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Chapter29
Chapter 29
柯藍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了家裏,一雙走得滿是灰的鞋子都來不及脫,踩着門口的地墊飛奔過來抱起小雨。
兩個姐妹都是一陣抱頭痛哭,柯藍狠狠打着小雨的背,又是責怪又是欣慰地罵道:“你這孩子,到底去哪兒,姐姐都要急瘋了你知道嗎?”
小雨上氣不接下氣,一張小臉緊緊埋在柯藍懷裏:“嗚嗚嗚……”
跟在柯藍後面的,除了程鳴之外,還有一個臉生的男人,穿西裝打領帶,姿态樣貌都很儒雅,年紀大約是在三十歲上下。
鹿呦呦頭一次見到這個人,猜出這應該就是那個讓小雨惴惴不安的定時炸彈,果然程鳴給他們介紹時,對她說:“這是柯藍的男朋友。”
男人很禮貌地問好,視線往旁邊亂成一團的兩個道:“這到底怎麽一回事,放學後到現在這麽長的時間,小雨是到哪去了?”
鹿呦呦說:“沒有什麽,就是迷路了。”
“迷路?就這麽簡單?”
鹿呦呦将程鳴和柯藍男朋友帶到一邊,說:“小雨剛剛偷偷和我說,她跟柯藍姐這些天一直在吵架,今天早上又忍不住跟她鬥氣,柯藍姐就跟她說,你以後再這麽不聽話,就把你送走。”
男人搖頭,說:“小雨因為這個就當真了?那肯定是氣話啊,柯藍一直就是這樣,想到什麽就說什麽,自己其實一點沒放心上。不相信一會去問她,她肯定自己都想不起來自己說了什麽。”
程鳴說:“但孩子不一樣,別覺得他們小不懂事,其實比誰都要敏感。這段時間小雨一直挺缺乏安全感的,跟柯藍鬥氣也只是吸引她注意的一種方式,柯藍早上這麽說她,她心裏一定很不好受。”
鹿呦呦贊同地點了點頭,這時候不由去看小雨,小雨也剛好擡頭看她。鹿呦呦朝她微微一笑,她很快就移開了眼睛。
“小雨說她也沒想怎麽樣,就是怕柯藍今天太過生氣,可能不會來接她,所以準備一個人往家走。可是走着走着迷路了,問了好多人才找回來。”
然而事情究竟如何,恐怕也就只有當事人自己心裏清楚。大家各有疑惑,但不約而同地選擇相信,都說:“能回來就好了。”
柯藍男朋友掏電話,說:“折騰這麽半天,估計她們都餓了,我喊點外賣過來,你們倆也一起吃點吧?”
程鳴和鹿呦呦選擇了告辭。
程鳴看着小區門外門庭若市的燒烤攤,問:“呦呦,要不咱們在這兒吃點吧,聞起來覺得還挺不錯啊。”
鹿呦呦懶懶看了旁邊五顏六色的霓虹燈一眼,說:“你很餓嗎?不然你一個人留這兒吃吧,我有點累,想先回去睡覺了。”
她說着想走,被趕上的程鳴牽住手,說:“你開玩笑呢吧,我能放心你一個人回去?不吃就不吃吧,說真的,國內這玩意兒我消化不來,上次你媽給我買的麻辣燙,我吃了還會肚子疼呢。而且——”
他笑着在鹿呦呦身上摸來摸去,說:“你晚上不是剛把我錢包拿走了嗎,現在要我一個人留下來吃霸王餐?”
鹿呦呦立馬往後一退,帶着顯而易見的疏離。
程鳴微怔,敏感地察覺異樣,問:“怎麽了這是?”
鹿呦呦回避他熾熱的視線,摸出口袋裏的錢包遞過去。程鳴抽的第一下居然沒能抽走,嘀咕:“舍不得給我了是吧?”
她這才将之塞進他懷裏,掃過額前的劉海,看向一邊道:“你車呢?”
