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無星
無星
李暮紫記得那天是二月七日的淩晨。
醒來的時候卻是半夜。床頭櫃上放着的電子鐘顯示着04:32的數字。上方的空調發出輕微的運作聲音，房間裏是就算以打暖氣來說也過高的溫度。
怪不得出了汗——
這麽想着他轉眼看了下邊上的床位。
那邊空空蕩蕩，只剩下皺攏的床單。
李暮紫掀開被子起身，出了一層薄汗的背脊暴露到空氣中，泛起一片涼意，幾天前被抓出來的傷痕也微微泛起疼痛。
清了清嗓子，他下了床開燈，從桌上拿過手機，沒有看到新消息，便俯身撿起被扔在地上的睡衣，走出房間。
走進客廳，看到走廊盡頭的那個房間果然微微透出了光。
然而李暮紫有點頭痛，揉了揉頭發拐去了廚房。
他倒了水拿着杯子靠着廚房的牆壁好一會兒才想起之前的事情來。
——是年終酒會來着。
白天的時候和K&T的合同簽了下來，一大筆生意談成，心情不錯，他晚上參加公司年會的時候不免多喝了兩口，回到家已經是快午夜的事情了。
然後——
李暮紫喝了口水，放下杯子收了收睡衣的領口。然後——
他參加完酒會，帶着一些酒意回家，推開門的時候就看到麥征睡在沙發上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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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是打着那有些太高溫度的暖氣，客廳的立式空調微微作響，玻璃窗上都是水霧。
麥征正躺在沙發上，套頭衫和七分褲，頭發亂翹，赤着腳，一手搭在肚子上，一手垂下幾乎要碰到地面，地面上則散亂着一地的筆記，電視屏幕卻已經變成了黑色。
李暮紫也不管他，把客廳的空調調低了，拿了一條毯子蓋在他身上，然後脫了西裝外套就去洗漱了。
他洗漱完，換了衣服出來，麥征還是那樣睡着。
李暮紫收起了地上的筆記，疊成一疊放到沙發櫃上，然後推了推麥征。
麥征皺着眉醒過來。
看到是他，沙啞着聲音問：“幾點了？”
那時候李暮紫看了看手表：“快1點了。”
“嗯…”他淡淡應了聲，然後拎着攤子起身，“好冷……”
沒等李暮紫反應，又低語了一句：“好餓。”
李暮紫看着他起身，把毯子甩在沙發上，然後赤着腳往卧室走去。
“不是餓了嗎？”李暮紫問。
“沒關系。” 麥征頭也不會，“比起吃飯我更想睡覺。”
李暮紫看了眼廚房的方向，還是沒作聲，關了燈和空調，跟了上去。
他抓着睡衣的領口，又喝了一口水，瞥了一眼現在黑乎乎一片的廚房。
那時候他關了燈，關了空調，走進房裏，當時麥征正放下遙控，轉眼看到他進來，說了一句“關燈”，然後就掀開被子躺了下去。
麥征裹着被子，在寒冷的房間裏把自己塞得嚴嚴實實。
李暮紫瞥了眼空調上顯示的數字，拿過遙控調低，關了燈，然後坐到床沿。
還沒來得及躺下卻被踹了一腳。
“幹嘛？”他轉頭看麥征。
他整個人都埋在床裏，就露出個腦袋，眼睛轉也不轉盯着李暮紫，就吐出一個字：
“冷。”
“你空調溫度太高會容易感冒。”
趁着月色，李暮紫看見麥征把被子拉過腦袋，然後不再說話。
那樣子明顯是賭氣了。
李暮紫扯了扯被角，卻被裏面的人拉住，于是嘆了口氣，輕聲道：“感冒了我可不管”。說着拿起遙控把溫度重新調了回去，然後也躺了下去。
