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入谷
第二十七章 入谷
蘇晚跑得太急太快,幾乎來不及剎住,重重跌在地上,抱起雲宸。雲宸臉上有人皮面具,仍是看得出滲人的慘白,雙目緊緊閉着,雙眉痛苦地攏在一起。蘇晚雙手所到之處,刻骨的冰冷,身子也忍不住顫抖起來。
“雲宸,雲宸!”蘇晚一時慌了神,舉目只看到慘淡的晨曦,四處無人,她根本無力帶雲宸多走動半步。
雲宸曾與她說過他有固疾,這些日子也只聽到他輕微地咳嗽聲,卻未料到發起病來竟是如此可怖。那一頭青絲不知為何會變作雪白,身子怕是比那冰雪還冷上幾分,身上沁出的冷汗像要結冰般凝結成細碎的白霜,覆了整個身子。
蘇晚忙将身上的披風摘下來,欲要蓋在他身上。雲宸卻突然睜眼,黑亮的眼裏一片混沌,如沒有星辰的夜幕,映不入萬物,伸手狠狠推開蘇晚,低吼道:“滾!”
蘇晚身子本就弱,被他一個推搡跌在地上幾乎動彈不得,眼淚也随之滾了出來,深吸一口氣爬到雲宸身邊,見他眼又閉上,扯着披風給他蓋好。又想到他還戴着人皮面具,此時怕很是難受,伸手想替他揭了去,手卻被他扣住,“走,你快走!”
雲宸的意識顯然比剛剛清晰幾分,聲音像是從喉間擠出來的,幹澀低啞。
蘇晚一急,眼淚直掉,“你這個模樣讓我如何走?丢你死在這裏麽?你救我我卻棄你,在你眼裏我便是那般忘恩負義之人麽?”
也不知雲宸是否聽到她的話,身子痛苦地蜷縮在一起,渾身發抖。
蘇晚幹脆也跟着躺下,鑽到他懷裏,試圖減緩他的寒氣。雲宸察覺到暖氣,馬上靠過來,将她緊緊摟住,腦袋擱在她肩膀上,呼出來的氣都冷如寒劍,“你……你不走麽?”
“嗯,不走。”蘇晚被他摟得幾乎無法呼吸,勉強回答。
“我不像怪物麽?”雲宸的話裏好像帶着一絲輕蔑的笑。蘇晚的手裏剛好握着他一縷銀絲,搖頭道:“不、不像,你看你,可不就是一個老頭子。”
蘇晚學着他以前最愛的調侃模樣來笑他。他原本的假發早在地上掙紮時脫落,此時這一頭銀絲搭上他的易容,還真比原來更似老頭子。
這句話雲宸倒是聽到了,低低地笑了起來,笑着笑着又咳嗽起來,“咳咳……呵呵,我不像怪物麽……咳咳……”
蘇晚覺得肩頭一濕,接着嗅到一股腥味,側首一看,雲宸咳得她肩頭都是血。
“老頭子,你、你有藥麽?你可不能這麽睡過去,留晚娘一個人。”蘇晚艱難地轉了個身,雙手在雲宸胸口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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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宸拉下蘇晚的手,扣在腰間,雙手張開将蘇晚緊緊抱住,全身仍是因為寒冷而哆嗦着,回答道:“不會、不會留你一個……你不走,不走麽……”
“你不走,我就不會留你一個……”雲宸低啞的聲音不停在蘇晚耳邊重複這句話。蘇晚本還擔心害怕,聽着他的語氣,突然鼻尖酸澀,那話語帶着孩子般的軟膩,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乞求……
蘇晚半睜着眼,看越來越亮的天空,槐花沾染着雨水折射出朝陽第一抹光亮掉落在身邊。她用最後一分力氣吸入槐花香,呢喃着“不走”,眼前的光線越來越暗,越來越沉,意識漸漸飄散。
淨涼的雨水飄打在身上,一團濡濕貼在臉上,很是難受。蘇晚不自覺地伸手扯下來,突地心頭一驚,是人皮面具!
蘇晚猛地睜眼,滿地的槐花,身邊空蕩蕩的,連帶着心頭像是被人挖去一角。雲宸呢?她擡頭看天,陰沉沉的,辨不出時辰。
一股涼氣順着腳底攀延而上,蘇晚的心跳不可抑制地加速,環顧四周,大地被雨水清刷過,盡管天氣陰沉,仍是幹淨通透,卻找不到雲宸的影子。
“雲宸……”蘇晚有些慌了,焦急地喚着,卻因為身體虛弱,聲音也大不起來。
蘇晚喚了半天沒人應聲,撐着身子站起來。雲宸昨夜病發得那般嚴重?能跑去哪裏?正欲擡步向來時的方向走,轉首間看到前方好似有一人影,心下一喜,定睛看去,果然是一人,男子,穿着一身淨白的衣衫,撐着紙傘,正好走到木橋頭。
剛剛騰起的雀躍漸漸熄滅,雲宸不穿白衣,蘇晚失望地垂下眼皮,又想起什麽,猛地擡頭盯着那人。
雨天裏,白衣纖塵不染,因着細小的雨絲,周身像是騰起氤氲的霧。長發挽起,簡單得束了一個髻,眉眼精致,透着一股子與世無争的淡薄之氣,步子輕緩而有力,擡眼見到蘇晚,詫異一閃而過,随即對着她笑,幹淨到好似清滌的泉水。
“姑娘是如何入得谷中?”男子微笑着輕問。
蘇晚半晌才回過神來,看了看狼狽的自己,不由地有些尴尬,“我……是朋友帶我入谷,可是朋友卻不見了,不知……不知公子可知這谷裏還有何去處?”
