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江南秘事

江南秘事

悠然居外半畝荷塘,荷花尚在開着,風一過蓮葉輕擺,荷香飄遠。一大清早,南星便去塘中挑了四五株出挑的花枝,特意修剪一番,抱着那荷花蓮葉,放置到屋中一只粉彩瓜藤紋直長頸瓶裏。又将那蓮蓬扭下,放在簸箕裏,撥那蓮子放到青瓷碗中給小姐煮清心粥喝。

昨夜乞巧節,悠然居裏二等以上丫鬟都同小姐一起出去了,是以晨起後不免有些倦态。挽月也不支派她們,只讓留一兩個做事,輪流歇息去。

忍冬剛學會梳旗頭,給挽月盤了一個小二把頭,簪了兩朵藍綠色絨花,一邊一個各插了兩支鑲珠新月紋琺琅銀釵,配以白玉芙蓉耳墜,只穿了件家常菊紋翠色氅衣,下着湖藍妝花裙。

連南星、瑞雪見了都忍不住在心中慨嘆:咱家二小姐,正是太美了!用國色天香來形容都不為過。這也怪不得富察家那位儀表堂堂的馬齊少爺會對小姐那般上心。

自打昨日去什剎海廟會過後,南星三人便對馬齊少爺待自家小姐的不同有了更新的認知。往日裏,雖說馬齊少爺也會時不時地給悠然居送些新鮮奇巧的玩意兒來,但小姐都會讓她們拿着銀子打發送東西的人還回去。像是刻意避嫌似的,她們也不敢多問。

乞巧節卻是個特殊的日子,又叫七夕,這裏的青年男女多會在那天走上街頭,借着機會向心儀的人表明心意。昨兒是馬齊少爺相邀,又贈了小姐荷花燈,意義自然非凡。兩家又是親戚,若是小姐能夠嫁過去,日子過得必定安穩和美。

南星抿抿嘴,繼續挑那蓮子心。挽月卻站起身出了門。

入秋後,天如被水洗過一般湛藍,今日更是連根雲絲兒都沒有,日頭忒紮眼,挽月拿了把團扇在額頭遮了遮。

她走到景明軒,溫哲正站在院子中給那四口大水缸裏的鯉魚喂食,見到挽月來了,将魚食遞給到丫鬟手裏,接過一盞茶,一仰脖喝了下去漱了兩下口,盡數吐了出來。“月兒來啦!吉祥,去我屋裏把昨兒從福玉齋買的點心給二小姐包兩塊!”

吉祥應了一聲,轉身進屋了。

溫哲笑吟吟,“昨兒我那傻弟弟同你表明心意了?被你婉拒了吧?”

挽月輕輕扇了扇那團扇,“倒也沒有,反正……反正他明白我的意思便是了。往後應該都不會來找我了。”

溫哲不以為意,笑道:“這叫什麽話?難不成做不成姻親,就不是親戚了?男子漢大丈夫的,經歷點風霜吹打算什麽?你還怕他要死要活呀?犯不着這麽內疚,誰定了規矩一個人喜歡另一個,那另一個就非得接受?情意這事兒本就是雙向的,拒了他他也不委屈!”

挽月伸手推了推溫哲的手腕,“大嫂,聽你這麽說我心裏頭可釋然多了。不瞞你說,昨兒一夜我都沒睡好。”

“看見了,瞧你這眼底青的。不過也不影響花容月貌。”溫哲笑起來眼細長,挽月被她打趣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嫂子,聽說你娘家家大業大,在蜀中也有生意?”

溫哲稀奇上了,“怎麽?要琢磨生意了?”

做什麽事不需要錢?造反不要錢?況且萬一賭輸了哪一天真被抄了家,也得藏點家底子不是?更何況,她的打算還遠不止如此。

挽月用團扇半遮面,“您不是給了我那麽多嫁妝本兒麽,我想從南地進一批蜀錦來。”

“蜀錦?”溫哲不解,“京城這麽多年,富貴人家都習慣用宋錦雲錦、蘇綢杭綢制衣,蜀地山高水遠,東西運過來成本高,賣出去的價自然也高。況且蜀錦本來就貴。怎麽想起來做蜀錦了?”

挽月望着溫哲道:“那麽多銀票,閑着也是閑着。”

溫哲啞然,哭笑不得:“那也不能讓銀子打水漂啊!”

