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滿星河(一)

滿星河(一)

懷裏的魈最終化成了一片白色的花瓣,落在了折柳手心裏。

她擡起頭,只看到了漫天飄雪。

滿身血污的少年跪在雪原裏,捧起一團雪,塞進了嘴裏。

好髒……

他看了看被自己染上血污的雪團,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咽下去。

溫熱的淚水順着臉頰落下。

他吞下了那麽多美夢。

他犯下了那麽多的殺戮。

還有什麽能比他更髒呢……

雪花一片一片堆積在他身上,墨綠色的發絲很快就被染成了白色。

他幾乎感受不到冷。

胸膛裏熾熱的血,每一滴都有罪。

如果能死在大雪裏,是不是,是不是就可以償還一點點罪惡……

雪停了。

他含着雪團擡起頭,正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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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們眼中慣常有的恐懼、厭惡和惶恐,取而代之的,是讓他看不懂的情緒。

折柳撐着傘,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弱小的人類。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把口中的雪悉數咽下,沒有理會她的好意,自顧自站起身,轉身就要離開。

“請等一下。”折柳往前追了一步,看着他渾身的傷痕,手指有點顫抖,強自鎮定道,“你受傷了。”

他沒有停下腳步,更沒有理會她的話。

“你……”折柳簡直頭疼,不知道這又是哪個階段的魈,只能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面,心裏盤算着怎麽找機會給他療傷。

沉默的少年手指驀然握成了拳,頭也不回地警告:“不要靠近我。”

“否則,你會後悔的。”

“我是個醫師,”折柳解釋道,“沒有見到傷員不救的道理。”

“救我?”魈好笑地重複了一句,轉過身一把就捏住了她脆弱的脖頸,金石般的眼眸冷淡至極,還帶着不小的戾氣。

弱小的人類,連自保之力都沒有,還妄想救他?

簡直是不自量力。

折柳沒有反抗,只是看着他身上幾乎見骨的傷痕,聲音帶着顫抖,“不疼嗎?”

“滾。”魈幾乎被她的眼神所刺傷,将人往後一推,轉身就消失在了原地。

折柳沒有站穩,直接跌坐在了地上,良久都沒有緩過神來。

好兇啊。

她嘆了口氣,還沒來得及從地上爬起來,兇巴巴的夜叉就去而複返。

他抱着臂,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盤問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折柳仰着臉看他,唇角委屈地抿了抿,“我真的是個醫師,你不信的話,可以讓我給你醫治……”

魈單手就将她從地上拎了起來,一個風輪兩立便帶着人到了林子裏的人類聚居地外,捏着她的下巴将人抵到了樹幹上,壓低了聲音道:“我不管你是不是醫師,想要活命,就老老實實在這裏待着。”

折柳看着近在咫尺的夜叉,眨了眨眼睛,皺着眉頭道:“疼……”

魈瞬間收回了手,擡眸看了她一眼,什麽都沒說就轉身離開了。

折柳沒想到魈還有這麽橫的一面,揉了揉自己的下巴,無奈地笑了一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了林子裏的小村落。

這裏的人似乎都是魈從魔神戰争裏撿回來的幸存者,紮堆取暖,居然也還過得不錯。

折柳憑借着自己水元素的治愈能力,很快就和村子裏的人混熟了,并且被分了一個剛剛空出來的院落。

“別嫌棄,”村長是個和若心奶奶很像的老人,拉着折柳的手帶她到了院子外,“原本住在這裏的人前兩天出了林子,不再回來了,我昨天剛帶人來打掃過,勉強還能安身。”

折柳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夜叉大人,經常過來嗎?”

“我啊,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了。”村長笑了,顯得異常慈祥,“我當初被他救下的時候,還不過二八芳華,沒想到一眨眼,就在這裏待了這樣久。”

對于動辄持續幾十年上百年的魔神争端來講,凡人似乎只是朝生暮死的蜉蝣,脆弱渺小到眨眼間便白了頭,入了土。

“他和此處魔神麾下的其他大将不同,雖然看起來兇狠,但是啊,陸陸續續救下了不少人。”村長繼續道,“你還年輕,若有機會再見到他,記得替我們這些人對他道一聲謝。”

“要不是他,我們哪還能活到現在?”

