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決斷

第二十五章 決斷

春日夜晚的風本就透着點涼氣,此時卻好似突然變作凜冽的寒風,刀刮般劃過蘇晚的面頰。她能察覺到穆旬清抓着她的手沁出冷汗,微微顫抖。她能看到眼前之人眼裏的确信無疑,甚至在看着她時還有壓抑的恐懼。

“我能問問,老将軍何時遇刺麽?”蘇晚毫不費力地抽開手,一個擡步便到了穆旬清身前,盯着跪在眼前的人,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表情。

跪在地上的那人乃奉命保護老将軍的侍衛領頭,名李钰,可說是将軍府的家奴,跟了穆旬清許多年也算是見過世面。他見蘇晚面帶冷笑,氣定神閑地問話,身子不由地抖了抖,卻也未退縮,憤恨道:“今日申時!我親眼見你闖入老将軍房內,接着……接着老将軍便斷氣了……”

李钰說着,眼圈暗紅。

蘇晚想笑,大笑這人演戲□夫上層。若說是在昨夜或今早見她行刺,她還可以理解為自己在昏迷期間被人控了神智,可今日申時,她清清楚楚地記得自己還在向西出逃的路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嫁禍,這些人,就不能玩出點其他花樣來麽?

“你看到我了?為何不阻攔?”蘇晚再上前一步,扯下臉上的面紗。

李钰忙道:“你輕□了得,如何攔得住?眨眼的□夫就點了幾個兄弟的穴……”

“可惜蘇晚不會武□!更不會你所說的點穴!”蘇晚冷聲打斷他的話,“你們想要嫁禍,該想點更高明的法子!”

李钰聞言,面色因為激憤脹得通紅,不再看蘇晚,轉而對着穆旬清磕頭道:“将軍!李钰生在将軍府,一直忠心耿耿!此番所言句句屬實,絕無半句虛假!若将軍不信大可問其他幾名兄弟,将軍務必明察,莫要輕饒害死老将軍的兇手!”

穆旬清一直站在一邊沉默不語,怔怔地看着靈堂,滿身的哀戚傾瀉而出。他聽到李钰的話,眼神閃了閃,極其困頓地撫了撫額頭,無力地擺了擺手,低聲道:“押她下去。”見旁人猶豫,又補充道,“蘇晚。”

蘇晚鼻尖一酸,她是否有武,他早就試探過。他親自将她找回來,知曉路途遙遠,還要信他人誣陷?

穆旬清未再看她,向前的步子有些蹒跚。蘇晚被人拉着離開,只看到他進了靈堂,跪下,那背影裏濃郁的疲憊哀戚使得她的心猛地頓了頓。

蘇晚被人帶到一處陰暗潮濕的地下暗室,推她在角落裏便走了。石門“轟”地一聲被關上,那暗室便伸手不見五指。蘇晚理了理長發,靠在冰冷的牆壁上閉上雙眼。趕了大半日的路,她累了。

穆旬清在穆老将軍靈堂前跪了三個日夜,米粒未盡。穆綿哭紅了眼卻不敢多勸,穆色哭鬧了整個日夜後開始擔心大哥,可無論與他說什麽,他只是跪在靈堂前不語。

第四日,風幽公主到了将軍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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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上不見往日金燦燦的閃亮,換上一身素白,上香之後靜立一旁,淡淡看着穆旬清,半晌,嗤笑道:“你打算跪到何時?”

穆旬清面色蒼白,幾日來已是消瘦許多,眼睫抖了抖,未語。

“你是為了守靈,還是不想面對宛輕塵再次背叛你的事實?”風幽面上閃過一抹自嘲,“即便你不審不問,不想不看,事實擺在眼前,由不得你不信!”

穆旬清雙眼無神,臉上是黯然的笑。

“你還在懷疑麽?”風幽揚了揚眉,“我與你說她不是我安排帶走的,你不信。親信親眼見她殺害老将軍,她說沒有你便信?”