挽月心裏道:還水漂呢,家裏都快被蛀蟲啃出多少大洞了。無非也是仗着鳌拜家財富太多,壓根就不會一樣一樣清點。這米缸裏的碩鼠恐怕都要肥得走不動了。

“挽月。”

馬齊出現在垂花門前,先是定定地看了她們一眼,然後如往常一樣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倒也不見其悵惘難過。

挽月心想,也許真是自己心眼小了,正如溫哲所說,男子漢大丈夫,又豈會為兒女情長所打擊到?

他走到挽月跟前,先同溫哲打了聲招呼,“大姐。”

溫哲朝她們兩人看看,輕嘆了口氣,“要聊聊麽?聊開也好,我去瞅瞅吉祥那丫頭糕點怎麽包了那麽久。”

待溫哲走後,馬齊方對挽月說道:“你就非要與我生分到這個地步?明知道我跟你說起過,我們家就有蜀地的生意,還非要跟我姐姐這兒兜個圈子。你同她們說,她們一定會問你各種緣由。在她們眼中,我們都還是小孩子,哪有放心讓小孩子拿那麽多銀子去瞎折騰的?”

挽月微微低下頭,拽了拽氅衣的衣擺,“我知道找溫哲她必定會問東問西,我這不是想要繞開你麽,不想麻煩你。”

馬齊想氣又氣不起來,只苦笑了下,嘆道:“難道我就沒有一丁點讓你看得上眼的地方?連尋常友人都做不得?”

“當然不是!”挽月連忙地矢口否認,那團扇的扇柄在手中轉了又轉,幹脆對他承認道:“是我自己別有所圖。”

馬齊一愣,沒想到她竟這般坦誠地說了出來,輕輕搖頭笑道:“你真是和我認識的其他女子都不一樣。比她們大膽,也比她們美麗。”他想起在佟國維家後花園,自己打了皇上的時候,看來那時候他們倆就已經認識了,只是自己事後并未往回想。

是啊,普天之下還有誰比皇帝更有財富、更有權勢、更有地位呢?如果是和那個人争,他的确輸得一敗塗地。

“挽月,你想當皇妃嗎?”

挽月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馬齊這下徹底了然,倒也沒有遺憾了,他點了點頭,“假如沒有他,你會喜歡上我嗎?”

挽月揚起臉來,看着馬齊,帶着幾分愠怒,“你為何一定要争一個退而求其次呢?難道你就不值得一份屬于你的獨一無二的感情嗎?”

馬齊怔住了,屬于他的獨一無二的感情?

秋陽慵懶,落在挽月頭上戴的釵上,池子裏的錦鯉從荷葉下游過,激起一圈圈漣漪。

“你想要進多少蜀錦?走我們家的商路吧!家裏蜀地這條線上的生意将來是給我的,你思量清楚了,便打發人來西四牌樓那兒的一家永利當鋪找侯掌櫃,就說是我朋友。從我們家的線上運蜀錦過來,押镖的費用要你自己出,我不會便宜一錢銀子。”他笑眯眯接着道,“若是賺錢,那我可也要入股,茍富貴 ,勿相忘!”

挽月笑靥如花,給馬齊行了個禮,“多謝馬齊少爺!日後我若賺了銀子,必定分你喜面!你是頭號功臣!”

少女離去的背影輕盈,馬齊深吸一口氣,背着手在心裏道:挽月,你說我也會有屬于我的獨一無二的感情,但你就是我的獨一無二,從此以後誰都入不得我的眼,你讓我怎麽辦?

秋高氣爽,鴻雁飛過金頂琉璃瓦的上空。朝臣們早就下了早朝,現在才從宮中走的,唯有幾個需要單獨同皇上回禀的內大臣罷了。

“鳌中堂,你且慢些走!等等我!”大學士班布爾善從後面叫住了鳌拜,快步跟了上來,與鳌拜并肩走着。“昨天有一奇事,不知您聽說了沒有?”

