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求醫

第二十六章 求醫

陽光灑在滿是塵灰的官道上顯得有些慘薄,一輛樸實的馬車穿過塵霧向着城門駛來。趙老六銜着一根稻草,嘴裏哼着小曲,慢悠悠地趕着馬車。

“喲,老六你今個兒這麽早?”看守城門的駐軍頭頭見了他,習慣性地伸出長矛攔住馬車,向他走過來。

趙老六斜睨了他一眼,咕隆道:“老哥我一天來回幾次,你還看?”

“嘿嘿,這不是上頭規定的麽。”頭頭朝趙老六擠了擠眼。幾日前雲國使臣被刺的消息傳了出去,本來談和的好事就這麽給壞了,眼看又要打仗了,雖說他只是個小頭頭,也疏忽不得。

人還沒掀開馬車簾,結結實實打了個噴嚏,不悅道:“你弄了些個什麽香料在裏頭?”不等趙老六答話,不停地打起噴嚏來。

“還不是你嫂子。昨個兒大田在這馬車裏拉了一把,她說我今個兒想把她接回家,給老老實實地弄幹淨了。”趙老六見他噴嚏打個不停,後面的馬車已經在催了,有些不耐了,“行了行了,你好了沒?”

頭頭擦了擦眼水,揚揚手便讓他過了。

這城門是關就城最後一道關卡。關就城是嶺南最大的城鎮,繁華自是不說,流動人群亦是南方最多。戰事在即,對出入城門的百姓管制地也愈發緊致。

趙老六出了城門便一口吐掉嘴裏的稻草,對着馬車不耐煩道:“可以了沒?”

馬車內傳出輕微地咳嗽聲,聲音有些蒼老,顫巍巍道:“多謝……咳咳……再往前走二裏路便可以了,咳咳……”

趙老六加抽了一把馬鞭。本來他是不想騙他那老實巴交的弟弟,可送一個老頭子外加一個病得快死的老婆子出城找神醫又不會壞他什麽大事,還能得一大筆銀子。亂市裏頭,只有銀子最可靠!

越往前,人煙就愈加稀少。趙老六算好了裏程停下來,喚道:“到了到了。”

馬車簾布被拉開,一名白發蒼蒼的老頭,臉上都是皺紋,樂呵呵道:“多謝多謝。吶,這些銀兩拿去,當是我買下這兩馬車了。”

趙老六看着那一袋銀錢,咽了咽口水,壓抑着心裏的興奮,不屑地接過來,“現在管制地嚴,要不是我啊,你們夫婦倆哪可能出城。我也不是為了銀子送你們,是怕你那老婆子病死了,你可不就孤零零的了,怪可憐的,就當我做了好事積點德吧,您二老可別忘了我這恩惠。”

趙老六念念叨叨的,一面把銀子塞到懷裏,一面把馬鞭遞給那老頭,晃悠悠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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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笑吟吟地目送他離開,眼見他走遠了,眸光漸漸沉下來,一個轉身縮回馬車裏。

馬車內香氣四溢,細細嗅着才發現帶了點血腥的味道。馬車座上蜷縮了一人,瘦瘦弱弱地,花白的頭發簡單挽起來,有些散落在面頰上,遮住了容貌。

老頭跨步過去,從懷裏取出水壺和一個藥瓶,推了推那人,聲音清滌,“蘇姑娘,蘇姑娘醒得來麽?”

蘇晚的臉上也是爬滿皺紋,顯然是易過容了。她緊緊閉着眼,雙眉微蹙,氣息微弱,該是聽不見雲宸的話。

雲宸在她身邊找了個窄小的空地坐下,将她腦袋放在自己膝蓋上,從藥瓶裏塞了兩顆藥在她嘴裏,捏開她的嘴,抿了一口水,傾下身子,對着蘇晚的唇熟練地遞過去,随即讓蘇晚的身子稍稍直起來,拍着她的背好讓水下咽。

如此循環往複,送了藥物送幹糧,整頓下來,已經過了半個時辰。

許是一口氣不順,蘇晚一口水未咽下,猛地咳嗽起來。雲宸只有繼續給她拍背順氣。蘇晚的眼慢慢睜開來,密長的睫毛微微顫抖,頻繁地眨了幾次眼,看清眼前的人,低喘着道:“你……你是……”

“蘇姑娘又不記得了?我是雲宸哪。”雲宸笑了笑,替蘇晚擦掉嘴角的殘漬。

蘇晚又眨了眨眼,慢慢反應過來。最近幾日她醒過幾次,兩次?還是三次?隐隐中見過雲宸,他說帶她去找大夫。還說為了不被人認出,兩人都易容了。

“雲宸……”以前每次她醒來,只有片刻清醒便又暈了過去,這次居然還能說出話來,“你……你救的我?”

“嗯。”雲宸往後退了退,将蘇晚的腦袋放回馬車座,輕聲道:“那日我本欲引開追兵,哪知公主好像并未告訴穆将軍我的事,無人注意到我,穆将軍帶着獵犬往你的方向去了。我見他們把你扔下護城河,在下游尋了半日才找到你,還記得麽?”