“穆旬清,”風幽譏諷地笑,随手帶掉矮桌上的茶具,叮當碎了一地,“你好好想想!自從你認識這宛輕塵以來,可有腦袋清楚的時候?我承認,第一次她入宮我想找借口置她于死地,可随後出現的殺手,不足以證明她與隐飒閣關聯未斷?第二次入宮,更加離奇,呵呵,雲國使臣之死,恐怕你還是有點懷疑是我安排的吧?我只想說,她對我的威脅,還不足以我用破壞兩國關系來拐彎抹角地除掉。倘若那是隐飒閣所安排,偏偏安排在宛輕塵身邊,無非是看準了你對她情根深種,會設法隐瞞。至于這次……”

風幽面上無妝,別有一番雅致味道,輕笑道:“不說你那些親信的指證,穆老将軍身上的傷口,除了宛輕塵,你認為還有第二個人有這能耐?隐飒閣稀奇詭異的□夫多的是,我看她要藏住內力也非難事。從她在蘇家出嫁,料定你會去搶親,再被抓回将軍府,裝作奄奄一息的模樣,料定你不會一刀要了她的性命,最後選在大婚之日出逃,料定你會急急趕去找她,趁着你尋她,府中防備疏忽時行輕□回來殺人,說不定她現在被你抓回來,仍是料定你在緊要關頭不會殺她!”

穆旬清的身姿愈發頹敗,任由風幽講着,不附和不反駁。

“從頭到尾,你的每一步,都被他人算計好了,被人看穿了。”風幽嘴角噙着的冷笑突然收斂,厲聲道,“穆旬清!事到如今你還不明白麽?你被人吃死了!”

穆旬清的身子猛地一抖,握成雙拳的手不停顫抖。

“隐飒閣唯一的籌碼便是你對宛輕塵的情!你唯一的弱點便是對她的愛!你要留着這個禍害到幾時?”風幽雙眼通紅,忍不住哽咽。

明明是她所愛的男子,卻要親自對他說他愛着另外一個女人。她的驕傲就這般被自己踩在腳底下,卻怨不得悔不得。

“我說的這些話,你信也好不信也罷,随你!只是你摸摸心口,我風幽公主,可曾害過你?”風幽公主長袖一甩,背着手便打算離開,到了門口又突然停下,嗤笑道,“對了,忘了與你說,宮中抓出兩名宮女,一名替換宛輕塵在天牢中,一名腰牌丢失,二人皆背刻蝴蝶花紋,只是打死都不肯透露隐飒閣的消息,今日一早兩人同時自殺。”

丢失的腰牌是為了掩護宛輕塵出宮,背刻蝴蝶花紋證明其隐飒閣中人身份,身為宮女私救重犯,說明暗中早有勾結。

風幽出了大廳,對着慘淡的朝陽陰測地笑。宛輕塵到底如何出的宮,她猜得到。什麽背刻蝴蝶的兩名宮女,當然是她捏造的,至于殺穆老将軍的人,她也能猜出一二。只是,有什麽能比穆旬清親手殺了宛輕塵更大快人心?

暗室內,蘇晚吃了下人送來的飯菜,正欲睡去,石門被人打開了。

是穆綿。

亮眼的鵝黃色衣衫,手持長鞭,卻不如往日那般怒氣沖沖,看着蘇晚良久,大眼裏浮起霧氣,哽咽道:“你都這麽難看了,為何大哥還會喜歡?”

蘇晚怔住,她以為穆綿會沖進來便是一鞭,再罵一句“賤人”。

“你連爹爹都殺了!”穆綿的眼淚終是沒忍住,掉落下來,“我承認我嫉妒你,嫉妒大哥對你好,可既然大哥喜歡你,我是不反對的,我知道我沒資格反對!可是……可是你不能對大哥好點麽?你如此害我穆家,大哥還是拼了命地保你性命,可你……可你連爹爹都殺……”

穆綿眼神冷下來,猛地擦掉眼淚,甩了甩手裏的長鞭,陰沉沉的聲音,“你知道你都幹過些什麽?”

蘇晚撇過眼,冷笑一聲,她做過些什麽,不是沒人願意告訴她麽?以前她的确很好奇,可經歷了這麽多,以前發生過什麽對她而言還有什麽意義?

穆綿見蘇晚不在乎的神色,嬌俏的臉因為憤怒而扭曲,死死瞪着蘇晚,“你根本沒失憶對不對?”

蘇晚垂下眼,不與她做這些無謂的争執。他們只信自己的判斷,是否失憶,根本不由她自己說的算。

穆綿卻因為蘇晚的反應大笑起來,“哈哈,你連爹都殺了!失憶當然是裝的!不管大哥有多愛你,對你有多好,你永遠都鐵石心腸冷血無情!”穆綿笑着,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下來,“十萬精兵一戰盡損,你以為真是大哥無用?若非……若非你……你可算得出多少人命喪于你手?一夜之間……哈哈,一夜之間殺盡數百将領,你可知那些将領中,有多少是我穆家三代心腹?有多少是大哥自小敬重的叔伯長輩?有多少是與大哥在戰場出生入死的兄弟?一夜之間屍橫遍野最後你連大哥都要殺!”