鳌拜不明就裏,“哎呀,你一個大學士,能有什麽奇事讓你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

班布爾善“啧”了一聲,“只怕待會兒你聽我說了之後,比我還震驚。”

鳌拜不以為然,不耐煩地道:“你就別賣關子了,有事說事。”

班布爾善先是東張西望了一番,見周遭無人,才壓低了聲音道:“我的人來跟我報,說昨兒皇上去什剎海觀廟會了。”

“嗤!”鳌拜嘲笑起來,他就知道沒什麽正經吓唬人的事。

“後來遇上一女子,兩個人逛了一會兒。”

鳌拜倒有幾分感興趣了,“女子就女子呗!少年慕少艾,皇上十幾歲的年紀,血氣方剛的,也很正常。和誰家女子?”

“你家的。”

鳌拜駐了足,定定地看着班布爾善。

“你看看,我方才說你聽了比我還震驚吧,你還不信!”

見班布爾善表情不想作僞,鳌拜這才有幾分驚異,“你說我女兒挽月?”

“不然還能是你那大女兒啊!”

這下可真是稀罕事了!鳌拜用手摸了摸光溜溜的頭頂。這叫個什麽事情?挖牆腳挖到他們家來了!

見鳌拜不做聲,班布爾善又補了一句道:“知道昨兒什麽日子不?乞巧節!又叫七夕,牛郎和織女兒一年一次相會的日子。那整個京城的青年男女,可都奔什剎海燈市去了!”說道這裏,他再次環顧四周,确保無人後,悄悄同鳌拜耳語,“葉克蘇帶人把街上安了不少他們的人,連攤販都是。”

鳌拜回過味來,“這麽說,是皇上主動去招惹我家閨女,他看上挽月了?”

班布爾善道:“你這個當阿瑪的都不知道,我哪兒知道?您哪,趕快回家盤問盤問去把!”

鳌拜手裏耷着官帽,心裏越想越着急,大步邁着就朝宮門口走去。

班布爾善趕忙跟上,“鳌中堂,要我說啊,是好事!”

“好什麽呀?你我都是男人,男人那點心思你不曉得?”

“您方才不是說了,少年戀少艾正常?您女兒長得國色天香,皇上瞧上有何不可能?”

“可……”鳌拜氣不打一處來,沒好氣地白了班布爾善一眼道:“上回在我家書房,你說了什麽你已經忘了?”

班布爾善為首的幾個鳌拜黨羽,主張廢帝,推選鳌拜登基。在這點上,鳌拜與另外幾個人,與班意見不合。主張弱化幼主,繼續依靠他們輔政大臣處理政事。

鳌拜兩手一攤,“這不是把我孩子往火坑裏推嗎?”

“哎?不是火坑,是福坑啊!”

鳌拜冷哼一聲,“哼!火坑也好,福坑也罷,反正都是坑!要坑坑你自己女兒去!”

班布爾善讪笑:“我哪有像鳌大人家那樣花容月貌的女兒呀!您聽我說,如今後宮空虛,皇後赫舍裏氏聽說身體不大好,久未有子嗣。索額圖家已經在族中挑選适合的女子,送進宮來鞏固家族地位了。

要我說,令愛既然得了皇上青眼,不如順水推舟進宮去,若能生個皇子,将來立為太子,那您這個國丈處理政事,讓皇上聽您的,不是更加名正言順?到時候,您大可以效仿世祖時的攝政王多爾衮。挾天子以令諸侯哇!”

最後一句,讓鳌拜有幾分動搖了。

他忽而挺直了腰杆,“待我回家,先問問女兒的意思再說!”

庭院裏,淡紫和粉白的紫薇花在風中簌簌落下,拂過“煮酒”的匾牌,又零落到泥土裏。鳌拜這書齋很大,院子中還有一個可供曲水流觞的地方,引的是活水源頭,水上也飄着些許花瓣。

挽月被庭院裏的景色吸引住了目光,直到書房裏的鳌拜喚了她一聲道:“是月兒來了嗎?”

“哎!是我!”挽月走進了書房裏,心裏有點準備。

“阿瑪!”她給鳌拜福了個請安禮後,便立在書房中央。

鳌拜仔仔細細地打量起自己女兒來,自己還把她當作小孩子,卻忘了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驀地,他覺得有幾分心酸,自己家藏于木匣中的寶貝,竟就這樣被別人悄然惦記上了!實屬可惡!

更何況,還是一個他不大看得上的乳臭未幹的臭小子!

愛新覺羅玄烨,稚嫩!自負!不聽話!