程鳴正打開皮夾,看到那枚照片才放進口袋裏,說:“停在小雨輔導班的門口了,我叫輛出租來送你。”
鹿呦呦點頭。
夜裏路曠,出租開得飛快。司機怕熱,将冷風打到最大,一邊對着呼呼而出的風口吹,一邊還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
鹿呦呦卻覺得一股鑽心的冷由內而外的蔓延,環起雙手抱緊自己,還是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程鳴讓司機把溫度調高一些,又降下車窗透過一點熱氣。長臂一撈,将她摟進懷裏,她起初還有幾分掙紮,他一點沒減力地控制住。
她終于安分下來。
身體是最好的取暖器,溫度自一邊傳至另一邊,如同涓涓而起的細流,舒緩熨帖地流淌過來。
鹿呦呦這才覺得有了熱乎氣,身體也放松下來,僵硬的腦子也有了思考的力氣。她籲出口氣,往程鳴懷裏鑽了一鑽,嘴唇緊緊貼着他脖子上搏動的血脈。
眼前有道光,起初裏頭小小的人影一點不起眼,可他走一步,回三次頭。
心裏舍不得啊,又不得不去,最後實在忍不住地大喊:“不要走啊,小囡,我一定會來接你的。”
不要走啊,我一定會來接你的。
不要走啊。
程鳴明顯覺得懷裏的女孩又摟緊了他一分,他一手插進她細軟的長發,吻了吻她頭頂,像抱一個孩子似地将她鎖死在懷裏。
“怎麽啦,今天下午起就不對勁,別是被吓到了吧?原來天不怕地不怕的鹿呦呦,也有認慫的這一天。”
她猛地點頭,說:“我怕,程鳴,我真的怕。”
程鳴說:“別怕啊,小雨不是回來了嗎,以後讓柯藍在她身上裝個定位器,看她還能逃到什麽地方去。”
她還是說:“程鳴,我怕。”
程鳴說:“傻子。”
“如果找不到呢?”
“不是找到了嗎?”
“我是說如果啊。”
“沒有如果,只要想找的話,一定能找到那個人的。”
“可你不是也沒找到你照片上的那個人嗎?”
程鳴一直緊緊護着她的手松了一松,鹿呦呦便從這間隙裏擡頭看他,他眼睛裏有種亮晶晶的東西,随着他低垂下眼睛一閃而過。
鹿呦呦只當自己看錯,心裏仍舊覺得疼得夠嗆,摸着他脖子道:“程鳴,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程鳴過了片刻才說:“沒什麽對不起的,是挺沒用的,找了這麽些年,卻連一點成效都沒有。”
鹿呦呦說:“不,你已經夠努力了,這就足夠了。”
程鳴似笑非笑,冷冷一嗤道:“……你知道些什麽啊。”
鹿呦呦說:“知道,我都知道,你放棄國外的優渥生活,一個人回國來建網站,你還請柯藍他們幫你做宣傳,你還給她天天都寫一封信。”
程鳴淡淡的不屑:“這些又算得上是什麽呢?”
鹿呦呦坐直了身子,說:“是啊,這些和她所經受過的颠沛流離相比,又算得上是什麽呢?可生活畢竟還要繼續往下走,或許你應該放開她,回歸到你自己的生活裏去——”
程鳴忍不住要打斷她:“你究竟想說些什麽?”
鹿呦呦一字一頓:“我是說,我希望你不要再去找她,請求你放過她,也放過你自己。”
車子拐彎,路口的一盞大燈光線璀璨,白色的光射進車窗,在他臉上留下一閃而過的亮斑,他眼神冷得像冰。
程鳴擰着眉頭,說:“鹿呦呦,你清楚你自己在說什麽嗎?”
清楚,鹿呦呦心裏一個聲音在響,她比誰都要清楚,可她怎麽能告訴面前的這個人,她是誰,她從哪來。
她等了他多少年,盼了他多少年,卻在他真的出現在自己眼前時,又一次充滿對未知的迷惘和恐懼,懦弱又膽怯。
她實在太害怕了,害怕自己卸下鹿呦呦的外殼,卻發現自己也無法再次成為那個被他念過無數次的小囡。
她只有保護着這層薄薄的紙,不戳破,不撕毀,在她想好下一步前,固執地維持着平靜的假象。
鹿呦呦此刻咽了口唾沫,說:“我想你應該聽得很明白了。”
程鳴拿一種全然陌生的眼神看着鹿呦呦,好像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般,深呼吸,然後簡短道:“我不想在車上和你吵。”
他很守信用,哪怕兩只拳頭攥得緊緊,還是忍到下車之後才跟她理論。他在她家單元下來回踱步了好幾次,這才說:“呦呦,你這是又吃醋了吧?”