穆綿激動得渾身顫抖,手裏的鞭子無法控制地揚起,狠狠甩下。蘇晚被她的話驚在原地,躲都未躲,抽在身上的鞭子也似感覺不到疼痛。

“東北斷賈谷一役,我穆家精銳盡損,民心盡喪,大哥在朝中地位一落千丈,若非舅舅暗扶,公主偏袒,大哥早被治罪流放。你呢?做完喪盡天良之事,一句失憶将罪孽忘得一幹二淨!你以為之前在将軍府裏受那麽點罪便了不得了?大哥被你一劍險刺心脈,推落山崖,若非老天庇佑,早就一命嗚呼。我與尹天找到他,昏迷了整整兩個月才醒過來,昏迷時嘴裏念的還是你的名字。若非雲宸身有奇藥,他如今就是個四肢無用的廢人!”說到穆旬清,穆綿仿佛又看到幾個月前救起他時他那副血肉模糊的模樣,眼淚流得愈加洶湧,握着長鞭的手也不住地顫抖起來,“大哥好不容易恢複了些,就傳來你要成親的消息,你可知當時他那一身玄衣染了多少血漬?”

蘇晚的眼裏不知何時蓄滿了淚,面色煞白地盯着穆綿,胸口一股悶氣無論如何都吐不出來。

穆綿擦了擦眼淚,稍稍平靜點,冷笑道:“他說要你血債血償,卻始終未洩露你宛輕塵的身份不是麽?否則你早已身首異處!他知道你另一個身份便迫不及待給你醫病,說什麽要找虛還丹,結果你想來想去沒想到虛還丹的去處,他也沒殺你不是麽?直至雲國使臣被刺,他壓着公主不讓她給你治罪,婚禮當場聽到你失蹤的消息便想棄公主而去,就是怕你沒有噬心散的解藥會死掉不是麽?宛輕塵,大哥從始至終都未想過要你死,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你……于心何忍?”

穆綿拿長鞭指着蘇晚,眼裏是恨到極致的血紅。蘇晚擦去不知不覺中滿面的冰冷,顧不得身上的鞭傷,扶着牆壁站起來,“我……”

沒有……

以前的宛輕塵她不知道,可至少現下她知道自己從未想過要害穆旬清。她不過想逃出去而已,想要自由平淡的生活,這也有錯麽?

不等蘇晚吐出下面的音節,穆綿打斷道,“我怎麽忘了!打你,髒了我的手!”

随即甩下手裏的長鞭,轉身便打算出暗室。

蘇晚一個跨步想要追上去,卻是跌在地上打了個滾,身上是撕裂般的疼痛。她擡頭,見穆綿滞在原地,剛開口想喊,她身形一動快速離開,在她身前的,是穆色。

穆色慢慢走進來。蘇晚心中一喜,撐着身子站起來,趔趄着拉住他的手臂,虛弱道:“□,你……你帶我見你大哥可好?”

穆色臉上沒有什麽表情,看了一眼,拾起剛剛穆綿丢下的長鞭慢慢把玩,對着蘇晚漫不經心地笑,“宛姐姐,你知道我以前為什麽喜歡你麽?”

蘇晚怔住,聽着他的後話。

“因為你從來不會有意讨好我,刻意迎合大哥。公主張揚,可你不怕她,總能氣到她無力反駁。二姐姐有意為難,你總能迎刃而解。你不會仗着大哥對你的寵愛在将軍府裏橫行,對所有人都冷冷的,可總是暗地裏幫人。”穆色小小的臉上蕩起笑意,“我還記得有一次,我故意逗你,把你的衣服都剪花了,結果那衣服不知怎麽到了二姐姐那裏,服侍二姐姐的丫頭因此被她趕出府。我見到你給了那丫頭一大筆銀子。從那以後我就認定你是好人。”

穆色撫了撫手裏的鞭子,抽開被蘇晚拉住的手,清澈的眸子突然變得複雜起來,臉上的笑容也散了,冷冷道:“宛姐姐,你教會我一樣東西。到如今我才知道這世上有種人,叫戲子,是會演戲的。”

“色 色……”

穆色水靈的大眼泛起微紅,看着蘇晚道:“二姐姐盡管脾氣壞,可對大哥的事,她從來不會說謊。今天聽到的每字每句,我會牢牢地記住。宛輕塵,今後就是我穆色的殺父仇人!宛姐姐……”穆色緩緩舉起手中的長鞭,稚氣的臉上是從未見過的堅毅,手起鞭落,“啪”地一聲脆響,“不過是場戲!”