鳌拜越想越頭疼,越看女兒越舍不得,他們是什麽時候認識的?從太倉來北京的路上?而後在佟國維家又見到一次。就這?就看對眼了?

他轉着手心兩個玉膽子,開門見山問道:“昨天晚上你碰到皇上了?”

挽月心驚肉跳,昨夜玄烨帶了銮儀衛來,都是悄悄的,然而鳌拜卻今天就立馬知道了,可見他的黨羽深入到何處!

“見到了。”挽月也不打算和鳌拜兜圈子,直截了當地承認。

“皇上喜歡你?”

挽月心道:不愧是武将出身,問話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女兒不知。我與皇上只見過三次面,昨夜是第三回,上次在佟大人家,才知曉他的真實身份。”

鳌拜想了想,“和次數沒關系。男人若是瞧中一個女人,只憑一眼也是有的,更何況我女兒長得這麽姿容出衆,算他康熙有眼光!”大不敬的話語從鳌拜口中說得稀松平常,可見平時沒少嚣張。

“那你喜歡他嗎?”

盡管進來之前有心理準備,鳌拜是要問她這個事情,但聽到這麽直截了當地話,挽月眼皮還是跳了跳。“目前沒有。”

“噢?”鳌拜挑了挑眉,女兒的反應倒叫他意外了,不見氣急敗壞,也不見害羞否認。“他可是天子。”

“天子又如何?我就一定要喜歡嗎?女兒同他見面寥寥,前兩次一次逃命,一次同他打了起來,昨夜與家人都走散。回回都是驚心動魄,實在談不上情分。”

也就是說,是康熙單方面糾纏?鳌拜對女兒的心意已經了解,但總覺得這事兒還沒完。

“那既然你不喜歡皇上,你瞧中誰了?阿瑪給你談婚論嫁,皇上年紀不小了,近來內務府忙着給淑寧郡主選伴讀,其實就是選秀。你不想入宮,阿瑪便得給你想個托詞。”

“不,女兒想入宮陪王伴駕。”挽月語氣堅決。

這下輪到鳌拜看不懂了。

“你這一會兒說不喜歡皇上,一會兒又說想進宮,那到底哪個是你本意?”

挽月凝視阿瑪疑惑的眼神,道:“女兒并非因對皇上懷有情愫,因而想要入宮。僅僅是因為女兒想入宮。”

“因為榮華富貴?”鳌拜不可置信,畢竟在他眼中,做他鳌拜的女兒已經是幾輩子都吃喝不愁了。

“不,是因為害怕。”

“你在怕什麽?”

挽月的腦海中再次浮現那個可怕的夢,以及樂薇同她描述的被抄家的李尚書一家。“怕有一天失去眼前擁有的這些。”

鳌拜是聰明人,聽到這裏已經明白了大半,“是不是有人同你說了什麽?或是你聽到了什麽關于我的消息?”

“他們說您想當曹孟德。”

曹孟德?鳌拜不屑嗤笑,“你聽誰說的?”

挽月沒有回答鳌拜這點,反而提起裙裾直直地跪了下去。

鳌拜大驚失色,“孩子,你這是要做什麽?快起來”

“女兒敢問阿瑪,您是否真的對聖上有不臣之心呢?”

秋風起,院中依牆而種的一排鳳尾竹林發出簌簌聲響。書屋裏一片寂靜,唯有鳌拜手邊放置的一本看了一半的書,在風的吹動下嘩啦啦地翻動起書頁來。

鳌拜不敢直視女兒清澈堅毅的眼神,他生怕自己在官海朝局上浮沉的那些肮髒手段、龌龊心思被女兒知曉了去。

此時無聲勝有聲,挽月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看來不論是史上,還是這個時空裏,鳌拜确實都是一樣的心思。至少對康熙是不服的,是個不遜忤逆的臣子。

她叩首行了一個大禮,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道:“不論阿瑪是否真有這份心思,女兒站在您這邊支持您。”

似有一口洪鐘在鳌拜的心口敲響,震驚二字已補足語形容他此刻的心情。這孩子她說什麽?她說她支持?她懂不懂她到底在胡說些什麽!

鳌拜忍下感動和酸楚,正色嚴肅地擺手道:“這些都是大人的事,你一個姑娘家家的,不要多管。”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阿瑪難道不知?您做的每一個重要決定,都牽連着咱們家上上下下幾十口子的性命,包括額爾赫、紮克丹、阿林嬷嬷還有我的那些婢女們。難道您出事了,我們還想摘出去?”

