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真好

真好

如果要麥征說的話，在飛機上成群結隊且帶着叽叽喳喳的小孩的家庭團體可以說是最讨厭的人群之一。

李烨侯坐在他的身邊，另幾位主創隔着走廊坐在另一邊。

麥征的座位靠背一直被後座的小孩一腳一腳踹着。

他和後座的婦女說了多次，希望小孩不要踹座位椅背，卻依舊沒有見效，對方對他的所有反應都視若無睹。只有機艙內回蕩着孩子哇哇的叫聲，臨近的人都自認倒黴的塞上了耳機。

窗外逐漸轉亮，出現了日出的霞雲。

B市的輪廓顯示在了窗外。

廣播裏傳來了提示聲音，提示乘客不要離開座位，系好安全帶，他們即将下落。

一個小時後，神采奕奕的李烨侯和憔悴的麥征走出了機場。

他們一行共計六人，都是來B市集合後參加《白夜悠長》首映禮的劇組成員。包括三個主演和兩個主創，還有一個是承辦方派來的當地的員工。

時節已經進入夏季。B市雖然隸屬北方，但是天氣也并不算涼爽，太陽升起後很快熱了起來，等坐進出租車後，麥征已經出了一身薄汗。

他坐進副駕駛位的時候打開了手機，給李暮紫發了信息表示已經平安落地，卻等到車輛啓動也沒有收到回複的信息。

麥征打了電話。

李暮紫過了許久才接起來，傳來了一聲沙啞的聲音。

“我落地了，你還在睡？”

『嗯。』李暮紫似乎清醒了點，說道，『昨天開會晚了。而且我之前不是和你說這幾天好像有點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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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你在B市自己注意安全。』

“好煩。”麥征念叨了一聲。

李暮紫輕笑了一下，問道：『B市這邊結束了你就回來了吧？』

“嗯。”麥征應了一聲，透過後視鏡看到李烨侯掏出了裝在雙肩包裏的面包，在飛機上帶着的一次性眼罩已經被上拉到了額頭，像是太陽眼鏡一樣壓着頭發。

『我看B市的晝夜溫差大，你自己穿衣服也注意點。』

麥征聽到對面那頭傳來打火機的聲音，道：“如果你這麽不放心的話，那你下次要不跟我來出差？”

『說什麽呢。』李暮紫笑道，『行了，你好好去賓館休息吧。我也要起來上班了。』

兩人又随意聊了兩句，挂了電話。

出租車的司機似乎很有聊天的欲望，看到麥征挂了電話，立刻問道：“哎你和家裏人兒說哈呢是吧？你們幾個打哪兒來的？”

麥征打了個哈欠，靠上了座椅靠背，朝向窗外，沒有搭理的意思。

後座的李烨侯卻接過了話茬：“哎哎，師傅，我們是X市來的，我來過幾次B市可沒好好玩呢，你們那XX景點不是很有名嗎？我打算今天白天去看看，那門票貴不貴呀？”

“我們那XX景點好多人的，現在不是節假日人都很多的，天氣好嘛，很多人都來的。門票的話……”

麥征在他們一來一回的對話聲中漸漸模糊了意識。

車窗外的風吹入，輕拂着麥征微汗的身體，夾帶着微涼的晨霧和露水。

他恍惚想起來上一次吹到這麽舒服的風，應該還是高中的時候。

麥征的高中時代，并不能說是愉快。他偏科嚴重，高中也只是上了一個二流的學校，本來就沒有太多讀書向上的氛圍，學生們把更多的心思花在了談戀愛或打扮攀比上，再加上麥征一直都是性格孤僻的人，全身心又撲在影視方面，晚上熬夜白天睡覺，只要不是必要也不想和其他人說話，到了放學的時間就坐着李暮紫的車走了，所以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交到，渾渾噩噩中就結束了高中的生涯，最後也只是上了個二流大學的導演專業。

印象裏學生時代的夏天比後來的夏天都要熱許多，課間望向窗外的景色都似乎因為熱浪而扭曲，還有永不停歇的蟬鳴與時常飛進教室裏的蚊蟲。

他白天又困又餓又熱，和當時畢業沒幾年的李暮紫提了好幾次想要休學不想去，但李暮紫還是定時定點得每天把他叫醒送去學校，只有假期裏會随便他打整夜的冷氣然後睡到下午。

那時麥征坐在後排的靠走廊側，又沒有辦法不去上學，便總是下課的時候去沖下涼水，上課的時候便豎起書本躲在後面睡覺。

最熱的時候，能清楚感受到從脖後落下的汗水滑落，打濕了校服後便緊貼着身體，醒來的時候被壓在身下的筆記本甚至會粘在手臂上。

他雖然不是怕熱的體質，但是依舊耐不住如此的高溫，會帶一個桌面用的小風扇上學，那風扇吹着，便覺得像是室外吹來的，吹得人懶洋洋的，便連炎熱和硬板凳都忘記了，能慢慢睡着了。

只是高中畢業後，便再沒了類似的場景能吹到這麽舒服的風了。

麥紅南也拍過一個作品，叫做《無盡夏》，是個時間不長的短劇，講述兩位生活出現問題的女高中生在某個夏天互為筆友，通過書信的往來最後完成了互相拯救的老套故事。但即使是這樣一個老套的故事，依舊也算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千篇一律似曾相識的開局，但麥紅南會告訴你，大師就是大師，他依舊用《無盡夏》把你帶向了那兩個少女的生活，讓你和他們一樣歡喜、悲傷、哭泣。”——麥征記得有個影評人是這樣寫在他的文章開頭的。

