的,是酒?”

李尋歡愣住了,他怎麽也沒想到,這個少年竟然關心的是這個問題。

百裏屠蘇走過來,執起桌上的白錫壺,揭開壺蓋嗅了嗅,只覺得滿鼻酒香清冽,這是一壺上好的竹葉青。

他拿了酒壺轉身就走,被李尋歡叫住:“屠蘇……把酒壺留下。”

他的語氣有些生硬,百裏屠蘇足跡一頓,卻沒有回頭。

李尋歡忽然嘆了口氣,道:“百裏屠蘇,你管得太多了。”

話一出口,對方還沒有反應,他自己卻已經愣住了。

他說這句話的語氣,足夠相交多年的知己,割袍斷義十次。李尋歡最重義氣,他從未對任何一個朋友,用這樣的口氣,說過這樣的話。就算他的朋友拿到架在他的脖子上,馬上就要取走他的小命,他也不會這樣的語氣和對方說話。

可是現在,他卻對一個剛剛認識,甚至還很關心他的朋友,說出了這種話。李尋歡簡直想扇自己一個耳光。

他已經做好了百裏屠蘇翻臉的準備,就是對方要從此與他絕交,他也認了。

沉默仿佛維持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屋裏響起百裏屠蘇清冷的聲音:“雖有言酒乃忘憂君,一醉解千愁。但先生若是自己心裏放不下,卻終究是飲鸩止渴,鏡花水月。”

說完,他便頭也不回的走開了。

李尋歡又是彎腰一陣咳嗽,許久之後,他凝視着燈焰,微微苦笑道:“到底是孩子,事事分明,幹淨利落……可這世間,有些事情,又豈是一句拿得起放得下便能了結的……”

百裏屠蘇來到梅花草堂的廚房。已是夜深人靜,月落花閑的時候,誰料到這裏卻是熱熱鬧鬧。

他在門口就聽見,裏面方蘭生中氣十足一個頂十個的咋呼聲:“喂喂,我說你被礙手礙腳,走遠點走遠點……”

百裏屠蘇忽然感到一陣無語,他記得方家少爺是中毒了的,沒錯吧。

他推開廚房的木門走進去,最先看見的,就是那個在竈臺前跳來跳去的清爽的藍白色背影。

梅二先生站在廚房的角落裏,看見他進來,有些詫異的問道:“咦,百裏少俠,這麽晚了,你來這裏做什麽?”

百裏屠蘇道:“梅二先生,你們這是……”

方蘭生道:“還不都是他啦,說什麽我身上的毒這裏麻煩那裏麻煩,羅裏吧嗦了一大堆,結果還不是小爺我自己熬了一碗梅花粥才解決問題。結果這個人啊,半夜不讓人睡,非逼着我教他做梅花粥,木頭臉,你說說,這個人是不是個瘋子……诶,對了木頭臉,這麽晚了你到廚房來幹什麽?”

百裏屠蘇道:“先生咳嗽得厲害,我來看看,有沒有什麽幫得上忙的。”

方蘭生撓了撓頭,道:“李大哥啊,他的病看起來也不像風寒……潤肺止咳的話,還是冰糖雪梨為佳,可是這種季節,去哪裏找上好的秋梨。”

聽他這樣說,百裏屠蘇也是皺起眉。

梅二先生忽然咳嗽了幾聲。

方蘭生瞪他一眼:“幹嘛啊你,聽見李大哥咳嗽你也學,想騙吃騙喝啊!”

梅二先生黑了一張臉,冷笑道:“哼,要秋梨,這有何難,你們難道不知道,新鮮紫梨和冰一起儲存,到第二年夏天也還可以食用嗎。”

方蘭生跳起來道:“這麽說這裏的冰窖裏有梨子,那太好了,快點拿出來啊。”

梅二先生斜睨着百裏屠蘇,對方蘭生道:“有是有,可是我為什麽要拿出來?”

方蘭生道:“喂,你這個人怎麽這樣,李大哥又不是外人,你們白天不是還一起喝酒呢嗎!”

百裏屠蘇對梅二先生道:“……在下不才,廚藝雖不及方小少爺,卻還記得一些養身解毒的菜譜,閣下若是不嫌棄……”

他話還未說完,梅二先生已喜笑顏開道:“不嫌棄,不嫌棄……哎,鋤鶴,死孩子去哪了!快快快,到冰窖裏去,拿幾個上好的紫梨過來,快點啊!”