他如何不知這點?正因為如此,盡管這幾年他看康熙那小子愈發不順眼,不論班布爾善他們如何勸說他反,他也遲遲沒有答應下來的原因。他榮耀着,家裏人也跟着榮耀;同樣,倘若失敗了,整個瓜爾佳一族都會受到牽連。

在挽月看來,君權神授這種鬼話在古代給老百姓洗腦了千年,但她是現代人,知曉君權從來都不應該是世襲的,應該是能者上。問題是鳌拜有沒有這個把握?

鳌拜從太師椅上起身,在房中踱步。

挽月看着他道:“這裏只有我們父女二人,女兒說句大不敬的話,歷朝歷代的開國皇帝,哪個不是前朝末年人人喊打的反賊?不過是成王敗寇罷了。”

鳌拜停下踱步,心中之震驚比剛才還要盛,這話說得太大膽了呀!就算是班布爾善他們,明白這個道理也不敢宣之于口。狂妄、驕傲、大膽、勇猛,她真的是他瓜爾佳鳌拜家的人!小小女子能有如此深遠卓爾不群見地,就連他這個當阿瑪的都由衷感到欽佩。

他重又坐下來,從手邊單耳仙鶴迎松青花瓷酒壺裏倒了一杯酒,自飲自斟起來,“那按你說,你是支持阿瑪那樣做的?”

挽月道:“若阿瑪有十足的把握,女兒建議您快刀斬亂麻,畢竟您在一天天變老,而皇上在一天天成長為青壯年,等他羽翼豐滿,您便再也沒有機會,還會被反過來清算;可若您沒有把握,您還是急流勇退的好,莫要拿我們全族人的性命去替身邊那些慫恿依附您的人搏一個好前程!”

鳌拜忽如醍醐灌頂,腦子裏一片清明。自從索尼去世後,他變成了四大輔政大臣之首,權勢滔天連皇帝都給三分面子。奉承他的話不絕于耳,久而久之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可以去當這個皇帝。可他真的能當嗎?或者說,想當嗎?還是僅僅與小皇帝意見不合,與他置氣、對着幹?

挽月這話說的對啊!若他敗了,全家人性命都難保,班布爾善他們日日慫恿,不過是自己有那個野心,但既不想單獨冒那個險、也沒那個實力。

“阿瑪沒說話,看來心裏也是沒有十足把握的。那女兒就要勸您一句了,您該有的都有了,幾乎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您上面的也只有龍椅上那位而已,您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倘若您只是因皇上忌憚您權勢的态度不滿、不服,那便說回剛剛女兒同您讨論的話,女兒想進宮,願為您、為家族盡一份綿薄之力。”

鳌拜徹底恍然大悟,心下五味雜陳,“月兒,阿瑪只希望你能好好過日子,家族的榮耀阿瑪從來都不想寄托在女子身上。将來找個夫婿,即便你們過不好了,你也可以回來。就像你姐姐,阿瑪可以護養她一輩子。可若你嫁的是宮裏那個人,你就再也出不來了。深宮裏步步驚險,不像你想得那麽容易。”

挽月嫣然一笑,果真有動人之姿,“阿瑪是滿洲第一勇士,家裏的榮華富貴是您騎在馬背上拿命搏來的,女兒又懼怕什麽?您想進,女兒為您牽制他;您想退,女兒為您鞏固地位。橫豎咱們一家人站在一塊兒!”

“好!好!當真是阿瑪的好女兒!”鳌拜欣慰無比,将挽月從地上攙扶起,父女二人對視,“月兒,既然你有意如此,那阿瑪便替你去運作一番。

內務府在為淑寧郡主選伴讀,其實是為皇帝充實後宮。既然你同那個人在一起,若他對你好,那阿瑪此生便歇了那個心思,盼你們能日日美滿,我也會盡心輔佐君王;若他待你不好,只要我還活着一天,這把刀便可以随時架到他的脖子上。”

挽月在心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總算知道了鳌拜心中真實所想,走出了第一步。但她要做的還遠遠不夠。她想到了一個事兒。

“阿瑪,京城綢緞莊的事兒,你都知道麽?”

