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之後的時間仍然在別墅、基地和任務地點三點一線的日子裏度過,到了不知道第幾次接近寒冬的時候,組織的任務突然增加了很多,他連着忙碌了幾個月,甚至跑去了美國幾趟,等回來時已經錯過了那位少爺在年底的十歲生日。
不過幾個月不見,池川奈忽然變了很多。
十歲的孩子在這個時候開始抽條,但是并不多,他走進書房時對方正在看書,眉眼間帶着陰郁的影子,但又似乎只是燈光的原因。
“我要你繼續教我這些東西。”十歲的男孩将結束任務回來的人堵在訓練室門口,“□□,匕首,還有其他的那些,我都要學。”
琴酒看了他還是細瘦的胳膊一眼,很快移開目光,“你學不了。”
他可是還沒忘記對方被弄疼手腕就去拽着管家的衣服掉眼淚的樣子。
“我學得了。”池川奈咬牙看着他,眼中閃過一抹壓抑的情緒,“而且,你應該不能拒絕我的要求吧?我要你從今天開始教我這些東西。”
銀發男人挑了挑眉毛。
他倒是不介意教對方,但料想以那位少爺的脾氣也練不了多久,幹脆在第一次訓練的時候就沒收着力氣,果然,沒過多久對方圓潤的眼睛又因為身上的疼痛濕潤起來。
但沒想到的是,這池川奈居然真的一聲不吭地扛了下來,甚至沒讓眼淚掉下來,只是濕潤着眼睛示意男人繼續,後面甚至到了沒日沒夜練習的程度。
男孩的聰明腦筋顯然也表現在了這個方面,無論那種武器都學得飛快,現在的體格還沒法和琴酒硬碰硬,他就學會了技巧性的攻擊,在半年之後居然也能和被組織從小培養起來的頭號殺手僵持一會兒。
雖然不到五分鐘就會被撂倒在地上。
加大運動量之後,池川奈的個頭也随着年齡開始抽條,等十四五歲時身高已經快到一米七,還有繼續往上拔高的趨勢。
又一次訓練結束,少年取下手背上纏繞着的紗布,邊喘氣邊将被汗水潤濕的頭發重新紮高,碎發別開後是帶着稚嫩的清俊眉眼,琴酒将涼水灌進嘴裏,看着靠在牆面上喘着粗氣休息的人,忽然想明白了之前對方要求自己教他時的那個熟悉的眼神,他到底在哪裏見到過。
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當時他還在組織專門培養孤兒的訓練基地裏,一個排名位于最後,再不想辦法就會被處理掉的編號體,在擡頭看向自己時,就是這種眼神。
被養在別墅裏嬌生慣養寵大的少爺,也需要考慮這種問題?
——
玻璃杯被砸碎的巨響在房間內響起,琴酒在聽到聲響的瞬間就走向聲源處,等到達卧室時,管家早早站在了床邊。
男孩将托盤上每天晚上都會出現的牛奶扔在地面上,眼睛裏是驚人的銳氣,“我不明白,我不需要這些東西,書、玩具,這些我都不需要,為什麽我要一直待在這個地方?!”
他很少這麽大聲說話,甚至到了歇斯底裏的地步,管家想上去安撫對方,伸去的手都被掙紮着打開了。
“離我遠點!”他喊道,眉眼間是顯而易見的疲倦和崩潰,像是終于被逼到絕路的小獸,平時壓抑着的情緒終于在此刻爆發。
“……少爺,您生病了,我現在叫醫生過來。”管家皺了皺眉頭,還是沒有再貿然靠近對方,在撥通電話不到十餘分鐘,醫生就匆匆趕來了。
示意兩人将床鋪上的男孩按住,醫生什麽都沒說,很快從箱子裏抽出一支注射器來,從他小臂位置刺去。
“這是什麽。”在針尖刺穿皮膚之前,琴酒緊鎖着眉頭攔住了對方的動作,聲音帶着明顯的沙啞。
“安撫用的藥劑,有鎮靜和安眠的作用。”醫生解釋道,他略微擡頭看了一眼對方的表情,又補了一句,“實驗室新研究出的藥物,對人體無害。”
這樣說完,那支注射劑才被推進男孩的身體裏,不到幾分鐘,這種新研究出的藥物就起了作用,池川奈卸下力氣,将自己蜷縮進柔軟的被褥裏。
“抱歉。”等醫生離開,池川奈才低聲開口道,剛才情緒爆發時說話傷到了喉嚨,讓他現在的聲音有些啞。
“您只是太累了,休息一晚就好。”管家伸手幫他理好被子,在安撫般撫摸對方的臉頰和發絲時,眼淚大顆大顆從男孩異色的眼睛裏掉出來,他将自己的額頭在管家的手心裏蹭了蹭,小聲道,“我餓了,可以吃點東西嗎?”
