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打架

打架

窗外是碧藍的天空和潔白的雲彩。

李暮紫記得那日和煦的春日陽光,也記得斑駁的樹影和花香,還有那個瘦削而幼小身影。

就在那之後,因為家庭教師的緣故,李暮紫和父親好友的這一家子也開始熟絡起來。

麥紅南雖然是當年演藝圈的領軍人物,但是在私生活方面很是低調溫平,他總是笑呵呵的,甚至帶了些給人添麻煩而覺得不好意思的樣子,接待李暮紫到他家,告訴他因為工作的原因,自己沒有時間管教麥征,只能讓李暮紫多擔待雲雲。

最初的時候,李暮紫一周去兩次,周二和周五,給麥征補習。這段時間裏,他很快就發現,麥征成績很差的原因在于他的心思完全沒有用在學習上,就如麥紅南所說的——麥征只想成為和自己父親一樣的大導,所以有些課程,比如數學,他認為對他來說、對于他之後要走的路來說是完全無用的。

這孩子從年幼的時候開始就有那樣極端的專注眼神,當時李暮紫還看不出那裏面的偏執和狂意,只是對比自己覺得非常欽佩。

那時候的李暮紫也有自己的愛好,就是風光攝影。他剛上大學那會兒,趁着閑暇時間,時常出去旅行,原本只是買了相機希望更多做些留念,不知不覺卻變得認真起來,買了鏡頭、鏡片,學習了不少相關的攝影知識和軟件知識,甚至還給一些媒體投稿。但是——再怎麽喜歡,那也只是個愛好。大學畢業前,李父要李暮紫去P.T正式實習,李暮紫也就随手就放下了愛好,去上班了。

時至今日,他雖然家裏還有相機鏡頭之類的東西,但是拿起來的時間寥寥無幾,心思也就随着年齡的增長越發淡薄了。

他沒有想做的事,也沒有不想做的事情,只是有時候看到別人有那樣的執着會覺得些許羨慕。

這樣對比之下,李暮紫便覺得能在那樣幾乎還算不上懂事的年紀就确立下自己的人生目标,并且毫不動搖的執行下去的麥征身上有着普通成年人都做不到的堅韌和毅力。

再後來,因為有一段時間麥紅南攜妻去國外拍攝,當時找的帶班阿姨也同時有事請假,情急之下麥紅南拜托了李父,麥征就在李家住了半年多的時間。

那半年多的時間裏,李暮紫還是會在周二五給麥征補習,只是補習之外也增加了更多的接觸時間。

他以一個觀察者的心态窺視着這個孩子的生活,直到有一次他被“叫家長”。

麥征自小便是那樣對着喜歡的東西可以滔滔不絕,對着其他事物卻惜字如金的人,他那樣的性格在學校裏自然是不受歡迎的,于是還會時常和人打架,有一次李暮紫還因為打架的問題被叫去了學校。

李暮紫走進辦公室前做了十足的心理準備,想着自己沒養娃也不影響自己提前知道了家長們見老師的忐忑心情。做好了心理準備,進去的時候便看到麥征和另兩個女孩子正站在一個辦公桌邊,麥征頭發亂成一團,校服上也都是塵土,只是臉色平靜,一言不發。兩個女孩子則看着更慘一些,有一個額角磕了好大一塊青色,另一個手背腫了起來正抽抽噎噎的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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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看到李暮紫進來,問道:“是誰的家長?”

李暮紫賠了笑,道:“老師不好意思,我是麥征的親戚的哥哥。他爸爸出國工作了。是怎麽了?”

班主任是一個看着三十歲左右的微胖女性,架着金絲邊框的眼鏡,留着黑色的長卷發但似乎沒怎麽護理,還有些毛糙,穿着也顯得有些土氣,聽到李暮紫這麽說,便數落了起來:“你們家小孩子都沒有人管管的嗎?他一個男孩子竟然在體育課上打人家兩個女生,還拿鉛筆戳別人。”

李暮紫聽了心裏一沉,卻看到麥征臉仍然一言不發,只是拳頭握得更緊,白色的肌膚下露出青色的血管。

他拉過麥征,正要責問,突然又瞥見他脖子上幾道紅痕,破了皮,輕微滲血,似乎是被人用指甲抓的。李暮紫只覺得心裏一疼,再仔細一看,麥征的嘴角也有些青,連忙蹲下去摸了摸他的臉,道:“怎麽打成這樣,痛不痛?”

麥征沒回答。

“乖,和哥哥說,痛不痛?哪裏還有傷口?去看過校醫了嗎?”李暮紫連連問,“沒有哪裏不舒服吧?這傷口多久了?消毒過了嗎?”

麥征皺了鼻子,沒有哭,卻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把腦袋埋到李暮紫的肩上。

“哥哥。”

李暮紫只覺得心裏有什麽東西輕輕碎開的聲音,但是那聲音又柔軟又輕微,就像是麥征喊的這一聲,而且還不真切,似乎像是白色的蛋殼上出現了細小的裂縫,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那一瞬間李暮紫又想起初次見到麥征時候,渾身都是暖融融的陽光,正被溫柔的花香撥弄。

他很快壓住那沒經歷過的情緒,手托在他身下抱他起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這時候李暮紫看到班主任投來不滿的目光,只得輕咳了一聲,推了推眼鏡,輕聲問道:“怎麽和同學打架了?”