“什麽事兒?”

“都說咱家壟斷了,還賣得貴,老百姓手裏稍微寬裕點的逢年過節也都穿不起絲綢衣服了。”

鳌拜不以為意,“都是些窮酸刁民的話,本來尋常百姓就只能穿布衣,絲綢豈是什麽人都買得起的?這個你有疑惑,去問宋鑫,他是我們家老家奴了,三代替我們家做事。到他這兒,已經脫了奴籍了。”

您真沒摻和?”

“我哪兒有那閑功夫!”

看來,鳌拜并不知情。這陣子,挽月偷偷去查了宋鑫的住處,不但在海澱那邊有大園子,出手還特別闊綽。這不尋常!

挽月将自己所知,一五一十同鳌拜說了,果然鳌拜聽罷也大驚,氣憤地一拳捶在椅背上,咬牙切齒道:“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宋鑫這個狗東西,錢都讓他中飽私囊了,壟斷絲織生意又哄擡高價的黑鍋倒是叫老夫給背了!我去宰了他!”

挽月知道自己父親是個急性子,于是便開口勸道:“您先稍安勿躁,切勿打草驚蛇。女兒替您料理這個事兒?”

“噢?這麽大的事情,你真能料理得了?”鳌拜還是有些不信的,雖說剛才聽了她那番話,已然刮目相看,但畢竟缺乏實戰經驗。

挽月抿嘴一笑,“您不是說宮裏兇險麽?我也當經經事了,就當練練手。”

轉眼九月,滿庭院的丹桂飄香四溢,馥郁得讓人心醉神怡。

內務府的郡主伴讀待選臨近,挽月也收到了來自太倉舅舅王時敏回的書信。

“南方血月教鬧事近年來頻頻,但都小打小鬧,官府出馬,歹人當即抱頭鼠竄。生絲價格……”挽月喃喃念道。

看來她猜想得沒錯,只怕這些都是血月教同江南官場某些官員的勾結,用血月教鬧事,讓民衆三五不時地心驚。先是低價收生絲,或通過富戶從小販手中收布料,再經織造府過一手,高價賣出,待進到京城裏來,價格更是翻倍。

明面上的成本是從江南進來的高價,可假若是按低價從江南販來的呢?這裏的利潤可就大了!江南官場她并無認得的人,鞭長莫及,自然也拿不到那麽低的價兒,那京城會不會有人能拿到?

都說京城大半大店的布料生意皆被鳌拜家所掌控,可單看這賬目流水,近三年較往年是少多了。溫哲太忙碌,雅琪又不擅長理家。家裏産業太多花錢也沒數,反正外面大小商戶都一致認為進價高,她不信所有人真會老老實實南地給什麽進價、就按那個價進貨!

“忍冬!套馬車,随我出去一趟。”

挽月換了身利落的海棠紅纏枝玫瑰紋旗袍,南星怕天涼給她加了個銀白偏襟坎肩。

馬車直奔安定門附近,行了也不遠,便在一處院子外停下了。忍冬随着小姐下車,來的時候小姐并未說去誰家,擡眼一看,看門頭并不大,連個牌匾都沒有,是個小門小戶。

門倒是大開着,門房的人是個看起來很精壯的護院,見竟然是位姑娘家,不由驚訝:“您……走錯地兒了吧?”

挽月甩了下帕子,“沒走錯,這兒不是銮儀衛指揮使葉克蘇大人家嗎?他不在?”

“他……應該在。”護院瞠目結舌,這麽多年了,門口連只鳥兒都不敢多逗留,除了佟家那邊的家裏人,幾乎沒什麽人來宅邸,更不用說這麽好看的姑娘了,一看這氣度就是大戶人家的!

護院丢了掃帚,趕忙道:“勞駕您等會兒,我這就去通報!”

忍冬忍不住道:“小姐,這人家好沒禮貌,連待客的人和地兒都沒有。是哪位大人家啊?您同他家小姐認識?”

挽月用帕子摁了摁臉頰上一點點汗珠,“這宅子主人若是想查,連你昨兒吃了幾塊糕,是什麽色兒的、圓的還是扁的,甜的還是酸的,都能給你一一列出來,誰想跟他玩兒?”