折柳垂眸一笑,點點頭,“好。”

她擡步走進了院落,擦了火折子點亮了燈燭,發現這屋子裏的東西一應俱全,顯得非常幹淨整齊。

折柳揉了揉眼睛,和衣而眠,意識很快就陷入了昏沉。

“你怎麽了?”剛睡醒的魈抵着她的額頭,敏感地察覺到了她情緒的不對勁。

折柳抿了抿唇,眼角泛起了濕意,深深地把小小魈揣進了懷裏。

魈伸出小手為她擦眼淚,“別哭了,是不是那個壞魈欺負你了……”

“你之前到底受了多少傷啊。”折柳把臉埋進他毛茸茸的睡衣上,越想越難受,“真的好疼……”

“已經不疼了。”魈摸了摸她的腦袋,認真地說道,“我的自愈能力很強的。

“笨蛋。”折柳喃喃道,“以後不許受傷。”

魈蹭了蹭她的臉蛋,把淚水都擦掉了,然後才很輕地“嗯”了一聲。

起床後,折柳想帶着魈去往生堂,結果一出門就碰到了鐘離。

把魈抱上秋千後,折柳跟鐘離一起走到了湖邊。

“第一個夢結束後,他變成了一片白色花瓣,落到了我手心裏。”折柳把夢裏的經過挑重要的講了講,然後有點苦惱地嘆了口氣,“第二個他更兇了。”

鐘離逗了逗自己剛買下的翠鳥,不疾不徐地說道:“那應該是他曾經被奴役的噩夢,留存且放大了他當初的負面情緒,難免狂躁。”

“依先生所見,我該怎麽做?”折柳手裏拿着一根柳枝,在湖面上輕輕點起漣漪。

鐘離溫聲笑了,“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在他漫長的生命裏,你是最大的變數。”

折柳看着清澈的湖水,心裏已然有了答案。

魈非常乖巧地坐在秋千上,眼神卻一直落在折柳身上,直到她轉身往這邊來,他才移開視線,把秋千蕩得更高了一點。

折柳走到秋千旁邊,倚着柳樹看了他好一會兒。

風驟止。

秋千停了下來。

魈在秋千上擡起頭看她,繃着小嘴沒說話。

折柳笑了一聲,走過去将他抱了起來,問道:“不玩了?”

魈趴在她肩頭,不答反問:“你是不是不開心?”

“嗯?”折柳抱着他走進了電梯裏,“為什麽這麽問?”

“我也想快點恢複……”魈稚嫩的聲音悶悶的,“但是我不知道要怎麽做。”

折柳在他側臉上親了一口,摸了摸他的腦袋,輕哄道:“有這麽可愛又帥氣的小仙人在身邊,我怎麽會難過呢?”

“每一個魈,都是我的寶貝,我都喜歡。”

魈紅了臉,本來想提醒她不要說自己可愛,但是想到她喜歡可愛的,便把話又咽回了肚子裏,用小臉蹭了蹭她的脖子。

教魈學了半天的漢語,折柳在夜間又入了他的夢。

醒來還是在林中村的小屋裏。

天剛蒙蒙亮,萬籁俱寂。

折柳起了身,剛走出院落的大門,就看到了抱着槍倚在樹幹上的少年。

她很懷疑,這夜叉在抱着她睡之前,都是抱着槍入眠的。

她伸手揉了揉太陽穴,把腦子裏對長槍莫名其妙的嫉妒甩出了腦袋。

他的呼吸很輕,睡夢中也皺着眉頭,渾身的肌肉仍舊緊繃,似乎是要随時領命去戰鬥。

折柳心疼地皺了眉,但是她不敢靠近。

以魈現在這個狀态,她很懷疑自己還沒近了他的身就會被一槍釘死在地上。

不知是哪家養的公雞報了曉,魈睜開眼睛,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院子門口的少女。

“夜叉大人……”折柳學着村中人對他的稱呼,輕聲地叫了他。

魈沒有動,冷淡地看着她。

“要不要進來坐一坐?”折柳側身一步讓開大門,眯着眼對他笑,“我做了杏仁豆腐呢。”

“不必。”魈轉身就想離開,卻被少女的痛呼絆住了腳步。

等他回過頭來,只見到折柳蹲到地上,捂着自己的腳踝,額頭上都冒出了冷汗。

魈冷笑了一聲,“你不是醫師嗎?”

“醫師也是會崴腳的啊。”折柳擡頭看着他,眸子裏蓄着一汪秋水。

她沒有開口。

但他仿佛能聽到她用輕軟的聲音說着“幫幫我。”

被攔腰抱起的瞬間,折柳聽到他說:“閉眼。”

“嗯?”她疑惑地挑了挑眉。

魈目不斜視地看着前方,言語沒有絲毫的溫度,“不許看我。”

好霸道哦。

折柳有點想笑,但是礙于上仙的面子,到底還是忍住了,從乾坤袋裏拿出一根白色的束帶綁到了自己眼睛上。

魈垂眸看了她一眼,心裏煩躁更甚。

眼睛蒙上了,還有鼻子、嘴巴、臉頰,或許應該讓她将整張惑人的臉都蓋起來。

以往他的世界裏只有殺戮和戰鬥,唯一的甜是敗者的美夢,但那也伴随着淋漓的鮮血,讓他沉迷,又讓他痛苦,如同飲鸩止渴,甜只有一點,悔恨、內疚和自厭卻像糾纏不休的荊棘,刺穿他的血肉,舔舐髒污的血液。

這是第一次,他察覺到自己,産生了異樣的、不該有的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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