“當然可以,本來今天晚餐您就沒吃多少。”在手心接觸到淚水時,将人從小照顧大的管家眼中就閃過了濃厚的內疚和心疼,“少爺想吃什麽,我現在去準備。”
男孩似乎在思索着什麽,片刻後才開口,“魚,上次那個鱗片是紅色的那種。想吃烤魚和味增湯。”
“紅色的?”管家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是不久之前,自己在路過別墅下方那個鎮子時看見有人在賣這種當地特色的魚,用來做晚餐時給當時來廚房看的小少爺介紹過,“現在去應該還能買到,不過已經太晚了,往返會耽誤很長一段時間,餓的話先吃點別的吧?”
“……可是我真的很想吃這個。”
“好吧,小少爺。”管家摸了摸他的頭,心裏揮之不去的愧疚和歉意讓他今天很快就答應了這個要求,他叮囑完琴酒現在房間裏陪對方,就步履匆匆地離開了。
很少遇到這種情況,男人站在床邊,除了用手指輕蹭池川奈的眼角和側臉外沒有任何動作和話語,男孩将自己的臉埋在枕頭裏,眼中閃過一絲清明,又很快變回了剛才的樣子。
他從床上支起身體,靠在床頭往窗外看去,在車輛行駛出別墅時,他看了一眼床上的鐘表,手指在床頭櫃邊沿的地方遮掩着劃了一道。
一直等車輛徹底消失在公路上,池川奈轉過頭,像是閑聊一樣指着不遠處公路旁邊的一顆長相顯眼的松樹,開口問道,“那個地方離這裏有多遠?”
得到答複後,他低低應了一聲,然後又靠坐了回去,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在床頭櫃側面上劃着,安眠和鎮定劑的作用已經讓他困倦到随時都會閉上眼睛睡過去,但男孩硬生生撐到了管家那輛車回來的時候,他看着車輛駛入別墅範圍內,又看了一眼鐘表,手指在下方略微劃了一下,這才陷進床鋪當中睡過去。
琴酒皺起眉頭。
很多時候他路過房間,裏面的燈還亮着。
以往冬天,池川奈全天從早到晚都會困得迷迷糊糊,經常在書房或是秋千上一睡睡大半天,需要被人叫才能叫醒的男孩坐在書桌邊的椅子上。
而現在,在房間裏的人大多數時候都皺着眉頭,眉眼中明明已經帶着再明顯不過的困倦,卻還是認真看着面前那本看上去沒有半點娛樂性的教材書,上面的知識點早早脫離了這個年級段的孩子該學的範疇。
大概是太過困倦了,他打了個哈欠,然後毫不留情地在自己手臂上掐了一把,在細嫩的皮膚上留下一片紅印和掐痕,在借着疼痛清醒過來一些後,再次看向書頁。
沒人知道他到底在幹什麽,他僞裝自己的技巧就像是個頭一樣迅速抽條,原本動不動眼睛就要被淚水潤濕的小孩變成了禮儀得體的少年,表達情緒的淚水忽然離他很遠了,除了訓練時因為傷口刺激出的生理性眼淚,琴酒很少再見到對方掉眼淚的樣子。
之前會拽着別人衣擺哭的男孩變得沒什麽意思,謹言慎行地擺着那副管家教出來的禮節,眼睛沒被淚水潤濕的時候亮,又比平常還要更暗淡一點,像個雕刻了一半,最好一輩子都繞着固定的軌跡打轉的木偶。
看着那位在組織裏已經有了讓人聞風喪膽的威望的保镖時,原本鮮活的樣子又從縫隙裏跳了出來。
——
十五六歲模樣的少年幾步走來,動作靈巧地從挂在衣架上的黑色風衣口袋裏抽出了煙盒,他從裏面抽出一根來叼在嘴裏,然後學着男人的樣子用打火機點燃了。
下一秒,在琴酒的目光中,他被煙嗆出了一串狼狽不堪的咳嗽和眼淚。
“咳咳——!”