忍冬咂舌,忽而想起來,這不就是那天在光華寺遇到的那位大人。的的确确是個冷面郎君。

挽月心道:滿京城也就這個光棍兒沒成家便在外面置辦了宅子和父母分住,估計是為了方便辦案,畢竟銮儀衛神出鬼沒,對皇帝随叫随到。

護院回禀的時候,葉克蘇剛從地牢裏出來,裏面關着人,鬼哭狼嚎的,天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睛,“你說誰?”

護院一愣,媽呀,光顧着驚訝,我給忘問了!這不是找死麽?

“她……她沒說,長得特別好看,穿得也好。”護院結結巴巴,忽然想起來,“哦,那馬車是一品大員的規格形制。”

一品大員?那範圍就少了,葉克蘇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別是那個女子吧?不知怎麽的,他看見那個女子就不太自在,甚至有些厭惡。

主子爺那天同他說了想法,是要以此女将來拿捏鳌拜。可他怎麽反倒隐隐替主子爺擔心:說不準最後誰被誰拿住呢?

就像那天在什剎海廟會街上,到底誰是魚誰是網?那可不見得!

葉克蘇将鞭子扔給護院,“打盆水到會客廳,我洗手。”

說罷自己便徑直走了過去。

葉克蘇家沒什麽伺候的婢女,攏共幾個小厮,兩個仆婦灑掃縫補,接挽月進來的是府裏管家,老頭看到她喜得眉開眼笑,還以為自家少爺千年鐵樹終于開花了。

見葉克蘇走進來,衣服上手上還沾着血,管家哀嘆:您倒是換件衣裳來啊!

果然,葉克蘇一進門,挽月便不由自主用帕子遮住口鼻,嫌惡對方那一身的煞氣血腥味。

還真是她!

小厮端了水盆來,葉克蘇旁若無人洗了洗手上的血跡,“抱歉,剛剛審犯人用刑時濺的。”

忍冬聞到血腥味兒又駭然又想吐,明明長得還行,怎麽跟地獄裏的閻羅似的?

挽月心道:這是吓唬她呢?把帕子從面上移走,輕笑道:“私設刑堂犯法吧?”

葉克蘇也歪歪頭坐下,“我審的家奴。”

切!他說家奴就家奴?怪不得銮儀衛名聲那麽臭,堪比前朝錦衣衛,如今不少大臣上奏求請皇上裁撤削弱此機構。

“挽月小姐怎麽知道我住這兒?”

挽月勾了勾嘴角,抿了一口茶,“上回在您家祖母壽辰,佟夫人把您身高幾尺,生辰八字,住處喜好都快說了個遍,恨不能立時就在宴席中給您逮一個媳婦兒回去。我便記下了。”

葉克蘇語塞,臉上不自然地抽了抽,“有何事非要親自前來?孤男寡女,小姐不怕惹非議?”

挽月蹙眉,“怕什麽?誰敢胡言亂語,我先撕了他的嘴,再交由你戳瞎他的眼。”

一旁的管家聽得心驚肉跳,以為來了個天仙,怎麽也是個女閻羅!

葉克蘇終于同她切入正題道:“找我何事?”

挽月想,有道是擡手不打笑臉人,于是同他客氣地一笑:“葉克蘇哥哥,其實我們兩家也算世交。”

葉克蘇直覺得眼皮跳了跳,方才她說挖眼撕嘴他心裏都不帶波動的,這聲“哥哥”卻叫他吓得險些坐不住。無事獻殷勤,一定有天大的陷阱!

“就是想請您幫個忙。我懷疑出家賊了,又沒證據,又不好報官,思來想去,這事兒你查最合适。”

只是這麽簡單?葉克蘇挑挑眉,一副不信的樣子。

挽月接着道:“我這不前陣子得了我阿瑪給的一大筆嫁妝麽。”她頓了頓,“可多了呢,半個家底子都給我了。”

葉克蘇聽着她這副語氣,也不知她在炫耀還只是陳述。

“我家的京城布料生意如今都在我手裏。可我一看賬目,從江南過來的進價極高,那掌櫃姓宋,說是這幾年血月教鬧的,綢緞首飾茶葉等富貴人家用的東西都在漲價。可我就是打南邊過來的呀,哪兒有那麽嚴重?我尋思這裏頭可能有名堂。會不會,官商勾結什麽的?故意哄擡?”