蘇晚半睜着眼,瞥了一眼窗外春光,搖頭。掉到河裏不過片刻便沒了意識,此時便是那之後意識最清楚的時候。此外,對之前雲宸與她說過的話有些模糊的印象。

“不記得便罷了。”雲宸見蘇晚困惑的模樣,本來略帶的擔憂化作輕緩的笑,“總之呢,我們已經出了風都,又出了關就城,眼下在走上幾日,便到了往日嶺南與雲國西南的交界處。”雲宸攏了攏蘇晚身上的披風,不自覺掃了一眼她的傷口,嘆氣道:“你也知曉我這醫術着實拿不上臺面。你身子本就虛弱,多次重傷,還……還有毒在身,我頂多讓你多活上十幾日。所以才到了嶺南帶你找大夫……”

蘇晚意識有些飄零,仍是盡量聽着雲宸的話,心中不免有些感激,若非他,此時自己恐怕是屍沉河底了。

“這嶺南邊界,有一處峽谷,谷中四季如春,風景甚好,裏面住了名醫術高明的大夫,每年都有不少人親自上門求醫,據說都痊愈而歸。我帶着你過去,說不定他能醫好你的傷,還能解去你的毒。”

雲宸這番話甚是開朗,掃過蘇晚慘白的唇,眼底浮起一層漣漪。

“嗯……”蘇晚輕哼了一聲算是應允,再沒力氣說其他的話,又堕入一片黑暗中。

雲宸将她的身子扶正,轉身出了馬車,揚鞭而行。

蘇晚的意識浮浮沉沉,全身時而燥熱時而冰寒,随着馬車晃動。偶爾睜眼,有時看到黑漆漆的馬車頂,有時見到雲宸靠在一邊沉睡的模樣,再有時看到雲宸拿着水壺對她笑。那笑像三月裏的陽光,不似夏日灼熱,也不似冬日慘淡,噙着暖寒适宜的溫度看着她,總讓她覺得安心。

也不知過了幾日,蘇晚清醒的時辰越來越長了,便時常能與雲宸說上些話。

“晚娘啊晚娘,你可不能這麽睡過去了,留着我這個老頭子怎麽辦?”雲宸又開始在她耳邊聒噪開了。

這幾日他們還是會經過些小鎮,外人都将他二人看做老夫老妻,雲宸起初只是沉默,到後來便應承上了。再後來說“蘇姑娘”這麽喚着,萬一不小心讓人聽了去必定起疑,便喚她“晚娘”。

蘇晚側了個身,半面臉埋在披風裏,偷偷地笑。雲宸那副“老頭子”的模樣,裝得還真是十成十的像。

明日他們便能到那傳說中的峽谷,一路上過去求醫的人還真是不少,此時都聚在這破廟中過最後一晚。重病就快得治,一群人大多心情歡逸,紛紛打趣他們這對年紀最大的夫婦,笑稱雲宸千裏迢迢為妻尋醫,是這風國最重情誼的老頭子了。雲宸也不推謝,順着衆人的意思,拍打着蘇晚調笑。

“哈哈,晚婆婆有你這麽位情深老伴,哪舍得睡過去。”面帶風霜的張氏笑着逗樂,拍了拍懷裏睜着大眼的孩子,想都明日便可替他醫病,心中很是寬慰。

被一個年近四十的婦人喚作“婆婆”, 蘇晚不由地笑得更歡。

“看晚婆婆都不好意思了。”張氏見蘇晚又往披風裏躲了躲,更樂了。

一時間破廟裏數十人都帶着笑容看蘇晚,暖意融融。

“咳咳……”蘇晚假意地咳嗽了兩聲,她在旁人面前甚少說話,裝不出雲宸那種蒼老沙啞的聲音。

雲宸揚了揚眉,也跟着咳嗽,“咳咳……諸位莫要單單拿我二人打趣。長夜漫漫,不如說點其他樂事?”

“這年頭能有什麽樂事可說?”一個尖銳的女聲突然響起來,帶着撕扯嚷道,“眼看又要打仗了,要不是夫君在斷賈谷一戰中戰亡,我婆媳二人何須……何須……”

那女子說着,瞟了一眼身邊奄奄一息地老者,掩着面哭了起來。

剛剛還融合的氣氛霎時降到冰點,無人搭話,随着那女子的啜泣聲漸漸有了細小的議論。

有人說自家侄兒也是死在那一戰,跟着啜泣;有人氣憤地辱罵雲國使了見不得光的手段;有人說到穆家軍一夜大損,此番再與雲國開戰,勝負難辨……

蘇晚本還挂在臉上的笑慢慢僵住,身子漸漸開始顫抖。雲宸眼裏的光忽明忽暗,彎起的眼角沉下來,正欲說點什麽,窗外忽的一聲驚雷,混重的雨點打下來,破廟裏各種聲音戛然而止。

