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開智
第076章 開智
這日,無風,空氣裏透着肅殺的冷意,
一段河岸兩邊,樹木伐盡,植被枯黃,正有一群衣衫褴褛的役夫涉水,用鏟、鍬和籃子,往外清理淤泥。
岸邊,站着身穿青色軍服,腰挎長刀,手持長鞭的軍卒,但凡發現有役夫動作慢了,長鞭就從天而降打下來,喝罵之聲不絕于耳。
距離岸邊不遠的一塊空地上,有一桌一椅,桌子上擺着一套紅泥小火爐,火爐上溫着一壺酒,桌旁坐着一個中年官員,身穿石青缂絲博古紋皮褂子,四方臉,翹着二郎腿,嗑着香瓜子。
就在此時,一個役夫倒下了,瞬間被河水淹沒,他旁邊的人呆愣了一下,手裏的動作不敢停,更不敢去救。
兩個軍卒罵罵咧咧下水,把倒進泥水裏的役夫拖死狗一般拖上岸,草草一試鼻息就道:“又死了一個,晦氣。”
中年官員吐出一口瓜子皮,晃悠着二郎腿,揚聲道:“照例行事,家裏還有人的通知家裏人來領屍,沒人領就通知附近義莊來擡走。”
兩個軍卒抱拳聽令,撇下屍體去了。
中年官員瞥見有幾個役夫直起腰板子來往這邊看,他立即站起來走到岸邊,大聲道:“你們幾個橫眉豎眼的想做什麽,還想反了天不成,前一波役夫的人頭血在菜市口還沒幹呢,把你們攥着的拳頭松開,誰讓你們和上一波反賊是同村的,自然要嚴苛些,我也是聽皇上的話行事,快些幹吧,早幹完早回家,都給本官記住喽,行刺皇上誅九族,謀逆誅九族,好生掂量!”
那幾個直起腰杆的役夫趕忙彎下了,攥緊的雙手重又拿起了鏟和鍬,一點一點的挖,一籃子一筐子的往外運淤泥。
“別聽他的!”
一聲怒喝,把中年官員驚的驀然回頭,見領頭的竟是個絕色女子先是驚豔睜目,随即就被圍攏在她身後的三層人驚住了,一層武婢,一層白澤衛,一層親衛軍,他一下子就知道她是誰了。
“晏氏!”
“放肆!”玉蘭怒斥,亮出了墨蓮銀龍烏金牌,“這是神龍殿殿主,芙蓉園主人。”
中年官員王寬信緩了緩,兩手背後,不鹹不淡的道:“敢問神龍殿主來此作甚,這裏可不是好玩的地方。”
晏青瓷沒理他,先讓精通醫理的秋實去看看那個被撇在泥濘裏的役夫,而後才道:“河道總督王寬信,王寬衍之弟,我記住你了,我會把你方才那一段話,一字不改的告訴陛下的。”
王寬信臉色頓變,兩手握拳,賠笑道:“這群賤民實在難纏,倘若不請出陛下來震懾,如何能驅使的動他們呢。何況,您嫡親的弟弟可是我嫡親兄長的關門弟子。”
晏青瓷冷笑,“琅琊王氏族長若是和你是一般的人物,我即刻派人去把我弟弟弄回家便是,什麽關門弟子,我們晏家孩子配不上。”
王寬信的臉一下子黑沉了下來,目露輕蔑之色,仿佛在罵,給臉不要臉。
晏青瓷瞥向那一桌一椅,看見桌上溫的酒,地上吐的瓜子皮,頓時就道:“肖琳,請王總督繼續喝酒嗑瓜子去。”
“你算哪個牌面上的,膽敢幹擾疏浚河道,誤了下游灌溉農田,致使百姓來年顆粒無收鬧饑荒,你擔待得起嗎,我要上奏陛下,聯合百官誅你,妖妃!妖妃!”
晏青瓷沒再理他,見秋實用帶來的水化開鹽粒往那役夫嘴裏灌,竟還灌得進去,她便知道,這人還有一口氣。
還有氣就被當成屍體扔在泥坑裏,沒死也死了,簡直草菅人命!