男人嗤笑了一聲,像是在嘲笑他的孩子氣。
“你怎麽會喜歡這種東西?”池川奈皺着臉,打量了一番自己手中的煙管,看上去像是想立刻沖去衛生間刷牙,他鼓着臉,眼裏全是對嘴裏味道的嫌棄,“煙都是這個味道?還是單純你抽的不行。”
他懷疑地看了幾眼手裏的煙,又吐了吐舌頭,這才沖去衛生間刷牙。
明明抱着滿是煙味的外套時睡得比平時還熟,偏偏在這種時候又很嫌棄香煙的味道。
他似乎認定了肯定還有其他好聞的煙,每次等琴酒任務結束都要過來從對方身上搜刮走放在口袋裏的煙草,然後又皺着眉頭跑去廁所漱口,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弄煩了,銀發男人在一次回來時,難得拿出了一包外殼花裏胡哨畫着水果的煙
煙管更細長,聞上去還有很淡的果香和薄荷味。
男人将裏面的爆珠捏破,示意他抽。
這次湧入嘴裏的是薄荷和水果的味道,池川奈捧着那根細長的煙管看了半天,眼睛亮着,最後還是把剩下的大半扔掉了。
“別告訴我這就是禮物。”池川奈回想了一番剛才那根香煙的味道,還是皺了皺眉頭,一副沒法理解大人品位的樣子,“還有兩個月我就要過生日了,你準備送我什麽?”
果然沒得到回應,他撇了撇嘴,小聲‘嘁’了一句,又把注意力移回了書上。
——
“禮物。”
銀發男人說完這句話,原本窩在椅子上看書的少年立刻就坐直了起來。
十六歲的少年已經沒法再像小時候一樣窩在這把椅子上睡覺,但是椅背和圍起來的扶手對他來說仍然寬大。
禮物這兩個詞從琴酒嘴裏說出來很是難得,說話的人顯然也很少提到這樣的詞彙,從口袋裏拿東西時表情半點沒有送禮物的意思,反而緊鎖着眉頭,看上去有點可怕。
早就習慣了對方的黑臉,池川奈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即将被拿出來的禮物身上。
鋼鐵在燈光下反射出一道銀色的光,細長的槍口在動作間先一步從裏面探了出來,他伸手接過了這把很有琴酒送禮風格的手槍。
漂亮的槍身在手指間翻轉過一圈,他低頭看着,奇怪道,“和你那把手槍不一樣。”
看上去更精巧一點,大小也不一樣。
琴酒低低應了一聲,沒有更多解釋的話語。
作為16歲生日的禮物,這把□□在那位先生和管家準備的東西裏顯得分外格格不入,池川奈舉起來對着燈光查看了一番,高興道,“側面可以刻字,我想想要刻什麽。”
這句話對于□□只用于殺人的頭號成員來說,和在手榴彈上系蝴蝶結有異曲同工之妙,銀發男人眯起眼睛似乎想出言嘲諷,但是念在對方今天過生日的份上,又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謝謝,我很喜歡——”拖着長音道完謝,池川奈又看了一會兒手裏的□□,動作熟練地抽下彈夾,發現裏面什麽都沒有後,他立刻伸手去摸了對方黑色風衣的口袋,果然從裏面摸到了一盒子彈。
“古川把晚餐做好了嗎?今天晚上應該不會再有蔬菜沙拉了吧?”他一邊将子彈往彈夾裏裝配,一邊閑聊道。
“我去看。”琴酒站起身,準備離開。
他因為長期任務很久沒踏入這棟別墅,書房的擺設和之前一樣沒有什麽大的變化,但是書櫃上的書又換了一批,看來對方又在短短的一個月內将上面的書全都看完了。
角落裏巨大的裝飾用花瓶挪動了地方,男人伸手正要打開門,在花瓶的倒影當中看見那位少爺将子彈全部裝了進去,随後,他盯着那把□□看了許久,忽然擡手将其倒轉一圈,抵在了自己的額頭上。
下一秒,他已經幾步過去将人按倒在椅子上,手槍脫手落在地面上,因為地毯的原因聲音并不響亮。
在琴酒冷着臉問他在幹什麽之前,池川奈笑着先一步開口,“被吓到了嗎?想吓唬你一下而已。”
吓唬?他可不覺得對方當時的表情像只是在吓唬人。
在男人的目光中,少年很快移開視線,連話題都一同發生了轉變。
“你這次任務去哪兒了?”他捏住因為這個姿勢掃在臉頰上的幾縷銀發,在手裏把玩,“這次去了快一個月吧。”
“內華達州。”琴酒很快回道,他皺眉用手撐住旁邊的扶手,略微起來了一點。
“……好遠。”池川奈想了想這個地方在哪裏,然後讓自己陷進椅子上柔軟的墊子,又探頭去看對方領口處露出的繃帶,“你身上的傷哪裏來的?”