這一鞭,好似抽在蘇晚心尖。

給過她溫暖的人,自始便護着她相信她的人,卻終究,走不到至終。

穆色甩掉手裏的長鞭,對着暗室外大喚道:“進來,把人犯押出去!”

風都的護城河很是寬敞,波光粼粼,更顯得春意盎然。河邊聚集了身着喪服的各色人等,蘇晚一眼看去,只覺得密密麻麻盡是人,沒有一個認識的。

她的雙手雙腳皆被鐵鏈鎖住,被人一推二搡地向前走。穆色親眼看着她被人上了鎖鏈便走了,到了河邊蘇晚才恍惚記起雲宸曾經對她說的話。他說據傳在水中溺死之人,靈魂會被困在水底,上不得天下不得地,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所以,現在是要将她溺死麽?

蘇晚擡頭看去,穿着素白衣裳的風幽,一身孝服的穆旬清,站在人群首端。穆旬清靜靜看着河面,只看背影便知消瘦許多。風幽倒是回頭瞥了她一眼,随後嘴裏說了句什麽,穆旬清便也回過頭來,接着擡步向她走近。

蘇晚的心跳突然快了起來,她不奢望穆旬清會放過她,她只想說一句話……

“穆……”

穆旬清已在她身前,臉上很是憔悴,雙目無神。蘇晚剛吐出一個字,便被他舉手封住穴道。

蘇晚失了聲,急的眼都紅了。

她只想說一句話,一句而已。想要親口告訴穆旬清,她沒有殺他爹。不管他信與不信,她說了,心下便沒有遺憾。

穆旬清剛剛封過穴道的兩指停在蘇晚脖間。他看着她,眼裏灰蒙蒙的一片,沒有波瀾,好似穿透她在看其他東西,眼神空洞無力。

蘇晚雙唇阖動,不停重複,“穆旬清,我沒有騙你……”

穆旬清的兩指開始顫抖,緩緩地,像是打在蘇晚心頭。最終他收回手,閉上眼。

蘇晚被人拖着繼續向前,腰上綁了厚實的麻繩。她回頭看那麻繩的盡頭,是一塊巨石。她對着穆旬清的方向,努力想要發出聲音,卻是徒勞。

穆旬清始終背對着護城河,一動不動。

蘇晚看着越來越近的河面,突然平靜下來。她不是想逃麽?想要安逸的生活麽?一直以來都是這一個念頭。那麽,死有何懼?死後才有新生。

無數雙眼睛盯着她,那眼神有恨意,有憤怒,有鄙夷,有怨氣,蘇晚本該閉眼的。人不是她殺的,這些情緒不該由她來承受。可被丢入河的那個瞬間,蘇晚看到風幽的臉。

她在笑,燦爛得勝過春日陽光。她的雙唇微微阖動,在對她說着什麽。

冰涼的河水闖入口鼻,封住呼吸。蘇晚的身子急速下沉。被鞭子抽打的傷口觸到水,刺骨地疼,她卻再無力顧及。直到失去意識前的那一刻,蘇晚恍然驚覺,風幽的那句話,是在說:“宛輕塵,我贏了……”

番外 舍得

我記得第一次見她,初夏,葉綠花香。

當時我惬意地斜靠在樹丫子裏頭,尋着林子裏哪種鳥抓回去最适合練箭術,突然聽得平靜的皖溪突然傳來落水聲。與我無關的事,我甚少出面來管。當日若是個普通女子落水,或許我會出了林子讓尹天來救。

可偏偏她不是。只一眼我便看出她是有武功的,可她掉入河裏竟沒絲毫掙紮,四肢僵硬般動都不敢動,順水而下。很少見到如此有趣的江湖女子,我有些好奇,行着輕功沒費什麽力氣便将她救了起來。

她沒有太多驚喜,也沒什麽感激之情,全身都是淡漠。接過我遞給她的帕子,她笑了。我不由地愣了愣,不是她笑起來有多美,而是身在江湖的女子而不染江湖氣息,很少見。

宛輕塵。許久之後我想,或許那是我命中的劫,逃之不去的劫。

穆家世代從武,名将輩出。娘時常有些欣慰又有些擔憂地看着我,說穆家許多年未出文人了,我的樣子,像極了滿腹經綸的才子。爹對我這副文弱的模樣卻很是不屑,他說男子該有男兒的氣概,哪能如文人墨客般只知風花雪月兒女情長?

