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水中月(三)
水中月(三)
望舒客棧旁的樹杈上,久久停留着一只風晶蝶,剔透的翅膀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折柳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大樹上的一切事物,竭力把自己藏在茂盛的樹葉裏。
她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又又又成為了一只非人的生物,還是脆弱渺小的晶蝶。
她停停歇歇地飛上了最高處,遠遠看到望舒客棧的影子後便片刻不停歇地往這裏趕,飛了三天三夜才堪堪趕到。
在冥冥之中,她似乎能夠感受到他的氣息,仿佛有一根無形的線系在他們之間。
僅是這種隐晦且單向的牽連已經足矣令她欣喜若狂了。
望舒客棧風景如畫,又在交通要塞之上,所以客人絡繹不絕,自有幾分熱鬧。
折柳歇息了好半天後才緩過勁兒來,然後便扇着翅膀繞着望舒客棧飛了一圈。
她隐隐能夠感覺到他的存在,但就是找不着人。
直到夕陽西下之時,言笑端着一碟杏仁豆腐放到了頂樓露臺新添置的桌子上,客人們也都下樓吃飯去了,魈這才出現在桌子旁。
他吃飯的時候很安靜,絢麗的夕陽染紅了他半邊的臉。
折柳靜靜地趴在欄杆上陪上仙吃飯,然後在他擱下筷子之時,晃悠悠地飛到了他眼前。
魈的觀察力驚人,幾乎是一下子就發現了這只膽大包天的晶蝶,看着它小心翼翼地接近自己。
晶蝶的翅膀微微翕動,脆弱而美麗。
他業障纏身,從未有生靈主動接近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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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這種弱小而易碎的東西,他也向來是敬而遠之。
所以他下意識地站起身來就想離開。
折柳眼見他又要走了,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地飛到了他的手腕上,緊緊抱住了他的神之眼。
魈擡了一半的胳膊瞬間不動了,他微微皺着眉頭,鎏金色的眼瞳微微一動,眼神緊緊釘在了這只晶蝶身上。
折柳撲扇了一下翅膀,以示喜悅。
魈呼吸都放輕了一點,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捏起晶蝶的翅膀,将她放到了桌子上。
折柳來不及再撲回去,偌大一個護法夜叉大人“唰”地一聲就不見了,只留下一縷清冽的風,夾雜着他身上溫熱的氣息,緩緩拂過她的翅膀。
折柳喪氣地趴在桌子上,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打精神撲棱起翅膀,結果剛從桌子上飛起來,就看到了抱臂站在樹杈上的魈。
他沒走!
她一鼓作氣飛到了他身邊,在落日最後的餘晖中為他翩翩起舞。
魈凝神看着她,手指微微動了動,卻終究沒再伸出手,只是靠在身後的枝幹上,看這只不同尋常的晶蝶傻乎乎地繞着他飛。
折柳知道他是什麽意思。
他不希望自己靠近。
但是她不害怕,也不會後悔。
太陽一點一點西沉,陰沉的黑夜逐漸籠罩了大地,折柳感受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讓她驀然有些壓抑。
魈眺望了一眼荻花洲,輕嘆了一口氣,然後随手召出和璞鳶,眨眼間便從望舒客棧樓頂消失了。
夜晚,妖魔邪祟蠢蠢欲動,他又要孤身奔赴戰場了。
折柳停息在枝幹上,終于能夠接近他的欣喜和不能一直陪着他的無奈像一根無限拉扯的彈簧,橫陳在她心間。
她洩了渾身的力氣,盯着不遠處的小路,祈求着他的平安歸來。
又是一場徹夜的戰鬥,直到晨光熹微之時少年的身影才再度出現。
折柳看着他逆光走來。
他低着頭行走在曠野之上,手裏的和璞鳶上缭繞着濃烈的黑氣,像一只剛從地獄爬上來的修羅惡鬼,與寧靜祥和的人間格格不入。
魈擡頭看了一眼東方初升的太陽,剛想離開,就發現了那只沖他翩翩飛來的晶蝶。
一只異樣的晶蝶。
一只想要接近他的晶蝶。
“真是奇怪。”他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心想,“怎麽會有這樣的生靈。”
居然想要……靠近他麽?
折柳覺得自己像極了撲火的飛蛾,不顧一切地想要趕到他身邊。
哪怕只有一瞬,她想要陪着他。
魈擡起了手,一股純淨的風裹挾着她的身體往望舒客棧飛去。
折柳拼命扇動着翅膀,想要逆風前行,但她太弱小了,所有努力都無濟于事,只能看着那個人的身影越來越遠。
魈望着被他送走的晶蝶,無奈嘆了口氣,近乎自言自語地輕聲問道:“為何如此執着?”
他犯下的殺業太重了,行走人間,他早已如履薄冰,這雙手,甚至承擔不起一只晶蝶的重量。
折柳被送回望舒客棧後,托着她的風便消失了。
那個孤立于荒野的身影也早已不見。
他如今業障太重,斷除之前不會回望舒客棧了。
晶蝶的生命太短暫太脆弱,折柳提心吊膽地活着,生怕自己死于非命,來不及見他最後一眼。
所幸,沒過多久,在塵世閑游的往生堂客卿來過之後,魈終于出現在了望舒客棧樓頂,滿溢而出的業障也再度被壓了回去。
折柳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不敢再魯莽地飛過去了,生怕他再一股風把自己送走。
魈一眼就看到了藏在葉片中的小晶蝶,垂眸凝視了她片刻後便轉身消失在了原地。
折柳從葉片中飛出,又開始為自己的遲疑悔恨。
她感覺到了,自己要油盡燈枯了。
晶蝶的生命本就短暫,她又頻頻接觸到夜叉身上的業障,雖然他刻意遠離,但她不顧一切的靠近還是在燃燒自己的生命。
她撲扇着翅膀上下翻飛,像一朵綻放在空中的花。
她能感覺到他的存在,但卻哪裏都找不到他。
正當她頹然地想要放棄時,魈終于在月下現了身,遠遠地抱臂看着她。
求你,這次不要推開我了……
這是,最後一次了。
折柳一點一點向他飛去,于纏綿的夜色裏,吻了月光。
魈猛地睜大了眼睛,卻見那只在他唇上一碰及走的晶蝶撲扇着翅膀繼續向陰影處飛去。
折柳已經要失去意識了,卻還是想在消散前離開他的視線。
她只是一只晶蝶,脆弱又渺小,理應戰戰兢兢地活着,理應趨利避害,理應遠離一切威脅,理應畏懼塵世,但她最怕的,居然還是——他會為一只晶蝶的隕落而責怪自己。
這次,她倉皇離去,再也沒回頭,最終在無人的陰影裏,魂飛魄散。
就像一場凄怆而唯美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