嘴裏這樣問道,其實他早就有了答案。
這種位置和形狀不像是意外受的傷,明顯受傷的人根本沒有絲毫反抗,大概只是這次任務進展的不順利衍生出的懲罰措施。
果然得到了“任務”這個答案,池川奈低低應了一聲,轉頭看向別處。
書房裏有不大的一扇窗戶,正對着後院,現在剛剛好好是日落,一成不變的落日餘晖撒在外面白茫茫的雪地上。少年盯着外面,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然後他從椅子上起來,撿起了掉落在地毯上的□□,将其放進了自己的衣服口袋裏,“我把它放回房間。”
說罷,也不管身後那人準備說什麽,他腳步輕快地踩着地毯離開了書房。
□□被妥善地放進了書桌旁的櫃子裏,在關上卧室門時,池川奈臉上已經不複剛才的表情,他伸手抱起今年那位先生送來的生日禮物,一只尚在幼年期,在團在他的床上睡覺的雪豹,用手撫摸着對方的肚子。
“我想好了。”池川奈閉上眼睛,看着它幼年時更偏向于墨綠色的獸瞳,将臉埋進了小聲叫着的雪豹柔軟的腹部,自言自語道。
說完,他起身摸向旁邊的床頭櫃。
上面有一點凹凸不平的痕跡,那是他記錄信息的方式。
從別墅到外面……管家當時往返用了近三個小時,他徒步肯定要慢得多,最好在山腳下找到其他的交通工具,要不然恐怕連這一片都走不出去。
不過要去那麽遠的地方,恐怕需要高鐵或者其他東西吧,比如書上說的飛機之類的……不過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他只需要把自己逃跑後一定會受罰的琴酒趕走,然後再等一段時間,等自己離開這件事情徹底和他沒什麽關聯之後,就可以嘗試着找機會離開了。
別墅外面的圍欄上方有電網,要不從別墅裏招到能破開鐵欄杆的東西,要不找到停電的時候。
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但比起待在這裏用盡渾身解數求他們讓自己出去看看,不如直接動身,然後逼對方到徹底明白不打開別墅的門,他就不可能再活下去的地步。
反正等被抓回來之後,他和那家夥也不可能再見面了。如果等他被抓回來後,真的能堅持住,然後搏得從這裏出去的機會的話……到時候再見面應該也不遲吧?
之後完全按照計劃進行,迅速的疏遠、矛盾,在別墅走廊裏無數次抱着那只柔軟的新寵物,目不斜視地與對方擦肩而過,将自己的語氣放得和表情一樣漠然,一直到……
閃回的記憶當中,男人被帶着怒火的不知名情緒照亮的墨綠色在黑暗中亮起,之前的畫面碎成一片又一片的殘影,過去的記憶随着窒息感的消退逐漸退卻,在無數雪花一樣落下的聲音和畫面當中,池川奈聽見了自己沒有任何情緒的聲音。
“那就滾出去,我不想再看見你出現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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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頸上的束縛松開的那刻,黑發男人已經沒有力氣用手撐着身體往後撤。
他側身過去,下意識用蜷縮的姿勢保護住內側脖頸和柔軟的腹部,然後斷斷續續地嗆咳起來,新鮮空氣順着鼻腔湧入喉嚨,帶來一股濃烈的灼燒和癢意,讓他咳得更厲害了一些。
生理性的淚水順着眼角随着重力往一側滑落下去,脖頸間很快浮現出大片大片的指印,伴随着剛才掙紮時自己抓出來的痕跡,顯得格外可怖。
琴酒輕易地掰開了他蜷縮起來的身體,像是用小刀撬開蚌的殼一樣容易。
他沒有做其他動作,只是将手按着對方的腹部,看着黑發男人因為缺氧造成的思緒遲鈍,在最脆弱的腹部被人輕而易舉觸碰着時蜷縮起身體。
池川奈淚腺淺,似乎因為平時很少再有和情緒關聯的淚水,所以那些沒處消耗的眼淚要借着生理刺激的借口發洩出來一樣,他往後面躲去時,眼淚還在因為接連不斷的嗆咳從眼眶裏掉落出來,順着眼角流淌下去,劃過鼻梁,潤濕了一小片沙發表面的布料。
他知道這位少爺的毛病,就算之後拼命忍着,在處理傷口的時候眼睛也是潤的,在那種情況下更不必說,恐怕能從頭哭到尾,把眼尾和鼻尖都弄得一片通紅。
于是琴酒嘲弄般用手指刮掉了他鼻梁和眼窩處的淚水,忽略掉自己想到剛才這個事情時,心裏泛起的陣陣煩躁,“你平時和別人上床也能哭成這樣?”
池川奈用力揮開了他的手。
到了這種時候,饒是他也不住咬牙罵了一句髒話,黑發男人伸手胡亂把臉上的淚水擦掉,不想讓自己表現的過于狼狽,但手上動作沒幾下就被人攔住,琴酒冷着臉看他的動作,“少費點力氣,一會兒還有的是你哭的時候。”
男人瞬間睜大眼睛,瞪圓的異色瞳中滿是錯愕,他深吸了一口氣平複下情緒,這次不準備再硬碰硬,只想迅速從這個房間裏離開,尚未來得及行動就已經被看穿了意圖,重新拉拽回去。
敲門聲在此刻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