他似乎很喜歡夏天，也擅長拍夏天，他既拍過發生在晴朗天空下的青春故事，也拍過漫天夕陽下的悲傷結局，更拍過侵入骨髓的冷意，這些故事都發生在夏天，故事裏有形形色色的人，處在不同的世界，也走向了各自不同的命運。而最終，他本人，也死于夏天。

麥征睜開眼。

車窗外的陽光變得比剛剛更加強烈，已經開始有濃烈的陽光傾投而下，路邊的白領女性也都撐開了遮陽傘。

他一瞬間沒有看清眼前的景象，可能是因為睜眼後看到的陽光突然超過了瞳孔的承受範圍，但——

麥征流下了冷汗。

夏天。

因為是夏天。

他拿出雙肩包的礦泉水打開，喝了兩口，拿着瓶蓋在手上，按住額頭。

可能只是暈車了。

——是因為夏天？

他想着，又喝了一口水，把車窗打開更多，才蓋上瓶蓋，把他放在車門的置物處。

突然變快的心此時才開始重新調整節奏。

有個聲音在耳畔響起：

麥征，你在拍自己的作品嗎？

似乎是麥紅南的聲音，似乎是李烨侯的，也似乎是李暮紫的，還或者是他問自己。

“咚”“咚”

“咚”

聽到了路旁建築工地的聲音。

地面在機器的重壓下碎裂開來。

他失速的血液中，有人在問他，還有人在感慨：

——“真不愧是麥紅南的兒子啊。”

——你在拍什麽？

他想着《白夜悠長》那已經剪輯好的畫面。在試映的期間都獲得了一致的好評，只是也有人這樣誇贊他。

是在拍什麽？

麥征問。

答案卻在問題出現的一瞬間已經浮現了出來。

自己看到《白夜悠長》的一瞬間，那一年多前的一瞬間想到了什麽？

是夏天。

是麥紅南最擅長拍攝的夏天。

麥征伸手按住臉。

心跳似乎在加速，胸口抽緊。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麥征聽到自己的內心說着。

“咚”“咚”

“咚”

耳中似乎會被灌進了水。

是海水。

他呼吸困難，被淹沒在那陽光下。

——李暮紫，李暮紫，李暮紫。

他粗暴的打開雙肩包，拿出手機，找到李暮紫的聯系方式，按了下去。

『喂。』那一頭傳來了李暮紫的聲音，輕微的回音和水流聲。

“李——”他的喉嚨像是被塞住了。

『喂，怎麽了？麥征？』

麥征咳嗽了起來。

他放下手機，猛烈的咳嗽了起來。

『麥征？麥征？』那一頭依舊傳來了李暮紫的聲音。

麥征拽緊了手機，甚至感受到自己太過用力而指節疼痛

他從喉嚨裏擠出了幾個字：“說你愛我。”

聲音也像是被海水浸泡過，沙啞又瀕死。

『……什麽？』李暮紫的生意緩慢從對面傳來，混着輕微的電流。

“喂。”

那一頭沉默了下來。

“喂，說點什麽啊！”麥征感受到自己滿身都是汗水，被風一吹變得冰涼，又燥熱又刺骨。

『怎麽了？』李暮紫問道，『你要我說的話，多少遍都可以說給你。但是你不是說過你不喜歡嗎？』

“我讓你說了，現在。”

『別鬧了。——你在出租車上還是已經到了酒店了？』李暮紫岔開了話題。

麥征突然笑了。

麥征想起來李暮紫本就是這樣的人。

“你真的，是個騙子啊。”

幾年前的某一日，李暮紫和他說自己該走了，該離開了，要放自己自由。

『你別發瘋了。』李暮紫嘆了口氣，『難道我說了，你就會滿意？你也知道不是吧，麥征。』

——為什麽連你都不說愛我？

為什麽連你都要離開我。你是在拍什麽。

他按住眼眶，如果撕開自己的眼眶，就可以從腦海裏将這些聲音全部都扯出來，扔在這街邊的光天化日之下被曬到蒸發。

為什麽連你都不是我的。我是在拍什麽。

不斷有人問着。

騙子。李暮紫他是個騙子。

“騙子。”

『你自己冷靜一下吧。』

麥征迅速挂了電話。

李烨侯和司機還聊的熱火朝天，完全沒有留意剛發生的變化。

十字路口有形形色色的人等着紅綠燈，一個人看着手機的，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的。

他轉回視線，凝視着自己的腳面和黑色的雙肩包。

背脊上出過的汗都變成了涼意，他覺得腦袋昏昏沉沉。

真好啊。

真好。

《白夜悠長》裏的少年至死都愛着少女，都保護着少女。那樣的愛——真好。

麥紅南就算抛棄糟糠之妻要和蘇尹芳戀愛，明明如果被發現有婚外情就會身敗名裂。那樣的愛——真好。

母親跟着一窮二白的跟了父親十年，最後甚至死在了一起。那樣的愛——真好。

我也想要。

好想要。

——只是李暮紫，這個人會背叛的。他絕對會再次逃跑的。

他是個随波逐流、害怕傷痛、意識軟弱的人，所以絕對會再次逃跑的。

那樣的話、那樣的話——

“發什麽呆呢，帥哥你們到酒店了。”

司機推了一把麥征。

麥征擡眼看去，李烨侯已經下車，在車外歪着腦袋招呼麥征下來。

他緩了緩神，問道：“怎麽付錢？”

他付着錢，拿了東西走下車去，進了酒店辦理入住又上樓去了房間。

耳邊卻一直有人在說：

他是個騙子。

你是在拍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