我帶宛宛回家時,爹皺眉打量了她一眼,未多說什麽。暗地裏他對我警告,将來我要娶的女子是風國最為尊貴的公主,不可能是個江湖女子,讓我盡快滅了心思。

當時我搖頭輕笑,何為情,何為愛,這世上沒有誰非誰不可。我救她只是出于好奇,并沒想過要娶她。

何為情,何為愛?

我未曾料想到,我以為我永遠無法認知的東西,會在不經意間占據我的整個心巢。

看她在林間舞劍,看她對人淡淡一笑,看她處變不驚的靜然,有普通女子沒有的大氣,卻又不失溫婉。無論與她說什麽,總能讓人倍感興奮。不知不覺的,我覺得日子過得很充足。打贏一場勝仗會讓我覺得自豪,而與她在一起會讓我覺得滿足。

有時她看着我,眼神很恍惚,帶着柔氣。有一次我笑着問她看什麽,她突然呢喃了一句,說我穿明紫色,肯定會很好看。

第二日我便換了身衣裳,她對着我笑,眼底是從未有過的溫暖。在後院的湖邊,我記得那日荷花正好盛開,她突然靠過來,埋首在我胸口,她說,好暖和。

我的心頭突然柔軟下來,好似被微風吹過,起了一圈圈的漣漪。那一瞬間微妙的感觸,像是在高空飛翔,耳邊是鳥鳴,鼻尖是花香,身子都失了重量,從未有過的歡愉。我反手抱住她,想要那麽抱着,一輩子。

那之後她的話多了許多,時常對我笑,會由我拉着手在郊外的桦樹林裏漫步;會随色 色鬧着在護城河邊放風筝;會靜靜地靠在我胸口說好溫暖。

直到一日,她對我說她要走,要去塞北。

我從來不問她的身份,不想讓自己多疑,也從來不束縛她在将軍府裏的行止,不想讓她覺得不自在。可她終究有自己的生活,是要走的。

我知曉她并無家人,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我問她,我去陪着你,可好?

我記得那時她眼裏的光突然明亮起來,堪比暗夜裏的星辰,她問我,“真的?”見到她有些欣喜,我亦高興地點頭。

爹對我提出去西北駐守一事非常不滿。他說我連番大捷,該趁勢窮追,多拿些雲國國土。我反駁,穆家軍已經征戰三年,該休養生息才是。爹擔憂地說我不可能娶宛宛,皇上早便透出話來,風幽公主有意于我。

這風幽公主,我大概可以猜到她對我是何種情感。蒙皇上厚愛,我幼時與幾名重臣之子每日入宮由太傅教學,她深得聖寵,與我們一道上課。那時幾乎所有人都對她百般讨好,我想着不缺我一人,常常見到被衆人追捧的她便躲開,哪知她反倒時常會主動跟在我身後。

得不到手的劍總是最好的。風幽對我的熱衷,不過是因為我有意無意地躲避。

跟在身後的女孩不知不覺中長成女子,手腕強韌性子堅毅。以前我對娶她并不反感。娶了她,穆家勢力更加驚人,甚至我可能便是下一任手握江山之人。可認識宛宛之後,通曉了情愛,便只想給宛宛唯一。

那時的我并未意識到,要得到想要的東西,要保護想要的東西,前提是自己強大無匹。

我遞上去請駐塞北的折子還未批下來,便傳來東北戰急的消息,皇上馬上令我率十萬穆家軍去東北斷賈谷,并允我戰捷歸來便批了我的折子。

我自信滿滿,十萬精兵對雲國八萬将士,我國主戰場,地勢比起西南之戰有優勢許多,且時值冬日,即便只是打拖延戰,耗得敵方糧草稀缺我都能輕易取勝。

我要出征,讓宛宛等我。她笑着與我說,正好她出府一次,處理一些事情,再與原來的朋友道別,待我取勝歸來,她亦完事而歸,我們再去塞北。

乘着滿心的希望送她離開,我想,再見之日便是我和她比翼雙飛之時,卻未料到,是撕心決斷之夜。

那夜沒有呼喊沒有慘叫,地獄般的靜谧染着刺鼻的血腥沖擊心髒。

我剛剛收到急信,稱爹突然倒在床榻,禦醫診斷為中毒,極為罕見的慢性毒。我雖擔心,卻不可擅自離開,急忙遣了尹天回府看看,接着看第二日大戰的地圖,直到帳外突然一片嘈雜。