房間漸漸溫暖，四周沉寂。
李暮紫那時候迷迷糊糊，腦子裏還帶着醉酒後微微的暈眩，感覺很不錯。他困在半睡半醒之間，想起那一天的那個麥征。
“……我不會■■你了。”
所以他突然就這麽醒了過來，身體裏充斥着悲傷。
他又喝了口水，擡手看了看表，又不知不覺過去了20多分鐘，時針馬上就要指向五點。
可能是房間太熱，出了汗，李暮紫感覺自己明明只是睡了一小會兒，擡眼看了窗外依舊沉沉的黑夜。
他在廚房喝完水後又重新回去。
回去時候路過客廳，走廊盡頭的那個房間還是微微地透着光。
他一定還在看那電影。
李暮紫關上房門，把那微弱的光線也隔在外面。
房間重新陷入黑暗，如果沒有時鐘的話，在這個時節可能根本無法分辨到底是淩晨還是夜晚。
李暮紫坐在一片漆黑裏抽了煙。
房門沒有開。
他抽完一根，又點起另一根，起身走去打開陽臺的門，冷空氣一擁而入，不禁打了個寒顫。
黑夜中是一路延伸到視線盡頭的綠燈，寬闊的馬路上卻沒有任何車輛經過。
萬籁俱靜。
他抽着煙，幾乎無聊地看着綠燈從60秒開始倒計時。
5、4、3、2、1。
煙灰落下。
風猖獗地劃過。
在身體裏無處逃脫的這種感情，應該是悲傷。
但其實除了“唉，這樣啊”的感想之外什麽都沒有。眼淚也流不出來，當然不知為何也笑不出來。只是腦海裏不斷重複着“這樣啊”“這樣嗎”的話語——到了現在甚至他連自己是疑問是肯定，疑問什麽肯定什麽都想不出确切的名詞來了。
他擡頭看着沒有繁星的城市上空，想着這大概就是終結了。
但他知道這不是終結，他現在充其量不過是在終點線前盯着終點的那根紅繩發呆而已。
李暮紫抽完煙，站在外面把玩着打火機，突然聽到樓下傳來了早起工人的聲音，發現已經手腳冰涼，然後才往房間裏走去。
回房之後才看到麥征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回來躺下了，不過比起之前，現在只是把被子搭了一點在身上，露出有些慘白的四肢，側躺着，聽到動靜，睜開眼擡起頭來。
李暮紫視線轉動，看他搭在身下的左臂，問：“過敏好點了嗎？”
“已經沒事了。”麥征說着，轉了個身，把枕頭抱在身下，側過頭看他，“我聽說你要出差？”
“嗯。”李暮紫把打火機随手放在桌上，走到床沿坐了下來。
“去哪？”
“泰國。”
“在泰國也有？”
“那邊有家不大不小的公司。這次的合并企劃要我過去談。順便還有……”話漸漸停了，李暮紫看着麥征似乎也沒有在聽的意思。
他看了一會兒，掀開被子想要躺下，卻別麥征攔住。
“怎麽了？”
麥征朝着桌子的方向擡了擡下巴：“煙。”
“少抽點。”李暮紫不理會，挪開他擋着的手臂想要繼續往下躺。
“哈？”麥征不樂意了，立刻轉身擡腳踩在李暮紫腰上，“誰剛剛在外面抽煙呢，你說什麽胡話。”
李暮紫半身懸在空中，麥征腳上用了力氣，躺也躺不下去，起來也不是，只能伸手拿住他腳踝，把那條腿挪開，然後瞥了他一眼。
麥征腦袋低了下去，擱在自己的胳膊上，半撐着身體，又改用腳尖輕戳了他兩下：“去。”
李暮紫重又下床起身，穿了拖鞋繞過床，到桌邊取了煙和火，正要轉身時候卻被人突然從後面一扯。他重心不穩，往後踉跄了一步，還好身後就是床沿，便順勢坐了下去。
脖頸後伸出一雙手，按着他的臉往後轉去，然後麥征的唇就覆了上來。
李暮紫楞了一下，随即松了手上的東西，摸索着握住他的手腕，從自己臉上扯了下去。
麥征的體溫總是偏低，大概這也是他非常怕冷的原因。