男子略作沉思,答道:“昨夜突降大雨,現在谷外恐怕還是暴雨連連,出谷入谷的路怕是一早便被封上了。”
“那谷中可有其他地方可藏身?”蘇晚急急問道,她不知雲宸是何是離去,又為何丢下她一人獨自離去。
男子搖頭,眼神繞過蘇晚,看向她背後,道:“姑娘看,山谷地形險僻,這顆槐樹算是唯一的平地,再往前便是在下所居黎苑,你那位朋友若是去了那裏,我定會知曉。”
蘇晚垂首,莫非雲宸自行出谷了?
“我看姑娘一身重傷還身中奇毒,心神俱損,可是來求醫?”
蘇晚這才想起自己,點頭。
“那姑娘随我入谷便是。”男子一笑,柔地像春日新葉裏掐出來的水珠子。
蘇晚略作思酌,千辛萬苦到了這裏,再想其他也是無用,還不如先醫好了身子,便對那男子點頭。
男子笑着走到蘇晚身邊,紙傘舉在她頭頂,“姑娘可走得動?”
蘇晚的披風早滑落在地上,身上的傷口滲出的血跡一覽無餘,她試着擡了擡腳,好像……還可以動……
“我可以,謝公子。”蘇晚對男子回之一笑,努力移了移步子。
男子笑了笑,盡量放緩了步子,讓蘇晚跟上。
過了木橋,雨便只是淅淅瀝瀝地飄下來,顯得谷內別有一番風韻。蘇晚沒有閑情多顧其他,只覺得這谷內花香四溢,空氣尤為清新,幽靜中透着一股子安逸。走過一片林子,便見到一處精致的小院,整齊的栅欄上爬滿盛開的淩霄花,左面院落裏有一處葡萄架,綠油油的葉子下擺了一套桌椅茶具。右面寬敞,一邊角落裏放了許多簸箕,該是平日曬藥用的。擡頭看去去是三間房子,一間大廳,左右都是廂房。
男子帶着她入廳,盡管步子極慢,還是翩翩風行一般。這大廳與平常人家倒不一樣,桌椅沒多少,倒是擺了許多床榻。蘇晚随着男子的指點在一處榻邊坐下,總算松了口氣。
男子在她對面落座,未多遲疑便欲替蘇晚拿脈。
蘇晚一怔,略驚詫道:“公子……便是大夫?”
男子對這反映早習以為常,笑得更歡,點頭道:“這谷中只有我一人而已,當然也只有我是大夫了。”
蘇晚忍不住又想打量他一次,粗看他也不過十七八歲的模樣,怕是比自己還要年輕。如此年紀竟是聲名遠播的神醫,不免讓人刮目,又覺得那種打量太不禮貌,便垂下眼,任他把脈。
男子的手指很軟,帶着蘊暖,貼在手腕上像溫軟的水輕輕滑過。蘇晚半擡着眼打量他,溫煦的面,此時格外認真,眉頭微微擰着,漆黑的眸子裏如平靜的湖面,沒有多少情感,只讓人覺得清新。
“姑娘的毒……無解……”男子放下蘇晚的手,極慎重地說道。
蘇晚的身子一抖,随即笑道:“那便罷了。”
“若姑娘有閑時在谷內靜養,我可保姑娘兩年性命。姑娘這一身傷,倒是可以痊愈,面容,可恢複到七八層,至于武GONG,不在我醫術範疇內。還有……”男子看着蘇晚,眸光變得複雜起來,仍是淡淡笑着,“姑娘失憶過兩次,一次是刺激太大,一次是被人為用藥,可想恢複?”
蘇晚眼神驀地亂了,在将軍府裏發生過的事,穆旬清,穆色,穆綿,風幽,像是一個個浮現在眼前,又似被風一刮即散。
“姑娘怕是不想吧,否則此時該記起來了。”男子起身,淨白的袍子直直垂下。他轉了個身到桌邊,提筆開始寫藥方。
蘇晚垂首,那段記憶,從最初的無所謂,到後來迫切地想記起,到現在的抵觸……她笑了笑,“順其自然吧。”
男子擡首看了她一眼,“強行用藥恢複記憶,恐怕對大腦有損,再加上你潛意識裏的抵抗,若是出了差錯,後果不堪設想。既然姑娘本就不太想記起,放棄如何?”
蘇晚瞥眼看向前院,葡萄架子上的葉子綠地沁心。
“一切依公子所言。只是,我若在此久居,可會打擾到公子?”蘇晚收回眼神,坦然問道。
男子笑着指了指左面的廂房,“姑娘既來此處求醫,在下必竭力而為。你若不嫌棄,便住在那間房裏。你的身子,至少得調養半年方可痊愈。”
蘇晚忙站起身,竭誠行了一個禮,“公子大恩,蘇……”蘇晚頓了頓,道,“晚娘無以為謝,公子且受晚娘一禮。”
“晚娘?”男子笑起來,聲音清潤,好奇道,“姑娘……呃,晚娘竟已成婚?我見你未挽發髻,是以……”
“不知如何稱呼公子?”男子的話停下來,蘇晚不否定也不肯定,“蘇晚”已在護城河随着大石溺死,宛輕塵随着飄零的記憶消散,楚若……也随着那記憶埋葬吧。
從今往後,她是全新的晚娘,只想過安靜平淡的生活,了此餘生。
男子聽了蘇晚的問話,笑容好似山谷裏的淨風,眸子亮如磷光,“我?我叫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