傍晚時還算明媚的天,不過半夜時間竟會下起雨來,而且看起來雨勢不小。

衆人一時有些惶惶然。需知入山是不可用馬車的,帶着重病者徒步而行已是十分艱難,若是下雨,山路泥濘更是難行。這也便罷了,若下到明日還不停,這南方土質疏松,泥石必定阻住入山之路,那要醫病,恐怕得等雨停之後的三五日了。

蘇晚對這面地勢不了解,倒未多想。

雲宸面色瞬時變了變,站起身出了破廟,再回來時身上染了些雨漬,抱起蘇晚便打算往外走。

“诶……你們現在走?”張氏一見,忙勸道,“還是等明日看雨勢再決定吧,否則冒雨趕路,這萬一有個什麽閃失……”

雲宸扯出一個笑容,臉上的皺紋溝壑一般皺攏,“晚娘的病耽擱不得,若明日一早才發現泥石阻了山路,那真是求醫無門了。”

說着不管他人的眼神,攏了攏蘇晚的披風,迎着風雨便出了去。

“雲宸,不如……明日再走?”蘇晚一睜眼,只見凄風纏繞着暴雨,打得她的面上都有幾分疼痛。

“明日這山路便該堵了。”雲宸笑了笑,放下蘇晚,蹲下身子,“來,我背着你,兩個時辰便可入山了。”

蘇晚心下了然,雲宸已經有三日未給她喂藥了,必定是身上的藥材不夠。倘若再耽擱幾日,或許自己會沒命吧……

如此想來,便不多猶豫,爬上雲宸的背,瞬時間身子竟随着他飄了起來。

“雲宸,你會武?”蘇晚有些驚詫,見他一副文弱模樣,面上大部分時候都是病态的蒼白,居然也會輕功。

“嘿嘿,你又忘了?”雲宸得意地笑了笑,“我什麽都是略懂皮毛,這武功嘛,也是一樣……不過帶着你入山應該不成問題。”

蘇晚在他背上,聽着他的喘息聲,不再多問,此時能省一分力氣便是一分。

披風是防雨的,蘇晚渾身上下被裹得嚴實,倒是雲宸淋了渾身的雨,身子與他貼着的部分一片冰冷。

山上狂風大作,暴雨傾盆,耳邊呼嘯不止,大樹齊齊搖擺,如妖魔般伸開雙臂猖狂大笑。二人逆風而行,顯得尤為吃力。蘇晚察覺到雲宸的喘息聲越來越急,越來越沉,抱緊了他的脖子,想要他放下自己,又覺得矯情,可不放下,也不知他還能堅持多久……

“莫急,咳咳……”雲宸咳嗽低啞,“馬上便到了,過了這山頭便是。”

“嗯。”蘇晚輕聲應允,擡眼看了看前方,可以看見燈燭閃爍,鼻尖還有隐隐的花香,好似……真的快到那世外桃源了……

越往裏走,風雨便越小,可雲宸的速度也越來越慢,二人終是停在一棵槐樹底下,槐花香氣四溢,被雨點打落飄在肩頭。

“晚娘你進去吧。”雲宸聲音低迷,帶着玩笑式的調侃,放下蘇晚道,“一直往前走便是了,谷主心地極好,定會醫你,咳咳……”

蘇晚見雲宸扶靠在樹邊咳嗽起來,心裏隐隐有些不安,猶豫道:“你不随我進去麽?”

雲宸搖頭,笑道:“你還想累死我麽?我走不動了,咳咳……”

雲宸說着,斜靠着槐樹滑坐在地上。

“我等……”你……

“你的噬心散,搞不好再過幾個時辰便發作了,還等我作甚?快快進去。”雲宸低着腦袋,看不清臉上的表情,一手揚得老高,略有嫌棄道,“我一時沖動把你救出天牢,害你被将軍誤會殺他生父才把你撈出護城河,送你來這裏,也算是不欠你了。你還拖着我在這窮鄉僻壤的地方一起隐居不成?”

雲宸“呵呵”地輕笑,“我休息休息,回過神了就趕緊出山,否則封山了,我還真得在這裏呆個十天半月,悶死我了。”

說着又推了一把蘇晚。蘇晚點頭道:“那我先進去。”

“快去快去,早點醫好,他日說不定還有機會再見。”

蘇晚遲疑地起身。天空微亮,隐約可以看到前方的路,綠樹幽幽,繁花點點,一汪清泉正值眼前,木制的拱橋很是精致。她攏了攏披肩,不再猶豫地向前走去。

到了拱橋邊,筆直的林蔭道更加清晰,前方的燈火像是在對她招手,分外暖人。她卻是有些測測然,許是習慣了身邊有人相随,看那大道心中沒由來的不安穩,禁不住回頭看向剛剛那棵槐樹。

這一看,心中像是被驚雷劈過。

槐樹底下,剛剛還靠坐的人蜷縮着滾在地上,好似在極其痛苦的顫抖,污濘的衣衫布滿雪白,細細看去,竟是雲宸的一頭青絲變作白發。

蘇晚毫不猶豫地,忍住身上的疼痛提着衣衫大步往回跑,跌在地上抱起雲宸的半個身子,急聲道:“雲宸,雲宸你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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