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你擡頭
你擡頭
[尹君唯]
我自認為是個理性的敘述者。故事很長,我要從很久以前說起。
網暴會給一個人帶來多大傷害?我說沒有,時間會把清白還給歷史。 vesi事件對我甚至造不成實際影響,我便也因此低估了網暴真正的破壞性。
網暴會帶走什麽?我現在要說,很重要,那是一條命。
他最風生水起的時刻,有人爆出一幅畫,他作為被質疑抄襲的當事人,理所應當地成為了憤怒大衆的出氣筒,網暴對象。
他開始對自己的畫失去信心,陷入迷茫混沌,總是整夜失眠,或是在夢裏驚醒。我給他的書房點了安神的檀香,卻不起作用。
再後來?再後來是,經過調查,男孩患有分離性障礙,卻喜愛繪畫,那個男孩兒仰慕他,但他正犯病,要讓得不到成不了的人身敗名裂。
報社報道此條新聞時,他在黎吳之森後山,在向日葵海裏,點了一把火,慢慢躺下。
後來我再次遇見他,輕描淡寫地描起這經過,他把眉頭皺得很深,他說,你好像很自責。我不置可否。
他便繼續問,你是不是後悔當時不在他身邊,沒能攔住他。
這次我沉默很久,終于我搖了搖頭,我說我只是很後悔,那天我沒能在他身邊為他開一片盛大的花海。那天的向日葵,開得一點也不盛大,和他并不般配。
再遇見他後我總是在不斷撒謊,聽完謝斯言說的傳說的那晚,我竟真的看見了他。現在我很難描述那一瞬間的感覺,他小心翼翼的樣子讓我忽覺得,我有些近鄉情怯了。
趕走他的那一刻我突然開始後悔,于是我沖進雨裏,跟在他身後走了一圈又一圈。因為他走出門的瞬間,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或許這次離開,就是我們的最後一次相見。我怕他真的就如此潦草地再次消失。
他說的對,我太懦弱,我甚至希望他能盡早離開。所以在他親口告訴我,他要去找尹君唯的那一刻,我第一感覺竟是,釋然。
可越是當離別來臨,它帶來的痛感也愈加強烈。我突然覺得自己的一生實在太失敗,不斷在失去,然後等待。我早已千瘡百孔,無人能打撈起我,我也不能這樣自私。所以我用盡力氣,我說,好。
北桡,這次飛遠些,不要再飛回來。
北桡,莫要再念。
莫要,莫要記你半生飄搖,莫要記得這無盡黎吳之森,莫要記得這苦雨不停。
莫要再念起尹君唯。
我什麽都留不下,但我希望他能帶走些,帶走些我來不及拿出的愛。混着渾濁的淚,我的吻,即是告別。
他推開我,支吾不清地說,你走開,你不是尹君唯。
我從他嘴裏再次聽見我的名字。
尹,君,唯,這是你的名字嗎。
那尹君唯是誰。
尹君唯,尹君唯尹君唯尹君唯。
我覺得我幾乎是精神錯亂了,可聽到尹君唯三個字後,我開始清醒。我不再感到慌亂了,因為我已經将自己血淋淋地刨開了,我沒有多少力氣再去愛了,北桡,你最後再看看我。
而他還我一吻,這是施舍,我不用輪回,此刻便已超度。
展會結束,我毅然踏上遠去的路途。謝斯言氣喘籲籲地趕來,他問我,非走不可嗎。下個世界我們還會在一起的。
我沉默,找不到讓自己留下的理由。也不用再找它,這次我只用跟着我的心走。
謝斯言明白了我的意思,于是很費勁地,将一張皺巴巴的紙片遞給我。
許願券,正上方,我自己曾經寫下的三個大字。它下面已經被添上了字,我已經太久太久沒見過他的手寫,它在我記憶裏如一行輕輕的鉛筆字,灰灰舊舊的,馬上就要褪色。如今一眼我便認出來了,一切都鮮活了,我仿佛能看見他捏着筆細細思索,然後小心翼翼地落筆。
大把的淚不受控制地落下,洇濕了紙張,我失去平衡蹲下身。那願望的每一筆都如此沉重而誠懇,
——尹君唯,得償所願,向死而生。
我再也控制不住,滿山的灰燼已經被雨水沖刷幹淨,死去的向日葵抽出了新枝條。他早于此前在此埋下所有的愛。于是我緊攥着那紙片,伏身久久跪倒在這片土地。
就當生命就此結束。
卻在這個瞬間,我聽見熟悉的聲音:
“尹君唯,你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