微亮的天空,星月無光。淡薄的晨曦下一襲紗衣的女子幾乎奪去我所有神思。那身影,明明是熟悉的,卻散出陌生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氣息。她身上是血,手上是血,甚至……臉上都是血……

倒在地上的有至親,有良師,有摯友,一股腥甜的血氣從胸口猛地沖在喉間,吐不出,咽不下。

四周是詭異的靜谧,火光照亮半片天空,我站在帳篷口,幾乎全身無力,深吸一口氣向着打鬥的方向奔過去,腦袋裏一件件的事情翻滾而出。

駐紮軍營的方向,位置,軍中将領歇息的帳篷,此次作戰計劃,參戰人數,那次與其他幾位将軍商量時,宛宛特地端來茶水。爹的慢性毒,将軍府近年來的生人,只有她一個。臨行前,她問我,若她有事瞞着我,我可會原諒?

那時我抱她在懷裏,說我信她,即便是瞞着我,也定是有無法出口的緣由。

看着齊齊對向她的箭羽,我喊了“停”,我願意聽她解釋。

她一躍到我眼前,抽出懷裏的長劍。

以前見她舞劍,招式詭異絕妙,我每每看到,便暗贊她一身功夫在武林中怕是無人能及。直到那夜,她鬼魅般的速度,比她舞劍時更加輕靈,但她沒用劍。我只看到一身紫衣飄揚,黑發飛散,看不清她的身形武器,除了在她身後倒下的屍體。

她毫不猶豫地向我刺過來,我本能地躲,引她到斷炎山頂。

天空不知何時下起鵝毛大雪,一層層地鋪蓋下來。借着亮起的晨光,我靜下來才看到她滿臉的傷口,心中突然騰起那麽一絲希望,或許,她也是被逼的?

我說,宛宛,你停下來我們去塞北可好?

我說,宛宛,你可記得那桦樹林的落葉?

我說,宛宛,不管你變成什麽模樣,我、只愛你呵……

她的眼裏只有冰冷,我不知她是否聽到我的話,只知話未說完便被一劍刺穿心口,接着被一掌擊落山崖。

我察覺到眼裏溫熱。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絕望逆流,眼淚是不受人控制的。看着越來越遠的天空,我還在想,這不過,是場夢,罷了……

我想,一夢醒來,便什麽都恢複正常了。我打完仗,帶着宛宛,帶着穆色去塞北。可一夢醒來,我看到穆綿紅腫的雙眼。

我在榻上躺了兩個月,透過窗口看日升月落。穆綿說第二日的大戰,敗了。上百名将領幾乎被一夜屠盡,十萬士兵如無頭蠅蟻,被敵軍一擊即破。我醒來之後看這世界,便是一片血色。無數次的夢魇裏,昔日戰場上的兄弟一點點被侵蝕成白骨,對着我大喊:“将軍,喝酒去!”

我想就那麽沉睡過去,永遠別再醒了。可爹與我說過,我是穆家長子,肩負的是穆家一門的生死榮辱。

公主遣來一名叫雲宸的大夫給我送來藥。

到了第三個月,春暖花開時,我也可以如常人般在地上走動。雲宸告辭,說去虞城與公主彙合。我問他為何是在虞城,他猶豫了半晌,說出蘇晚其人。

穆綿哭着推搡我時我才發現不知何時咳了滿身的血,那瞬間我想到渾身是血的兄弟們。

報複!

空蕩了三月的腦中只餘這兩個字。

她毀容了,失憶了,連聲音都殘破不堪。若不是眼裏不時流瀉出的清澈眸光,我幾乎要懷疑自己認錯人。從婚禮上将她劫走,扔她在後山小屋。我說要她生不如死,實際上,我不知從何下手。

回風都後皇上召我入宮,幾乎要當場定罪,風幽替我求情皇上才改口日後将功抵罪。那夜的風有些涼,我來不及走出皇宮便倒在地上爬不起來。風幽将我安排在偏殿養傷,她說宛宛是隐飒閣的殺手。

若是以前,我定然不信。可見過她狠絕的殺人手法,即便風幽不說,我也猜得到。只是我沒想到她便是隐飒閣赫赫有名的晚姬,隐飒閣主身邊的頭等殺手,二人形同鬼魅,幾乎無人見過真實面貌。

她問我為何留着宛宛,若是我不忍下手,她可替我。

我毫不猶豫地拒絕,經她一提,猛然發現原來自己是害怕宛宛落在她手裏的。所以才會不顧身上的傷,比風幽前一步到了虞城救出宛宛。

風幽拿出噬心散,她說既然我要折磨她,此毒,是最好的法子。她笑得妖嬈,眼裏噙着試探的光。我接下毒,說好,但從今往後,她只是蘇晚。

我對自己說,不讓她宛輕塵的身份暴露,因為要留住她,慢慢地折磨!