在這溫度過高的暖氣裏，李暮紫握着他的手，接觸的手掌心裏傳來一陣淺薄的涼意。
麥征淺淺地舔過他的齒間，還溢出輕微的笑意。
李暮紫的身體裏突然湧上那習以為常的酸澀，轉過身，手上加了力道把人按了下去，然後擡手捏住他下巴。
“痛……”
麥征的一個字尚未說完又被吞入。
好痛——
麥征的腦海裏只剩下一個感想。
微睜的眼前的是那張可以說是平凡的臉。
可能是扔進人堆裏根本找不到的那種類型。
——李暮紫也只有穿着風衣時候才能顯出一點成功人士的氣派來。
黑色的、厚重的、帶着幾近陳舊和歲月氣息的那一種。
習以為常的念想浮上表層。
然後又立刻被別的念想覆蓋。
——不對吧。
另一個聲音說。
你又不是牧千雪。
不，應該說是蘇尹芳？
總之都不是。
然後——又是別的——
心裏微微地疼痛起來。
身體被壓迫住，麥征有些喘息不上來。
李暮紫和他的玩笑不同，緩慢而深沉地得寸進尺着。
麥征內心的疼痛緩緩地演變成焦躁。
有什麽不對——
有什麽——不應該是這樣的。
焦躁、
焦躁、
厭惡——
他瞄着對方松懈的空隙一口咬了下去。
“嘶。”
兩個人迅速地分開。
李暮紫吸了口涼氣，擦着滲血的唇角，松開了鉗制。
麥征推開他坐起來，揉了揉被壓得生疼的肩膀。
“弄痛你了？”李暮紫問。
麥征擡眼看他。
他唇邊還沾着血。
——不應該是這樣的。
麥征狠狠刮了他一眼，又伸手揪着睡衣的衣領把他再度扯了過來。
李暮紫一個膝蓋跪在床上，兩手撐在他的兩邊。
麥征覺得自己這樣要倒不倒的姿勢一樣很難過，索性用了力，翻了身把他壓在身下，跨坐上去，伸手去扯他的褲子。
李暮紫卻更快一步止住他動作。
“我明…今天要出差。一早的飛機。”說着瞥了眼桌上的鐘，“再睡一會兒就該去機場了。”
麥征舔了下嘴唇：“機票沒改簽服務？”
李暮紫嘆息了一聲，撇開視線，捏住了剛剛放開而落在床上的煙。
“不是你要抽煙嗎？”
“陽痿混蛋。”
麥征往他胸口揍了一拳，跳下床，赤着腳就跑出了房間。
李暮紫躺着，看着他重重地關上門，又放下腦袋看着空無一物的天花板。
不多時外面傳來了水聲。
他驚覺捏在手裏的煙盒都變形了，才兀地松了手，從床上坐起來。
坐在床沿又發了會兒呆，把煙和火重新撿起來放回了桌上，用紙巾擦了擦嘴角的血，然後繞回床頭，終于是躺了下去。
很快門外的水聲消失，然後門開了又合上，一個帶着濕氣的身體躺上了另外一邊。
麥征睡之前又輕踢了他一腳，嘟囔了一句才又睡下。
“你怎麽這麽笨。”
李暮紫腦海裏旋轉着他這一句話，四周又漸漸地陷入了沉寂。
他再次醒來是聽到了逐漸響起的鳥鳴和手機的鬧鐘。
李暮紫怕吵醒他，立刻伸手關了鬧鐘，然後才回頭去看——
麥征就在身邊。
閉着眼睛皺着眉，還是一張蒼白的臉，還帶着李暮紫說不上的喜歡。
他伸手想要揉揉他頭，手伸到了跟前卻還是怕打擾，最終作罷。
看了看時間，離六點也沒過多久，李暮紫下床換了衣服，拉上遮光窗簾，然後走出了一片漆黑的房間。
他在家收拾了行李，準備去公司繞一圈再飛，下樓就開了車。
清晨的路上行人稀少，只有路邊稀稀落落的走過幾個學生和清潔工。
他停在十字路口，坐在車裏，撐着頭想起昨夜幾乎已經感覺不到真實的那個場景。
綠燈的上空是幕布一樣的夜空，一點星光都無法看到。
夜風呼嘯。
一路延伸到視線盡頭的綠燈，卻沒有任何車輛經過。
誰也沒有經過。
李暮紫誰都沒有在等。
——誰也不會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