鹿呦呦搖頭:“我沒有。”
“沒有?”程鳴冷冷道:“網站我一個人搞不定,和學姐請教幾次被你看見,你就整天酸我沾花惹草。網站馬上上線,我讓柯藍配合宣傳,你又擠兌我說我要當小白臉。現在我告訴你我要找回我妹妹,你就開始一個勁地勸說我放棄,你說你有意思嗎?”
鹿呦呦說:“以前的事我承認,我小肚雞腸,我陰陽怪氣,我可以跟你道歉。可我現在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為了你好,你有點良心好嗎,幹嘛為了這種小事就開始跳腳?”
“小事?”程鳴氣極反笑:“那你知不知道我能堅持到現在,全是因為這件‘小事’在支撐?你不知道我的想法我不怪你,可麻煩你可不可以不要靠自己的臆想來做判斷?這些年來我已經被潑慣了冷水了,你別想再往我頭上倒一盆。她是我的親人,我這輩子都不會放棄找她。”
“你把她當親人,可她把你當什麽?”鹿呦呦撲到他身前,兩只手抓着他胳膊,說:“程鳴,你到底有沒有想過人是會變的,也許她現在已經忘了你了,有個好的家庭,一對愛她的父母,她已經不想你再找到她,她已經不需要你,你也不再是他的英雄了!”
程鳴幾乎是下意識地将她一推,說:“鹿呦呦,你真的夠了,你到底是我什麽人啊,跟我莫名其妙說這些有意思嗎?你覺得她不需要我了,可你是怎麽知道的,你是她嗎?”
鹿呦呦一陣,随即像被一桶冷水潑上天靈蓋,冰涼涼的液體滲進皮膚,鑽進腳底,熱辣悶人的夏夜,她冷得瑟瑟發抖。她搖頭,說:“我不是她……不,我不是她。”
程鳴咬了咬牙關:“那你就給我閉嘴。”
他在地上跺了跺腳,踩死了一只嗡嗡直叫的蒼蠅,随即招呼也不打地轉身就走。鹿呦呦站在原地看着他手插進口袋的背影,眼前一片模糊。
上樓的時候一邊抹淚一邊咬牙,埋怨這人怎麽這麽蠢啊,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拼命要去為了一個小小的誓言跟自己較勁。
她喊他放棄,他不願意,話說得真是難聽啊——你到底是我什麽人——是啊,她到底是他什麽人呢,又沒簽字畫押,又沒蓋章按戳。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當被狗咬了一場。
可最讓人氣得內傷的,他所發的一場大火,他所生的一場大氣,其實也不過是為了小囡,為了她而已。
身後忽地響起一連串腳步,鹿呦呦抹幹淨眼淚扭頭看,高高的個子,寬寬的輪廓,映着窗外的光線的,還有一張精致的臉。
鹿呦呦看他,他也看她,自我解嘲似地說:“我心裏恨你恨得要死,可我就是放不下你!”
鹿呦呦眼裏本來已經關好的水龍頭又嘩啦啦地大淌開來,她兩步并作一步地往下飛奔,吓得程鳴張開手,說:“你別跟我摔了!”
她往他懷裏一撲,天旋地轉裏順着熟悉的血脈往上,過喉結,下颔,下巴上淺淺的溝,最終瘋狂地咬上他的唇。
他掐着她的腰,将她重重推抵到牆面,托住她兩腮,同樣發狠地吻她。
鹿呦呦到家的時候,客廳燈亮,爸爸和媽媽在沙發上正襟危坐。電視關着,他們只是一心一意地等着她回家。
何瓊的臉色只能用一個差字來形容,從鹿呦呦踏進房子的第一秒起,她抱着兩手竄到她面前,說:“你大了,翅膀硬了,打電話不接,發短信不回,還和一個男孩子混到這麽晚才回來!”
鹿呦呦頭皮發麻,倒不是被她罵的,她扶着牆,說:“何瓊女士,對不起,我今天實在太累了,我先回房間了。”
何瓊一把抓住她胳膊,說:“你今天要是不把話說清楚,你別想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