風幽迫着我在宮中養了幾日傷,我将宛宛一人丢在後山不許任何人去看,沒有糧水,不由地有些着急,趁着風幽被皇上召走出了宮。

我在後山看到她出逃。狼狽地跌倒,可怖的臉上滿是驚慌,我将她拉到山頭。她曾經将我推下山崖,所以我将她推下山頭,這樣,她便不欠我了。

山頭不高,下面是後院的湖,看着她跌落的身子,我居然有些慶幸,因為我知道她不會死。

突然覺得很無力,覺得自己跌落在了塵埃裏一無是處。所謂的報複,原來,不過是不想讓她死在別人手裏的借口。

我冷起心腸親自給她喂毒。我知道風幽會過來看我是否當真狠得下手。其實,要我做得再狠都是可以的,只要她活着。

我不知為何自己會有這個殘破的念頭,寧願傷她讓她怕我恨我,也不願她忘記一切就此消失在這個世界。

愛恨糾纏間,我放不開自己對她的愛,也無法說服自己放下恨。

她傷我的,不要緊。可爹呢?被她親手斬殺的兄弟們呢?因她戰敗的十萬兵将呢?因為戰敗流離失所的百姓們呢?

我一面想着要讓她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一面想盡辦法瞞住她的身份不想讓她成為衆人追擊的目标。

我也懷疑過她的現狀會不會是裝出來的?幾經試探,沒武功,沒記憶,不大可能是裝。緊接着,她說她是楚若。

我在矛盾的糾結中找到了突破口。她是楚若,那麽,倘若能找到虛還丹,救回爹,便能再抵回一樁罪責。

公主生辰,偏生讓我帶宛宛出席,她終究不肯輕易放過宛宛。

我本想讓穆綿動手剜去宛宛背上的蝴蝶,最終還是自己親自動手,承不了她的愛,我願意受住她的恨。

風幽問我是否心軟了。我面上否定,實際上心底已經有了答案。或許從知曉她是楚若的那個瞬間,我便心軟了。滿門被滅,她是如何逃生?又是如何做了心狠手辣的殺手?我用她找到虛還丹便可救起爹的借口,讓自己服從隐藏心底的念想,對她好一點,再好一點。

有時候人的意志是不受理智控制的。那夜在桦樹林,我笑着對她說,若找到虛還丹,我們……從頭開始……

其實我比誰都清楚,我們之間,不可能了。

宛宛失憶之後,遇事還是會很冷靜,卻不似往日靜得令人心寒。我曾囑咐穆綿與色 色,她宛輕塵的身份,任何人都不許多說!可穆綿還是被她套出話來。結果與我預料的相差無幾,她聲聲質問,她到底怎麽背叛我了?

她的雙眼,其實比以前清透幹淨許多,不再藏着情緒。以前我時常想,哪日她可以坦誠地看着我,與我訴說心中之事,我定會很高興。可當她真的沒有任何隐藏地,用看着陌生人地眼神來質問我,我突然覺得,以前發生的種種皆是虛幻。不管是我與她的喜,還是悲。

有一句話她說對了,敗兵十萬,哪能怪在一個女子頭上?怪只怪我愛錯人,信錯人,怪我明知不可愛卻放不下!

我終于受不住各種情緒的折磨,帶着她連夜趕往嶺南。我告訴自己,無論如何,先找到虛還丹。

色 色與我說過,宛宛不經意間與他提過,自己幼時的記憶沒有了。也就是說,在她是宛輕塵時,或許并不知曉自己還有一個楚若的身份。我不太确定隐飒閣的人是否知道,若他們知道,說不定已經利用宛宛找到虛還丹。