晏青瓷回頭狠瞪了王寬信一眼,對整個琅琊王氏的印象都不好了。
彼時,晏青瓷帶來做飯的人員已經擇了一塊平地,開始搭建鍋臺煮粥了。
“玉蘭,你拿着烏金牌去把水裏的役夫都叫上來。”
“是。”
負責看守的軍卒一看王寬衍都被按住了,他們哪裏還敢反抗,他們更有眼睛,認出了白澤衛和親衛軍,已是放下刀鞭,雙膝跪地,頭都不敢擡起,只求縮小存在感不被追究。
役夫們麻木渾噩,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順從拳頭大的。
晏青瓷看着這群衣不蔽體,身有鞭傷的人,滿心澀然,揚聲下令,“有飯發給你們吃,去把手洗幹淨。”
彼時,白茉帶着人從騾車上擡下了一筐一筐的雜面窩頭,一缸一缸的鹹菜和鹹蛋。
此前直起過腰,攥緊過拳頭的幾個人先動了,草草洗掉手上的泥巴就往騾車那邊沖,其他人見狀紛紛效仿。
太史雄立時撿起一根長鞭攔在前頭,往地上連甩三下,“啪啪啪”泥點子四散迸濺,昂聲大喝,“排隊,不許哄搶,哄搶者殺無赦!”
役夫們頓時噤若寒蟬,弓腰縮背做鹌鹑狀,聽口令往前挪,可終究是饑餓占據了所有,越挪越快,眨眼間他們就排成四隊,眼珠子直愣愣的盯着雜面饅頭和鹹食。
晏青瓷懸起的心放下,經過太史雄時福身一禮,沒多言,就親自去給役夫們發饅頭去了。
太史雄點頭領會,兀自布防去了。
發完饅頭,晏青瓷倚在騾車上暫歇,就發現,這群役夫是由花白頭發的老人,面黃肌瘦的半大孩子和青壯年組成,青壯年很少,半大孩子也不多,最多的是老人,他們的身體狀況看起來都很差,長時間浸泡在淤泥污水裏,腿上腳上都有泡爛的痕跡,還有的生了蟲……
看到這裏,晏青瓷不忍再看,咬住了牙,握緊了拳,深吸一口氣招來白茉就吩咐道:“你回城去招募大夫,買藥,再去購置一些油布拿回園子交給谷雨她們,讓她們做成防水褲,要采藕人身上穿的那種樣式。”
白茉領命,即刻去了。
待這群役夫吃了有八分飽的時候,旁邊熱氣騰騰的鐵鍋裏飄出了白粥的香氣,晏青瓷就道:“拿出你們喝水吃飯的家夥什,排隊去領吧。”
于是晏青瓷就看見有人拿出了豁口的木碗,有人拿出了粗糙的竹筒,有人拿出了有裂紋的粗陶碗,還有人捧起了自己的一雙破破爛爛的手。
“我還是粗心了。”晏青瓷低喃。
鈴蘭便道:“殿主莫要自責,做飯的肯定會帶一些碗的。”
晏青瓷忙道:“那就先挪給沒碗的役夫們用,紅蓮,你去安排,回頭想着購置一批陶碗送來。”
“是。”
晏青瓷看着那些捧着白粥,顧不得燙就呼呼嚕嚕喝起來的役夫們,又等了等,等到煮出來的白粥都分發幹淨,役夫們舔碗的時候,她站到了他們面前。
鈴蘭拿出一個小銅鐘,一個小鐵錘,铛铛铛連敲九下,引得役夫們紛紛擡頭,目露警惕和恐懼。
“諸位,接下來我要說幾件事,希望你們都能記在心裏。第一件事,關于服徭役,你們現在清理的這段淤積的河道,下游就是你們的村莊,只有把這裏的淤積疏通了,你們下游的村莊才有足夠的水可以灌溉農田,才不會發生械鬥死亡搶水事件,水的重要性你們應該比我更清楚,所以雖是國策強制征調你們來服徭役,但最終受益的也是你們。
剛才那個河道總督,話裏話外暗示你們都是皇帝暴虐才致使你們遭受折磨,其實不是的,陛下登基至今才六年,他減輕你們身上的賦稅,他整頓吏治,清查貪官污吏,豪強劣紳,他要對整個大盛江山負責,他只有一雙眼一雙手,很多細小的部分他只能讓官吏去管理,比如清理河道這件事,就歸河道衙門管,可那個河道總督,他還是琅琊王氏的子弟呢,卻這麽虐待你們,還把黑鍋讓皇帝背。”
王寬信急了,立馬辯駁,“為官者,誰不是聽皇上的!你休要往我琅琊王氏潑髒水。”
“你們就要想,國是皇帝的國,百姓是皇帝的百姓,只有你們服順他,願意供養他,認他為大盛之主,他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逼你們造反,他圖什麽?所以……”晏青瓷冷冷瞥一眼王寬信,“究竟是誰暴虐,是管制你們的貪官啊!”
