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水中月（八）
水中月（八）
因為特意繞了一個圈，折柳趕到璃月港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吃虎岩附近聚集着一片一片的人群，萬民堂正是香菱掌廚，客人絡繹不絕。
折柳渾身被罩在寬大的鬥篷裏，低着頭在人群裏穿梭，叮當作響的清心鈴聲在鬧市裏反而不怎麽明顯。
但是還是有人對她頻頻回頭。
璃月港是商業和貿易的都市，各國的旅人、商人都曾在這裏彙集，人們也見多了奇裝異服的外鄉人，對于陌生的面孔早就失去了探究一二的好奇心。
但是她太不一樣了，就像是一只走到陌生族群裏的羔羊，渾身散發着孤寒之氣，讓人看一眼就不免皺眉。
折柳曾經是很喜歡熱鬧的，小時候逢年過節的時候，她還經常跟着姑姑嬸嬸去大街上扭秧歌兒，後來長大了，身邊也不缺朋友一起瞎胡鬧。
她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陷入這樣孤獨的處境。
獨自待在山巅之上的時候，她還未有這麽強烈的……與人世格格不入的孤寂感，走入熱鬧的人世，置身于市井街巷中，她反而更覺落寞。
人們不由自主地為她讓開了一條可供通行的路。
折柳垂着頭快速越過人群，看着腳下石板的縫隙，數着自己走了多少步，在太陽下山前到了玉京臺。
她終于擡起頭，斜照的夕陽刺得她眼睛發疼。
“折柳姐姐！瑤瑤在這裏！”
女孩稚嫩清亮的聲音忽然傳來，她聞聲望去，只見黃衣女孩正興高采烈地沖她跑過來，把佝偻着腰身的師父和高高昂着頭的仙鶴甩在了身後。
折柳忍不住彎了彎唇角，在瑤瑤撲進自己懷裏的時候抱起她在空中轉了一個圈，清脆的鈴铛聲暗暗相和，格外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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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瑤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我們可是拉過勾勾的！”小女孩伸出自己的小拇指，笑意盈盈地說道。
“久等了。”折柳這七天來，除了路上跟同樣不善言辭的社恐魈大人說了幾句話，就沒怎麽開過口，嗓音難免有些啞然。
瑤瑤被她放到了地上，然後拉着她的手就往萍姥姥她們身邊走，眼睛亮亮地說道：“沒關系的，正好今天留雲阿姨也來看師父，留雲阿姨知道姐姐救了瑤瑤和月桂，也想見見姐姐呢。”
折柳心裏“咯噔”一聲，心道：“怎麽那個女人也在！”
她現在走還來得及嗎！
果不其然，她剛被瑤瑤拉着到萍姥姥常待的大樹下，一臉高傲的仙鶴就忍不住開了口：“瑤瑤，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折柳在心裏嘆了口氣，沖着萍姥姥和留雲借風真君行了禮，道：“實在對不住，來晚了些。”
留雲借風真君冷哼一聲，還想說些什麽，萍姥姥笑着搖了搖頭，打斷了她：“來了就好，來了就好。瑤瑤還一直擔心你在路上出什麽事了，現在平安到了，我們也都放心了。”
“多謝挂念。”折柳沖萍姥姥笑了笑。
留雲借風真君急了眼，說道：“初次見面，本仙也沒有責怪她的意思。”
萍姥姥笑道：“好了好了，留雲，你不是說要給這孩子做個東西當做謝禮嗎？”
折柳心裏一驚，詫異地看向高高揚着頭的仙鶴，感覺這走向是她完全沒有料到的。
她只是因緣巧合之下救了瑤瑤，從前與他們也并無交情，瑤瑤喜歡她尚且可看作這孩子生性純良，萍姥姥對她态度和藹，也姑且可當做她為人通透良善，至于這很會聊天真君，她是萬萬沒想到她會對自己有好感。
畢竟她身上異世人的氣息太過濃重了，顯得與此世格格不入。
難道，仙人們對于這些孤行于世之人都會天然抱有好感嗎？
留雲借風真君咳了咳，說道：“本仙向來賞罰分明，你救了瑤瑤和月桂，自然是一樁善事，理應得一嘉獎。說吧，你想要什麽？”
瑤瑤偷偷拽了拽她的手。
折柳微微俯下身，聽到小女孩兒在她耳邊說道：“留雲阿姨最近調試機關烹饪神機調試得煩了，這才出來換換心情，到處找人問想要什麽呢。”
折柳這才安下了心，踟蹰着問道：“多謝真君好意。只是……不知真君能否給我做一只團雀。”
留雲借風真君聞言看向她，說道：“哦？你也想要小團雀？”
“也？”折柳敏銳捕捉到了這個字眼，疑惑地揚了揚眉。
“七七也想要一只不會被吓跑的小團雀呢！”瑤瑤笑着對她解釋。
“原來如此。”折柳點了點頭，然後又問道，“請問真君，能否按照我畫的樣式做？”