說罷,還嫌小童腳程太慢,自己親自跑了過去。

方蘭生撓撓頭:“搞了半天居然是要菜譜,他不會直接問我要啊,繞這麽大一個彎子,這人果然瘋瘋癫癫的。”

百裏屠蘇聞言一頓,過了一會兒,低聲道:“蘭生,此地……與我們來處不同,往日我們視若平常之物,在這裏,足以掀起驚濤駭浪。”

方蘭生愣了愣,好半天才醒過味來,指着竈上在煮的梅花粥道:“那……這個……”

百裏屠蘇道:“梅二先生暫且無妨,以後遇上他人,行事要多加小心。”

方蘭生嘆了口氣:“知道了……大丈夫行事當光明磊落,遮遮掩掩真麻煩……”

正說着,梅二先生小心翼翼的捧着兩枚飽滿的紫梨走了回來。

交出梨子之前,梅二先生道:“喂,百裏屠蘇,這裏可是我家,廚房我是我先來的,凡事要講個客随主便先來後到,方蘭生呢是我先拉來的,他先煮好了我的梅花粥,才能給你炖那個什麽梨子。”

百裏屠蘇接過紫梨,道:“無妨,梅二先生請自便,在下自己動手即可,不用勞煩蘭生。”

梅二先生大大的驚訝了,他瞪着百裏屠蘇,圍着他兜了兩圈,詫異的問道:“你會下廚?!”

方蘭生在旁邊,看着木頭臉難得的黑線,笑得一臉幸災樂禍:“終于又有人體會到本少爺當年看到木頭臉煮飯的心情了……”

當冰糖雪梨炖好之後,寶貝似地捧着梅花粥,放涼了也不舍得喝的梅二先生,居然提出要跟百裏屠蘇一道去找李尋歡,說是要關心一下探花郎的身體狀況。

方蘭生眼珠子一轉,就猜到他在想什麽,當下表态道:“我也去。”

百裏屠蘇原本只是想讓個小童把冰糖雪梨送過去就好,但是現在被兩人拉着,只好也跟着去了。

所以,屋子裏倚着床頭假寐的李尋歡,聽到動靜睜開眼睛,看見的便是以百裏屠蘇為首的三個人。

李尋歡微笑道:“三位有事?”

梅二先生湊過來嘿嘿笑道:“沒什麽大事,聽屠蘇小兄弟說,李探花身體抱恙,所以我來瞧瞧。”

李尋歡心中有些疑惑,先不說百裏屠蘇不是個多嘴的人,梅二先生也并非什麽懸壺濟世古道熱腸的醫者。他起身笑道:“老毛病罷了,有勞梅二先生挂心。”

梅二先生道:“哪裏,有勞的可不是我啊。鋤鶴,還不快點把東西端上來。”

跟在三人身後的小童應了一聲,将熱氣騰騰的小盅捧到李尋歡面前。

李尋歡問道:“這是什麽?”

梅二先生掃了百裏屠蘇一眼,見他沒有開口的意思,便接下去道:“久咳傷肺,這盅冰糖炖雪梨最是潤肺止咳,李探花不妨試一試。”

李尋歡笑道:“如此,多些先生了。”

他揭開盅蓋,拿起勺子,舀了一片雪梨送進嘴裏。

梅二先生問道:“李探花覺得怎麽樣?”

李尋歡道:“清香綿軟,甘甜生津,堪稱佳品。”

梅二先生大笑道:“甚好甚好,得李探花此言,也就不枉屠蘇小兄弟三更半夜,跟我們搶廚房了。”

李尋歡一時不查,一口糖水嗆在氣管裏。

梅二先生見狀,笑得更大聲了。

方蘭生看夠了熱鬧,站出來道:“時候不早了,我們先告辭了。李大哥,木頭臉,你們也早點休息吧。”

說着,拉着梅二先生閃了。

屋裏只剩下了兩個人。

百裏屠蘇忽然覺得有些尴尬,沉默了一會兒,對李尋歡道:“先生早些休息,屠蘇告辭。”

李尋歡好容易止住咳嗽,叫住他:“咳咳,屠蘇……你等一下。”

百裏屠蘇的腳步停在門口。

李尋歡微笑道:“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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