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水中月(四)
水中月(四)
黃昏,璃月港。
榮發雜貨攤的老板東升正在盤今日的賬,拿着毛筆在本子上勾勾畫畫,記到一筆不明白的賬,他摸着下巴擡頭遠眺,冥思苦想,卻不經意間瞥見了站在小橋對面的身影。
那顯然是個少女,嬌小的身體被裹在一件雨過天晴色的鬥篷裏,兜帽下流出幾縷烏黑的發絲。
她低着頭,赤着一雙白皙的腳踟蹰着往前走了兩步,左腳腳踝上的白色鈴铛“叮當”一響,晶瑩的水花在她腳下綻放,似乎是一個能夠掌控水元素的人。
東升原本擠滿了繁雜賬目的腦子瞬間空白了,呼吸凝滞了一下,根本移不開自己的視線。
折柳扯了扯自己的鬥篷,擡起頭來,琉璃般清澈的黑眸裏映出了璃月港的萬家燈火。
她注意到了東升的目光,想起了自己曾經天天上游戲到他這兒買牛奶做杏仁豆腐,便下意識沖他微微點了點頭。
東升愣了一下,使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定睛看去時,河對面站着的少女就已消失不見了。
他算是個有仙緣的人,曾經在荻花洲被仙人救過,在璃月港開雜貨店這些年,與各路人都打過交道,但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
可是轉瞬過後,他卻連那個少女的面目和體态都記不得了,腦子裏只剩下個朦胧模糊的身影。
“這不會又是個仙人吧……”東升站在原地看着河對面自言自語,待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毛筆上的墨都在衣袖上暈染出了一大片,大驚失色地“哦喲”了一聲,忙收了心繼續忙活自己的事。
和他人眼裏神秘非凡的仙人截然不同,折柳的境遇遠比所展現出來的糟。
自睜開眼睛起,她已經三天三夜沒吃沒喝了,但她似乎一點都感受不到饑餓,也沒有困倦,就連睡覺和休息都不是必須的,只是習慣使然。
她坐在璃月港外的大樹下,低着頭看着自己的手指,愈發感覺迷茫了。
明明就是人類,卻又擁有非人的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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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在她行走時,無形之中仿佛有密密麻麻的絲線纏繞着她的身體,限制着她的行動。
還有那個取不下來的鈴铛,那滿溢而出從而蠱惑人心的願力,那任她驅使的水元素……都像是厚厚的屏障,把她遠遠隔離在人世之外。
折柳抱膝坐着,落寞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璃月港。
她不知道自己身體上的限制如何解除,她所能做的就是遠離人群,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在弄清境況之前,茍且偷生。
“大姐姐,”一個紮着羊角辮的女孩兒忽然跑了過來,向她伸出捧着大白饅頭的雙手,笑意盈盈,“你坐在這裏好久了,肚子餓了吧?這是剛出籠的饅頭,你快嘗嘗。”
折柳愣了一下,在燈光的陰影裏擡眸:“謝謝你,我不餓。”
“姐姐,人不能不吃飯的,不吃飯長不高,”小丫頭把饅頭又往她身前遞了遞,“這個饅頭真的很好吃的。”
折柳唇角微微勾了一下,接過饅頭,當着小丫頭的面輕輕咬了一下口,然後稱贊道:“的确很好吃,謝謝你。”
“嘿嘿,姐姐喜歡就好!”小丫頭雀躍地跳了一下,然後歪着頭問道,“姐姐你也住在璃月港嗎,我之前都沒有見過你。”
折柳沉默了一下,垂下眼睑笑了一下,溫聲道:“我不是璃月人,但,我的家鄉和璃月很像。”
“真的嗎?”小丫頭眼睛亮亮地看着她,滿心期待和驚喜,問道,“那姐姐一定到過很多地方。”
“也沒有很多吧。”折柳明白了小丫頭的用意,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的頭發,纏繞着她身體的無形絲線卻陡然縮緊,把她擡了一半的手臂壓了回去。她黯然縮回手,若無其事地繼續說道:“你想知道什麽,如若我知道,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小丫頭天然對好看的人有親近之心,又得了她這麽一句話,便挨着她坐下,眨巴着大眼睛問道:“姐姐你見過仙人嗎?”
話音剛落,折柳便感覺一股冷氣從她腳踝上的鈴铛裏散發出來,慢慢爬遍了全身。
冥冥之中,那個聲音又開始在她耳邊回響。
“凡事必有代價。”
“我……”她澀然開口,“我曾經去過絕雲間,有幸在那裏見到了隐居的仙人……”
小丫頭用手托着下巴,睜大了眼睛,驚喜地問道:“那姐姐見過羅小妹整天挂在嘴邊的仙人哥哥嗎?”