“凡人就是麻煩，”留雲借風真君又昂起了自己細長的脖子，斜着眼瞥了她一眼，“你且畫來。”
萍姥姥知道自己這老友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無奈搖搖頭，從旁邊的桌子上拿來紙筆遞給折柳。
折柳拿起筆來，心裏想起那個人來，手指微微有些顫抖，好在這小胖啾是她從前閑來無事時臨摹過無數遍的，很快就畫出了正反兩面的圖紙來，甚至在旁邊标上了顏色和尺寸。
留雲借風真君看着紙上成型的所謂的“小團雀”，尤其是那眉間的紫菱，忍不住說道：“這……我怎麽看着這麽像……”
折柳忍不住咳了咳，打斷了仙鶴的猜想，借着愈發濃重的夜色掩蓋了自己臉上的緋紅之色，強行解釋道：“這是我家鄉那邊的小團雀，我們那邊的鳥都長這樣。”
萍姥姥笑着幫留雲借風真君把圖紙收起來，道：“出門在外，游子難免思及家鄉之物，留雲，你就別問了。”
留雲借風真君哼了一聲，道：“罷了，你三日後到絕雲間來取便是。”
“多謝真君。”折柳心裏松了一口氣，真心實意地又沖她行了一禮。
“天色不早了，本仙這就去了。”留雲借風真君又囑咐了瑤瑤幾句，然後便振翅離開了。
萍姥姥目送着舊友離開，然後對折柳道：“我這壺還算寬敞，若不嫌棄，不妨随我二人入壺歇息。”
“姐姐，師父的壺裏可好玩了，瑤瑤帶你去看新種下的小蘿蔔！”瑤瑤仰起頭，臉上滿是期待。
折柳抿了抿唇，口是心非地說道：“多謝好意，只是我漂泊慣了，反而不适應舒适安逸的環境了。”
漂泊的苦行，她怎麽會習慣。不過是害怕自己在睡夢中因徹骨的嚴寒而做出怪異的舉動，從而暴露自己最大的秘密罷了。
“姐姐……”瑤瑤皺着眉頭看着她，小手攥緊了她的手指，滿是挽留的意味。
“好了，瑤瑤。”萍姥姥看出她的為難，替她解圍道，“人間那句話是怎麽說的來着？天下無不散之宴席，有緣自會相逢。凡事啊，不能總由着自己的性子來。”
瑤瑤生性懂事，一下就明白了師父的意思，便咽下了想要勸折柳留下的話，只道：“那折柳姐姐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現在天色不早了，千萬不要自己一個人去野外，要好好吃飯睡覺哦。”
折柳沖萍姥姥投去感激的一瞥，然後低頭摸了摸瑤瑤的頭，笑道：“好，以後一定會再見的。”
瑤瑤從自己的小筐子裏拿出一個巴掌大的袋子遞給折柳，說這是留雲借風真君新做出來的神奇袋子，裏面能裝很多很多東西，然後又“吧啦吧啦”地解釋了一堆藥物和雜七雜八的小東西。
折柳愣愣地接過那個看上去癟癟的袋子，瑤瑤說的話從她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心裏只有一個念頭：“這是真乾坤袋啊。”
告別了師徒二人後，折柳行走在璃月港的陰影裏，眺望着遠處的海船，忽然不知道要去往何方。
那個山間的帳篷，本就是她随便找的歇腳之地，并非真正的容身之所。
思慮再三後，她還是踏上了回瑤光灘的歸途。
舒适和安逸并非現在的她所需要考慮的。
她所需要的，是一個絕對僻靜、荒無人煙又姑且可以遮風擋雨的地方。
夜晚的歸離原顯得更加寂靜，月色下零星分布着三兩點燈火。
折柳記得幾個主要的魔物聚集地，便遠遠繞開了這些地方，腳步匆匆地走過無人的曠野，腳踝上清心鈴的聲音顯得格外響亮。
她的心砰砰直跳，隐約能夠感受到一點不同尋常的氣息。
吹來的風，似乎有些溫熱。
冷冽且溫柔。
很像他身上的氣息。
她頓住了腳步，手指緊緊攥住了一方袖口，聲音微弱且顫抖地開了口：“夜叉大人，是你麽？”
潺潺的月光下，提着槍的魈忽然出現在了她面前，那個可怖的傩面被他拿在手裏，似乎是剛剛取下。
不近不遠，整整五步的距離。
“聽到了鈴铛聲，我便知道是你來了。”魈眉頭微皺，淩厲的豎瞳在夜色裏更顯冷峻，“夜晚不祥之物最易騷動，我不認為你有自保的能力。”
折柳垂着頭，覺得這話真是無可辯駁。
“正好，我順路護你一程。”他的聲音一貫冷淡低沉，讓人聽不出情緒。
折柳在心裏苦笑，強行壓制着心頭翻滾的念頭，艱澀地說道：“不勞您費心了，我識得路，不會往魔物堆裏跑的。”
魈似乎是愣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道：“也罷，如遇危險，便呼我名。”
聽到這句熟悉的話，折柳愣了一下。
她不知道事情怎麽會發展成現在這樣，明明已經刻意回避了，明明已經故意疏離了，還是免不了命運的愚弄。
僅僅是因為鈴铛聲嗎。
僅僅是因為他執拗地以為她是救了他的那個人嗎。
“我似乎，還不知道您的名字。”折柳盯着自己腳下綻出的水花，鬼使神差地就說了這麽一句。
夜叉大人也移開了視線，道：“叫魈便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