一雙雙麻木冷漠的眼頓時都看向王寬信,王寬信頓時渾身發毛,大叫道:“你們這群賤民窮的沒有二兩肉,我貪你們什麽了!”
“你貪的是民心!”晏青瓷擲地有聲的道:“得民心者得天下,你意圖左右民心,使萬民背離陛下,你有謀逆之心,你罪該萬死!”
太史雄頓時睜大眼,油然而生佩服之意,得了,不必擔心會被百官彈劾了,王寬信休矣。
王寬信雙膝一軟整個人癱在了泥坑裏,臉色乍青乍白,“妖妃,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諸位,陛下是愛民如子的陛下,他深知你們的辛苦,可他也只有一雙眼,一雙手,他有顧及不到的地方,在那些地方倘若有貪官污吏為害,可到芙蓉園門口的宣傳欄上貼伸冤文書,我一旦得知就會告訴陛下,陛下知道了就會為你們主持公道。”
晏青瓷看役夫們仍舊是麻木冷漠的樣子,也不氣餒,而是繼續道:“這裏的徭役做完以後,如果你們想有個吃飽飯賺點錢的地方可以去杏花村,杏花村有很多作坊,長期招工,無論你是什麽戶籍什麽身份什麽年齡都能去,哪怕殘疾做不了活,杏花村大食堂也有個窗口每日提供免費的飯食,不會讓你餓着,更不會讓你凍着,有片瓦遮身!”
有知道杏花村的役夫麻木冷漠的眼慢慢變了,洩露出一點希冀。
晏青瓷趕緊又道:“我知道你們可能不信我,但是杏花村離這裏不遠,你們可以自己去看去打聽。”
“她是妖妃,就是她蠱惑陛下行事暴虐。”
太史雄心裏“嗚呼”一聲,穩了,王寬信命不久矣。
晏青瓷看都不看他,繼續道:“諸位,用你們自己的眼睛去看,用心去體會,看一個人,要看她做了什麽而不是她說了什麽,有的人把持輿論口舌污蔑陛下暴虐,污蔑我為妖妃,那是因為陛下搶了他們的大餅分給你們,他們妄圖往我和陛下身上潑髒水,讓陛下失去民心,好換一個聽他們話的所謂好皇上來操控!”
太史雄倒吸一口涼氣,看壯士一樣看着晏青瓷,直勾勾的,再也顧不上什麽避諱。
役夫們的眼睛終于不再麻木,而是微有光芒,透着半懂不懂的迷茫和驚恐。
說到這裏晏青瓷深吸一口氣,對他們笑道:“憑我一人之力,無法溫飽所有的役夫,但是你們這一群受到連累苛待的,我每日會派人來給你們送饅頭和鹹食,我保證你們在幹活的時候肚子裏是有食的,我說完了,你們繼續服徭役,我也要去做我能做的事情去了。”
“他們懂個屁,一群有奶便是娘的賤民罷了!”
晏青瓷冷睨王寬信,“看來琅琊王氏也并非都是飽讀詩書的人,像你,至少沒讀過史書。肖琳,把這個污蔑陛下暴虐,有謀反意圖的貪官給白澤衛指揮使果毅侯送去,查查他。”
王寬信一聽,慌忙要跑,被肖琳一手刀劈暈交給了兩個心腹,“快馬加鞭,親手交給指揮使。”
“是。”
“玉蘭,你帶着人親自去青雲書院,把天棟帶出來。”
“是。”
吩咐完,晏青瓷轉身要走,卻見河岸下官道上多了一輛馬車,謝瑱之正站在車旁,長身玉立,好一副君子端方模樣。
晏青瓷微一挑眉,無視之。
“神龍殿主見了本王便逃,是怕了本王不成?”
正要扶着鈴蘭的手臂登車的晏青瓷頓住了,緩緩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