葉克蘇聽得仔仔細細,這事兒其實他已經查到些眉目了,本就在懷疑鳌拜和江寧織造劉德彪勾結,謀取暴利。賬面上自然不會把真實進價寫在上面,無非編造出進價貴,再加價賣一點的假象。實際上,進價遠低于此,是從江南富商大戶手中低價拿到的。

有線報,京城天衣閣等幾個大店,正是這麽做的。而為首的幕後東家,正是鳌拜。他且查着呢,這丫頭現在來跟他說這個,難不成是故意的?特意來禍水東引、将責任推到底下人身上?

他一口回絕道:“那是你們自己的家臣,自己查便是。”葉克蘇蓋上茶碗。

挽月面露難色,“都是三代家奴了,我哪兒下得去這個狠手?”

葉克蘇:哎呦喂!那您可太謙虛了!刀都能抵皇上背後,還有什麽幹不出來?

挽月知他多疑,銮儀衛如今面臨削弱之危機,他是不會放過查大案這樣的機會。

于是也不勉強,莞爾一笑,“也是,您身為銮儀衛指揮使,都是只替皇上辦心腹事。是我唐突了。”她起身将一物放置在葉克蘇面前,“這是咱自家綢緞莊的賬目,我親自謄抄過,這是原賬本。您若用得上就用,用不上就送還與我。銮儀衛辦事利落,您明察秋毫,倘若您查出有小人作祟,帶人抄那起子小人家的時候,抄出來的屬于我家的銀子,我分你一半。”

葉克蘇冷冷擡眸,“送客!”

挽月也不尴尬,知道他沒否認就是同意了,于是起身告辭,“回見!”

姑娘家離去,客廳裏留下了淡淡馨香,葉克蘇望着空蕩的門口,喃喃自語道:“猴腦、狐貍面、老虎爪子、二皮臉,這樣的女子,往後主子爺能吃得消麽?還是我這樣一個人過得自在!”

“啊欠!啊欠!”坐在乾清宮裏的玄烨連打了兩個噴嚏,手下的筆一歪,寫廢了一張紙。他皺皺眉,聽得門外太監宮女叩拜:“太皇太後萬福金安!”

玄烨趕忙擱置了筆,起身去同太皇太後請安,“孫兒給皇祖母請安,皇祖母萬福。”

布木布泰拍了拍玄烨攙扶自己胳膊的手,“聽說今兒在朝上,鳌拜與蘇克薩哈又起沖突了?皇上這回沒有同鳌拜争執?”

“孫兒以前太過年輕氣盛,不懂得隐忍。現在他們愛鬥,就讓他們鬥好了,朕正好作壁上觀。”

布木布泰很是滿意地颔首,“哀家的乖孫兒可是比之前有長進。”

“不過,這鳌拜近些日子,似乎沒那麽嚣張狂妄了,每每上朝時,同朕說話也客氣了許多。”玄烨扶着太皇太後坐下。回憶今早上朝時的情形,那鳌拜同他啓奏時,笑容滿面,目光慈愛,簡直和之前的兇神惡煞判若兩人。

太皇太後笑了起來,“客氣了好哇!要說這鳌拜,在你皇阿瑪在位的時候,也是個鐵骨铮铮的忠臣良将。可後來權勢越來越大,又有軍功在身,依附他的黨羽多了起來,人也就不知自個兒位置在何處了。一方面,他既然現在示弱,你就應當加以安撫,以示你的寬厚;另一方面,也要警惕,留意他那些黨羽是否有進一步的行動,以此來迷惑你。”

話說罷,她的目光忽而被博古架上一盞小馬模樣的燈所吸引,這花樣兒不像是宮裏有的,倒像是民間制作。

太皇太後的心跳了跳,暗自打量起自己的孫子來:十六七歲的少年,正是竄個子的時候,不知不覺肩背也更加寬闊,胸膛也更加堅挺結實,有了男人的模樣。

“內務府什麽時候也有這精巧的花樣了?”

玄烨發現太皇太後在看那盞小馬燈,心下忽然有一絲慌張,旋即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笑道:“這個啊,是上回乞巧節,孫兒一時心癢,同葉克蘇他們去什剎海那邊的街市上觀廟會,随手買的一個。”

太皇太後深深看了玄烨一眼,心裏道:孩子長大了,心裏也開始藏着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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