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千七百裏

一千七百裏

吃,還是不吃?

與“生,還是死”這樣的問題不同,這似乎并不難抉擇。

少年郎悄悄看了眼父親,最終還是伸手從桌上撚起了一片切得薄如蟬翼,筋肉均勻的鹵牛肉放進了嘴裏。

他稍稍咀嚼了幾下,随後喉頭上下滾動了一次,最後張開了嘴,向李秋雨展示着自己的口腔,示意自己并沒有作假。

“行了嗎?”少年郎說着,聲音已帶了些許哭腔。他還從未受過這種委屈呢。

李秋雨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棵樹,或是一根路邊的雜草。

別人都說青面修羅是大雪山四個天下行走裏最冷血,最無情的一個,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大概是看見了這樣的眼神吧。

他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平淡,卻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還有酒,喝一杯吧。”

話音剛落,少年的父親再也忍不住,一把抓起酒壺,仰頭就灌下去了一大口,然後重重地将酒壺砸在桌上,力量之大,甚至連壺中的酒液都飛濺了出來。

“夠了嗎?”

不等李秋雨開口,宋棠晚實在是受不了眼前發生的一切,站了起來。

“夠了!”

她不解,因為眼前的人與初見時的他,與後來的他,甚至與拔刀殺人時的他,差別都太大了。此刻的他,與自己,與他人想象中大雪山的青面修羅,已無限接近于一個人。

或者說,他們本就是同一個人,也許眼前的他,才是真正的他,畢竟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過他,不是嗎?

只是,哪怕宋棠晚出言阻止,李秋雨仍舊平靜地将酒壺推向少年:“我是讓你喝。”

Advertisement

男人的臉瞬間僵了一下,然後立馬又紅了起來。他勃然大怒道:“你,你欺人太甚!我跟你拼了!”

李秋雨沒去看他,只是一直盯着少年郎。

這世上有人的眼神像刀,讓人一看就害怕,有人的眼神像水,讓人一看便如沐春風。李秋雨的眼神既不像刀,也不像水,事實上你很難找到一個準确的詞去定義這種眼神,但它的力量在于只要它看向你,你就知道你必須按照他說的做,否則你原本的生活就結束了。

“喝了,活一個。”

少年聞言,身子一顫,臉色變了又變,一會兒像是要哭,一會兒又像是在害怕些什麽,最後他狠狠地一咬牙,正要端起酒壺一飲而盡時,卻被男人推到了旁邊。男人推開少年後,一把抓起盤子裏的牛肉塞進嘴裏,使勁咀嚼了幾下後,惡狠狠地咽了下去。

少年郎一下子撲上來,抱住了男人,一時間急得連眼淚都流下來了:“爹!爹!”

僅僅兩個呼吸的時間,男人那張沒受過太多雨打風吹,烈陽炙烤,所以還算白皙的臉就開始變得黢黑,那樣子就像是被人用墨染上了似的。

眼前發生的一切完全不在預料之中,宋棠晚一時已驚得呆住。

“你,你......”

“有人在肉裏和酒裏分別下了一味藥,這兩種藥任意一種都不足以殺人,甚至有滋補肉身的功效,但組合在一起,就是劇毒‘墨染’。”李秋雨面無表情地補充了一句,“不是什麽稀奇的手法。”

“可,你怎麽會知道?”

“我既然知道世上有這種毒,也知道有人以這種手法害過人,當然就會防着這一手。何況,他們倆剛剛的表現太不自然。畢竟是駱碧瞳臨時找的凡人,這點倒無從苛責。”

宋棠晚渾身都在發抖,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在為他的冷漠而生氣,還是因為別的什麽。

“可是,可是你為什麽要逼他們吃下去?你既然知道有問題,那我們不吃了不就好了,為什麽你一定要逼他去死?你,對,你剛剛說,喝了,活一個。你,你,你根本就是在......”

她指着李秋雨,渾身顫個不停,眼中又是不解,又是失望,又是憤怒,又是痛苦。她的心就像是有無數根線糾纏在了一起,嘴上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李秋雨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因為他知道,像她那樣長大的人,是永遠也無法理解像自己這樣長大的人的,這就像綿羊永遠也無法理解為什麽狼要捕獵一樣。

在狼群裏,如果你不想被其他的狼欺負,那麽你最好咬死每一個敢于挑戰你的同類。

他就是這樣長大的。無論他是否認可這種行為,它們都已随着時間的流逝,深入到了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甚至與他的靈魂糾纏在了一起,無法分離,無法逃脫。

只是,當一頭狼認識到了自己的殘忍,卻發現上天根本就沒有給自己吃草的權利時,那它要怎麽做呢?

吃,還是不吃?

也許,這才是天底下最困難的選擇,同時也是天底下最可怕的懲罰。

“走吧。”他只是這樣說了一句,然後拿起桌上的酒壺,一仰頭,便将壺中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宋棠晚沒有動,她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因為她已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實在是接受不了眼前發生的一切。男人的死,少年一家的悲慘命運,李秋雨的冷漠與無情,這一切都令她無所适從。

她不知要以什麽的心情去處理這些事。是該恨,還是該怒?是該悲,還是該痛?

就在幾天前,她還是白玉京的弟子,她還在行醫,還在救人,那時的她是幸福的,是快樂的,是滿足的,可這一切,都失去得太快,就像一場煙花,還未真正品味,就已消失不見。

她還沒真正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因為這一切的變化實在是太大,變化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

你要太陽如何去接受黑夜?

李秋雨背對着她,只是站着,等着。

他想:對于沒得選的人來說,善良既是最可貴的寶石,同時也是最熱烈的毒藥。這世上不是每個人都有權利善良的。富商可以施粥,可以捐銀百萬,乞丐可以嗎?

她已無權再保持善良,因為他自知已無力再保護她了。

李秋雨感受着胸膛處傳來的劇烈疼痛,低下頭,搖了搖已經空了的酒壺,感嘆着:“墨蚣釀的酒,味道真是獨特啊。”

墨蚣入酒,大補也,司晨煮肉,亦是大補,但兩者遇到一起,就會産生劇毒。是否這世上的很多東西也是這樣?

他丢下酒壺,看向屋外。

他很确信,駱碧瞳一定就在某處默默注視着這邊。這個女人不是個會輕易放棄的人。還好,他也是個極有耐心和毅力的人。

此去蜀州,還有一千七百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