麥征還是沒有回答,只是抱着他的脖子。

李暮紫為難,瞥向老師,斟酌着開口道:“老師,真不好意思,我回去會好好說他的,畢竟打人家女孩子是不應該。”

班主任豎了眉毛,道:“是不應該。你看看你們家小孩把人家女孩子打成什麽樣子?”說着拉起女孩子的手,道,“青成這樣,吓得我立刻送去看校醫,還好沒什麽事情。還有你看看這個,”又拉過另一個女孩子,指着額頭,“還好人家躲了一下打偏了,要是打的女孩子破相了怎麽辦?再嚴重一點打到眼睛了怎麽辦?我們老師怎麽和人家家長交代?”

“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老師。”李暮紫說,輕撫着麥征的背,繼續道:“要不您把我聯系方式給他們家長,如果真的有什麽醫療費的,我們一定出,好嗎?”

班主任的臉色有了些緩和,重坐了下來,道:“您也坐。我不是說錢不錢的問題,你們家麥征這個脾氣是真的要教一教。他和人打架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三天兩頭叫你們家長過來,你們不累我也累的。而且現在學校……”

班主任絮絮叨叨說着,李暮紫陪着笑聽着的,等着好不容易帶着麥征走出去已經是20分鐘後的事情了。

正是已經下課的點,李暮紫去教室給他拿了書包,走出了學校,全程都還是被那樣抱住脖子,麥征似乎沒有松手的意思。

李暮紫當時已經有了父親贈送的車,開了車門坐進去,把書包丢到副駕駛座,卻沒法就那樣開車,只好繞去後座,開了車門拍了拍他,道:“我們先自己坐一下好不好?哥哥要開車。”

麥征這才動彈了一下,松了手,卻還是勾着他的脖子。

李暮紫這才又一次看清麥征的臉,道:“痛嗎?”

麥征看了看他,又低眼下去,道:“腳痛。”

李暮紫把他在後座放下,問道:“哪裏?”

麥征指了指小腿前,李暮紫在車外蹲下身,讓他對着自己,卷起他的褲腿,露出小腿。

慘白的肌膚上赫然印了兩條紫紅色的痕跡。

李暮紫皺眉,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弄成這樣?”

麥征道:“是他們不好。”

李暮紫嘆了口氣,道:“我車上現在也沒東西,你褲子不要拉下來,先放着,坐在後邊,我們趕緊回去。”

說着給他系上安全帶,自己走去駕駛座開車。

在車上,通過小孩斷斷續續的描述,李暮紫才搞清了來龍去脈——兩個女孩子在體育課上頑皮,用跳繩去捆麥征,捆了之後還把他推倒在地,麥征掙紮的時候才不小心打到了兩個人,只是麥征力氣終究比兩個女孩子大,所以看上去才是兩個女孩子的傷比較重。

等到李暮紫理清了這事情經過,也剛好兩人下車到了家。

過往也有幾次是李暮紫去接麥征放學,他是個特立獨行的孩子,總是自己拿了書包就往自己的房間裏走,等到吃飯才會出來,這一次也一樣,他正準備下車,只是還未踩到地面,身體一輕,就被一只手抱了起來。

李暮紫沒覺得什麽不自然,還是在學校裏那樣抱住他,另一手關了車門,去拿書包,又垮在肩上,按鍵鎖了車,才一起上樓去。

麥征道:“自己走。”

李暮紫說道:“不行,傷成這樣怎麽能走路,晚點去看醫生。”

“可以走。”

“你又不重。”

“……那不用看醫生。”

“要看。”

兩人走到電梯前,電梯“叮”了一聲。

——廣播裏傳來“叮”的聲響。

李暮紫回過神來 。

出差回程的飛機上,傳出機艙廣播,提示各位乘客遇到了氣流,請各位系好安全帶,不要走動。

他招了手,朝空姐要了杯水,然後又轉頭看向窗外的雲。

窗外是夏日的熾烈陽光和一層層的白雲。

往下看可以看到大片的雲彩遮蔽了天空,像是鋪了一整片的松軟棉花,邊界則如同海浪一般翻卷起來,連投下的陰影都是純粹的藍色。那之上則是單獨的飄着的一朵朵的雲,雖然明知是水汽組成的東西,但是那厚實的質感并沒有氣體的質感,反倒像是畫家筆下的作品,被照射的地方是白色,側面是淡藍色,陰影的地方又轉為青藍的顏色,還有模糊不清的淺薄影子印到了最下的一層。再往上則是青色純粹的天空,有着令人炫目的陽光直射而下。

每一個陽光明媚的天氣,李暮紫都會想起初見的那日,他在落地窗前回過身來。

還有——那日麥征的瘦小的胳膊環繞着自己的脖頸,那日車裏看到的慘白的小腿。

還有、熙熙攘攘夜晚裏麥征坐進的計程車,他灰色的背影。

還有、時常醒來時看到的他的睡顏,伴随着窗外的鳥鳴。

還有、還有——

李暮紫摘下眼鏡,不去看窗外,靠上椅背閉上了眼。

——還有到底是哪裏做錯了呢?

到底是哪裏、從哪裏開始出的錯——

耳畔轟鳴,感官沉浮。

李暮紫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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