一石激起千層浪。
被她刻意壓在心底的念想像一粒種子,轉瞬間就生根發芽,瘋長成了參天大樹。她感覺周身的寒冷愈發蝕骨,渾身止不住顫抖了起來。
“姐姐,你很冷嗎?”小丫頭發覺了折柳的不對勁,關心地側身問道。
折柳攏了攏自己的衣服,扶着樹幹勉強站起來,手裏攥着的饅頭也已經被凍成了冰碴子。
她往後退了一步,強忍住顫抖,說道:“抱歉,姐姐還有事,以後有空了再來找你。”
小丫頭擔憂地拍拍屁股站起來,乖巧地點了點頭,皺着眉頭問:“姐姐你要不要多穿點衣服,我回去找阿娘……”
“不用了,”折柳搖搖頭,又往後退了一步,“天色不早了,你該回家了。”
小丫頭原本還想說什麽,但在看到折柳眼睛的那一刻,她驀然乖乖閉上了嘴巴,轉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折柳顫抖得愈發厲害,看着小丫頭走進家門,她終于忍不住跪倒在地上,把自己蜷縮成了一團。
“好冷……”一直被壓抑着的情緒驀然爆發,落寞和絕望如潮水般席卷而來,但是她的眼眶又是那麽幹澀,仿佛完全喪失了流淚的能力。
不遠處的璃月港,熱鬧祥和,萬家安樂。
只有她這個異鄉人,倒在冰冷的陰影裏,就算死了,也難尋魂歸之處。
折柳仰面看着天上殘缺的月亮,忽然笑了一聲,低聲喃喃道:“這就是……代價麽?”
連想都不能想了。
她曾三次飛蛾撲火,換來的就是這種下場嗎?
手裏的饅頭已經碎成了冰渣子,她感覺自己随時有可能被凍死在荒野上,但是她心有不甘,她不想就這樣算了。
她這樣不容易,才走到這一步。
滾燙的心意像一團熾熱的火焰,與鈴铛中散發出來的冷意暗暗對抗,讓她身上的寒冷消退了些許。
她趁機扶着樹幹緩緩站起來,攏着在寒風裏聊勝于無深的鬥篷,一腳淺一腳地往荻花洲走去。
烏雲蔽月。
她走過的路上留下了一串冰花。
折柳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但是心裏冥冥之中的感應讓她片刻也不能歇息。
來不及了。
她要見他。
可等她趕到時,荻花洲已然變了一番模樣。
黑氣缭繞,殘骸遍地,風中夾雜着濃重的血腥氣。
如同煉獄。
明明是極度可怕的場景,折柳卻仍舊沒有停下腳步。
因為她看到了戰場上僅剩的那個人。
“別靠近我,”魈一手握着和璞鳶支撐着自己,一手捂住自己的半邊臉,渾身上下散發着濃重的黑氣,在力竭之前低聲輕喝,“滾。”
折柳置若罔聞,腳踝上的鈴铛一步一響,慢慢走近他。
“你……”魈周身的黑氣愈發濃重,那雙金瞳裏滿是狠戾,整個人似乎都要被黑暗完全吞沒。
唯有一絲意識維系着他的片刻清明。
這裏還有個人類。
他不能在這裏發狂。
鈴铛聲由遠及近,像是一柄忽然劃破黑霧的長槍,似乎能夠隐隐壓制住他的鑽心蝕骨之痛。
他擡起頭,耳畔咆哮着的哭嚎如潮水般散去。
只剩下清脆的鈴铛聲。
“……誰?”他始終緊握和璞鳶的手指終于卸了勁,伴随着鳶槍倒地時“砰”的一聲,他徹底昏了過去。
折柳原本一直被困于無形的絲線中,更難以駕馭清心鈴中蘊藏的力量,反而多次遭反噬,直到目睹魈倒地的那一刻,一股強烈的願力沖出她的身體,和清心鈴發生共鳴,萬千無形的枷鎖轟然斷裂。
她什麽也顧不得,沖過去抱住了要倒下的夜叉。
月波蕩漾,獵獵風響。荻花叢中,纖弱的女孩跪地勉力扶住了少年滿是傷痕的身體,眼淚卻早已奪眶而出。
她顫巍巍地扯出一點微笑。
“這次,接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