嶺南,楚家故地的村民被人屠盡。呵,我又做了一件罪孽深重的事。帶着宛宛來找記憶,怕是觸到了某些人的秘密。

宛宛記不起全部,她問我為何穿一身紫衣,問我是不是小哥哥。瞬時我明白了,明白我穿上紫衣時宛宛有意的親近,明白了為何她看着我時總像隔着一層霧氣。

原來她在透過我,看另一個人。失去記憶後第一個記起的人。

自己的愛,還真是可笑!她愛的,根本不是我。自己的恨,亦同樣可笑。她做過的,根本都不記得了。

早在風幽生辰之時,皇上便下旨賜婚。這麽些日子,我已經恍然,沒了記憶的蘇晚,不再是宛輕塵,與她計較已經發生過的事,毫無意義。所以我找風幽要解藥,解了毒,我放她走,也放過我自己。

可是,不知何時開始,自己手裏的棋子便不由自己來下。總覺得有一股暗力推着我走向我不願過去的方向。譬如突然死掉的雲國使臣。

多麽明顯的栽贓,對象是宛宛,兇手卻是未知。

風幽明知不可能是宛宛殺人,仍是将她押入天牢,說順利成婚後便放她出來。我只能聽她的,因為她有權,而我,沒有。

一個接着一個的陰謀,我一步一步走入死角。我知道背後有一個觀棋者,算準了每個人的心思輕易操控全局。可我不知那觀棋者藏身何方,不知他的最終目的,不知他下一步會走到哪裏。無法參透,我便在每一步時做出最好的選擇,只有這樣,回頭看時我才不會後悔。

風幽要我娶她,那便娶。這是我,是穆家最好的選擇。宛宛失蹤,我不想她死,所以去尋她。我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她,再以最快的速度回府,我不知哪裏出了差錯,仍是生出意外。

爹死了。

我記得娘去世那年,爹拍着我的肩膀說,遲早有一天他也會走,到時穆家就交給我了。

所有親信都說親眼看到宛宛闖入爹的房間,爹頸間的傷口也與死在她手下的将領一無二致。極細的傷口,割斷咽喉,滴落不到三滴血人便斷氣。

見過晚姬的人,都是以這種方式離世。所以那夜她斬殺将領,幾乎是悄無聲息,直至被人發現。

我讓人押走宛宛以平人心,心下其實明白,不可能是她。

這一計很高明,旁人眼裏,殺人者隐藏武力,出逃未遂被我抓了回來,就如風幽對我講過的那般。只有熟悉宛宛的我才清楚,武功可以藏,失憶可以裝,眼神卻騙不了人。

我有許多理由可以替宛宛辯解。譬如她身懷我的翡翠,尋她的獵犬卻并未中途折回家中;譬如她既然輕功絕頂,又怎會被我抓住?

可是,辯解又有何用?

他人只問一句,她為何會入天牢?又如何從天牢出逃?我便無話可說。

雲國來使的死被瞞得嚴嚴實實,我與風幽商量好,會在大婚當晚做出隐飒閣突襲的假象,再通知雲國,一衆人等被殺手刺殺無一幸存。

即便宛宛入獄的原因可以編造,那為何有人助她出逃?召出風幽發現的兩名宮女,只能坐實宛宛隐飒閣殺手的身份。所以,我只能裝作再一次被宛輕塵所騙,否則便是窩藏叛國欽犯。

斷賈谷一戰穆家軍元氣大傷,再加此一罪,我又與風幽決裂,穆家岌岌可危。

我在後山山頭站了整晚。想到爹與我說不可兒女情長,與我說穆家一族便在我一人手中。想到曾經生死與共的長輩兄弟,那夜躺在地上毫無生氣的屍體。想到一劍刺穿胸口時撕心地疼痛。

很多時候人要做出選擇,有舍才有得,不管這舍是不是你當真想要舍去的,也不管這得,是不是你當真想要得到的。

那日護城河邊,風很涼。

宛宛紅着眼眶,不停對我重複,她說她沒有騙我。我知道她沒有。風幽想要她死,穆家想要她死,隐飒閣想要她死,一直以來想要她活着的,只有我一個而已。而我,不得不讓她死。

兩指停在她大穴上,不受控制地顫抖,最終沒有下去。若點了她的大穴,在水中連掙紮反抗的能力都沒有。

我背對着護城河,往将軍府的方向走去,迎着冉冉升起的朝陽笑得肆意。

從今往後,我必不擇手段竭盡所能爬上權利的最頂峰!守護我所愛的,搶回我所失去的,報複我所憎恨的!

許多年後我如願以償,站在那個衆人仰望的位置,依然清晰地記得曾經有一名女子,如暖陽俯倚在我胸口,輕輕地低喃:“穆旬清,好暖和。”

(第一卷完。)

卷二 囚心隐飒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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