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水中月(九)
水中月(九)
折柳感覺喉頭有點幹澀,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啞然道:“好,我知道了。多謝上仙。”
“你呢?”魈忽然問道。
折柳詫異地擡頭,眉頭微揚:“什麽?”
“你的名字。”魈收起了和璞鳶和傩面,抱臂看着她,眼角的丹紅在月光下平添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折柳感覺清心鈴裏的冷氣又開始蔓延了。
她飛快低下頭,聲音很輕:“折柳。”
“我叫折柳。”
“記下了。”魈點了點頭,轉過身去,“你注意安全,我先走了。”
“好,回見。”折柳盯着地下的野草叢,在魈離開後才擡起頭,伸手抓到了一縷他不及帶走的清風。
從清心鈴中蔓延而出的白霜已經爬上了她的小腿,透明的冰花凝結在白皙的皮膚上,像是古老的優美的雕刻。
折柳漠然看了一眼冰花綻放,然後腿腳僵硬地繼續往前走,心裏默背着從前不知道從哪聽來的幾句颠三倒四的心經,一步一步往最深的黑夜裏走去。
在瑤光灘山崖上又待了兩天,折柳忽然發現自己不再做夢了,心裏暗暗松了一口氣。
這意味着上次從魈那裏吸來的業障已經被鈴铛差不多吸收完了。
她心裏惦記着留雲借風真君許下的承諾,提前一天就出發前往絕雲間。
從清晨走到傍晚,折柳伸手拽了一下自己的兜帽,低着頭趕路,清脆的鈴铛聲伴随着她的腳步,在空曠的荒野上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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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一夜後,折柳終于抵達了奧藏山,幾個奇形怪狀的琥珀聳立在山門前。
她循着記憶上山,叩問仙門,未曾想仙鶴沒有現身,出來的是申鶴。
白發飄飄的女子拿着一大一小兩只胖啾,顯得頗為不自在,見到折柳後便把大的一坨塞給了她:“師父昨日就出去了,讓我把這個……東西,給你。”
“你認得我?”折柳愣愣地接過胖鳥,擡頭看着比自己高了許多的申鶴。
申鶴點了點頭:“師父走時向我描述過你的體貌。”
折柳又低頭看了看申鶴手裏的另一團小小的黃色團雀,問道:“這是給七七的嗎?”
“是。”申鶴面無表情地答道。
“那我幫你帶給她吧,正好我要經過璃月港。”折柳取下自己腰間的乾坤袋,把大肥啾塞了進去。
申鶴遲疑了一下,還是将黃色小團雀遞給了她:“那就有勞你了。”
申鶴性情清冷,不懂凡塵規矩。折柳也不好多加叨擾,道過謝後便下了山,趁着天色還早,疾步趕到了不蔔廬。
然而,白術和七七卻并不在。
抓藥的藥師阿桂性情和善,笑嘻嘻地說道:“白先生一大早就去給人看病了,七七中午才背着藥筐出去采藥,你要找他們,不妨在這裏等一等。”
折柳本想把小團雀留下就離開,但心裏忽然湧上了一點不詳的預感,于是去而複返,問清了七七采藥的地方,這才帶着黃色小團雀前去尋找七七。
不料,風雲突變,折柳剛出璃月港,天上就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她嘆了口氣,從小乾坤袋裏翻出瑤瑤給她裝好的雨傘,加快了前進的腳步。
七七今日并沒有去絕雲間的懸崖峭壁上采藥,所以白術就放心讓她自己一個人去了,怎料一株琉璃袋長在了小山崖之巅,她去采摘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下去,然後擡頭盯着那株琉璃袋,在近乎垂直的崖壁上攀爬、滑落、攀爬、滑落,直到她僵硬的手指感受到了雨滴。
“下雨了。”她愣愣地擡起頭,自言自語道,“又忘記,帶傘了。”
山巅的琉璃袋還在雨中搖擺。
濕漉漉的山崖更難以攀爬,七七徹底卡死在了崖底,徒勞地仰着蒼白的小臉往上看。
雨忽然停了。
似乎有人在她身後嘆了一口氣。
反應遲鈍的七七再次伸出小手攀爬懸崖,一雙纖細白皙的胳膊從後輕輕環抱住她,試探性地說道:“最喜歡七七了。”
七七瞬間停止了徒勞無功的任務,愣愣地轉過身,擡頭看向這個陌生人,問道:“你,是誰?”
折柳見真的解除了她的敕令,心裏暗暗松了一口氣,撐着傘蹲下身,道:“我是瑤瑤的好朋友,受留雲借風真君所托,來給七七送小團雀。”
“瑤瑤?”七七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然後拿出自己的随身筆記,看了第一頁就恍然大悟,“瑤瑤,是七七最好的朋友。”
折柳替她擦掉臉上的雨水,從乾坤袋裏拿出小小的團雀遞給她,溫聲道:“看,這是你的小團雀。”
留雲借風真君的機關之術登峰造極,做出的這只嫩黃的團雀非常逼真,渾身毛茸茸的,乖巧地趴在七七的小手裏,順從地“啾—”了一聲。
七七眼睛亮了亮,小心翼翼地捧着小團雀,說道:“小團雀,可愛,不會飛走。”
折柳也笑了,說道:“趁現在雨不太大,我送你回不蔔廬吧。”
在七七簡單的腦回路裏,瑤瑤是她最好的朋友,面前這個陌生人是瑤瑤的朋友,還給她送了團雀,所以這個人也是她的朋友。
“請等一下。”七七把小團雀安置到藥筐的草藥上,還拿葉子給它蓋住了頭頂,然後拿着筆記擡頭問折柳,“你,叫什麽,名字。”
折柳疑惑地挑了挑眉。
七七解釋道:“要記下,朋友的名字。不然,七七會忘掉。”
折柳微微彎了彎唇角,遲疑了一下,還是告訴了她。
七七認真地把她的名字記在了筆記上,然後被她牽着僵硬的手,在一把傘的庇護下,慢慢走回了璃月港。
雨逐漸停了。
白術早就等在了不蔔廬門口,像一個等待孩子歸家的父親。
折柳擡頭看了一眼不蔔廬的燈火,在長長的臺階前停下了腳步,松開了小僵屍冰冷的手:“你到家了。”
七七擡頭,遠遠就看到了白術的身影,沒有起伏的語調難得透露出高興的意味:“是白先生。”
折柳收起了傘,笑道:“快回去吧。”
七七點了點頭,邁開小短腿爬了兩個臺階後,忽然想起了什麽,轉身對她說:“再見。”
“再見。”折柳微微歪了歪頭,目送着七七走到白術身邊,這才轉身再度走入濕潤的夜色裏。
多日奔波,她想要短暫地放任自己停留于人煙之地。
剛下過雨,璃月的青石街上并沒有多少行人。
屋檐下挂着一溜雨珠,滴滴答答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街道上。
折柳習慣性行走在陰影裏,第一次擡頭端詳這個城市,猝不及防和站在春香窯門口的莺兒正正撞上目光。
莺兒沖她挑了挑眉頭,抱臂倚在門框上,問道:“客人要來挑選香膏嗎?”
折柳下意識搖了搖頭,拉了拉自己的兜帽,想要低頭離開。
“不買也可以來看一看嘛,”莺兒盈盈一笑,“香氣能讓人心情愉悅哦。”
折柳的腳步頓了頓。
“去見心上人也要挑選一款好的香膏呀,”莺兒見她有所遲疑,便繼續推銷道,“畢竟,迷人的香氣也是約會的秘密武器呢。”
折柳不知道突如其來的心虛是為了什麽,鬼神差地就拐進了春香窯。
店裏的架子上擺着大大小小顏色各異的瓶瓶罐罐,莺兒拿起幾款暢銷的香膏細細向她推薦。
“不必了,”折柳禮貌地擋了一下她遞香過來的手,從乾坤袋裏拿出幾株順路采的清心,“我想要這個味道的香膏。”
莺兒放下瓶子,接過清心在鼻下輕輕聞了一下,忽然輕笑一聲:“有意思。”
折柳微微蹙眉,不解地看向她。
“用清心做香膏,客人難道不知道其中意味嗎?”莺兒捏着花莖在她眼前輕輕晃了晃,一臉意味深長。
“什麽意思?”折柳疑惑更深。
莺兒拿着花搖了搖頭,然後湊到她耳邊,薄唇輕啓。
“是絕望的愛啊。”
折柳渾身一顫,情不自禁往後退了一步,像是陳年舊疤被人輕輕揭起了一角,說不清是痛還是癢。
莺兒捂着嘴笑得渾身發抖,觸碰到對面之人冰冷的眼神後才稍稍正色道:“逗你的,留下幾株新鮮清心,明天午時就能來取了。”
折柳壓抑着心頭的火氣,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從乾坤袋裏拿出足量的清心放到一旁的桌子上,留下了定金,面無表情道:“有勞了。”
不等莺兒再說什麽,她轉身就走。
“哎呀呀,怎麽還生氣了。”莺兒看着她的背影,喃喃自語,“不會是歪打正着了吧。”
折柳走過街道的陰影,地上積聚的小水潭結出了幾串冰花。
瑤瑤貼心地給她在乾坤袋裏裝了一些摩拉,但是她還是不習慣去人煙聚集的客棧,只是随意找了個街巷的小角落,靜靜坐在了屋檐底下。
她從乾坤袋裏把留雲借風真君做的魈鳥拿了出來,肥肥軟軟的一團,身上滿是清心的香氣。
無風無月,影子都顯得潮濕,像是流了淚。
折柳顫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戳了戳魈鳥的肥臉蛋,後者不滿地“啾啾”直叫。
她低頭輕笑了一下,然後把頭埋進了它又肥又軟的肚皮裏,不知何時蜿蜒而下的眼淚打濕了嫩綠的茸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