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Chapter 12
Chapter 12
祝初一很快收到了編輯寄來的合同。
喜悅之餘,她又犯了愁。
故事發生在川西,她并沒有去過,代入感欠缺,她以往嘗試翻譯作品,習慣找出作者的其他譯作,了解行文敘事風格。這位作者情況特殊,資料晦澀,作品比本人火,好像把一生的筆力都注入這一本書。秘境絕筆,原本是出版社規劃的亮點,卻成了她的難處。
她需要了解當地的山水,人,吃什麽東西,說哪種方言,念過的經。畢竟故事裏的人在那裏愛過一場,總不能敷衍。翻譯不僅限對文字的傳遞,還有摸不着的,跨越時空的情愫。偏偏網絡上只有驢友的丁點游記,只字片語。這遠遠不夠。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本書于她很重要。
祝初一拿筆尖杵了杵桌邊的相框,是和明瑾華的合照,兩個女孩兒在庭院裏看星星,像素極其不好,星空烏漆麻黑,但笑容和開心是真的。大四那年,她僅有的一次畢業旅行,去的泸沽湖。
明瑾華全世界撒歡兒慣了,不像她,總帶着鐐铐,瞻前顧後。
于是祝初一給明瑾華發微信求助。
Y:【在?】
霧都粉刷匠:【初,大晚上的成年人都很忙好吧 = 。=】
Y:【表情包/打擾了】
霧都粉刷匠:【這場結束了。你說。】
Y:【微笑臉/石碾村這個地方你聽過嗎?】
霧都粉刷匠:【知道啊,這一兩年成打卡點了,我大學去采過風。】
祝初一還在打字,明瑾華一個電話丢過來,“你問那地方幹嘛?”
祝初一說:“實地考察。”
明瑾華一聽就懂,“恭喜啊祝老師,又賺外快了。”
祝初一“嗯”了聲,“你當地有朋友沒,幫我聯系下,我準備去一趟。”
明瑾華沒直接答應,反而支支吾吾地問:“那個,秦阿姨是不是回來了?”
祝初一鎖了電腦屏,無光的黑底,投出她不為所動的臉,“嗯。”
明瑾華說:“你對她,什麽感覺?”
祝初一說:“沒感覺。真的。”對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她願意敞開一點心門,“這麽多年都過來了,我不需要她了。”
明瑾華有些悵然,“初,我是心疼你。其實她說得沒錯,你老大不小了,一點不擔心自己?”
祝初一抓住蹊跷點:“她去找過你?”
明瑾華坦白:“就,我媽跟她碰上了,說了說你。”
祝初一說:“你媽媽怎麽會碰見她?”
明瑾華說:“我爸媽他們去翠雲鎮摘藍莓,剛好看到她也在,我們原來都住一個片區,擡頭不見低頭見的,老鄰居碰見總會攀談兩句。”
祝初一聲音很平靜:“不用她管,我個人沒問題。”
明瑾華不想碰雷,迂回地說:“川西是吧。我有個朋友在跑這條線,旅游公司離你很近,你先跟他見見?”
中文聽不出TA的性別,祝初一默認為女性,不疑有他,“好,謝了,回頭免費給你當伴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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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齊迫不及待來幫祝初一搬家。
扶竹路沒有停車場,私家車,三輪,摩托沿着斜坡停了一路,閻齊今天換了輛秀氣的SUV,剛好擠過空地而過。
車門打開,突如其來的熱浪撲了滿面。
不過四月底,川城人民換上短袖短褲準備過夏。
水果攤的燈下有蟲蚊飛,旁邊支了小桌,幾個老大爺在下棋,棋子敲得乒乒乓乓,感嘆:“哎,今年子天氣異常,熱得早。”
閻齊給祝初一撥語音:“下樓接我。”
祝初一在窗戶口望一眼,他有點像蹲自己家門口的那只野貓,“哦,馬上。”
樓道年久,矮牆外有株梧桐樹,枝桠蹿到四樓,擋住平樓的視野。
梯步和房梁的間隔低矮,就上了兩樓,閻齊幾次碰到頭,拍了拍石灰。
祝初一看得不忍心,“閻總,你這是何必?”
閻齊睨她一眼,“這就是你家?”
這話祝初一熟悉,她也問過閻齊。
要換個人問,祝初一沒準心裏膈應,認為對方是在嘲笑,除了明瑾華,她沒帶過任何朋友回來,不願意讓人看穿她的窘境。一個人的家是她的底線。
但閻齊說這話,眼神是真誠的,沒半點瞧不起的意味。
所以她才泰然自若地點點頭,“怎麽,不像啊?”
這話閻齊也熟悉,他也這樣回過祝初一。
門邊突然有活物跳躍而過,立在欄杆上。
閻齊掐了一把祝初一的腰,回頭,就跟兩只薄荷藍的眼睛對上了,吓得他一愣,不動聲色地往祝初一左側靠。
祝初一也看見小黑了,習慣它的神出鬼沒,平時她會在門口擺一只碗,裝幾只小魚幹。
她不肯養貓,但見不得它流浪。
等她把空碗撿起,閻齊手拉着她,還把貓望着。
哦,是她忘了。
閻總怕貓。
掏出鑰匙開門,祝初一忍着笑問:“之前怎麽還想養一只?”
閻齊逃脫宿敵,又開始不着調,往她耳邊吹氣:“貓是貓,你是你。”
祝初一的臉就這樣紅了,鑽進卧室收拾。
閻齊沒把自己當客,大剌剌坐在沙發上,又走到窗口,打量四處。
雨棚上有不知誰扔的垃圾,巷弄擠壓歪扭,夜市在賣炒粉和砂鍋米線,油膩煙氣繞在天線上,不顯熱鬧,反而殘破。外賣摩的一閃而過,莫名地,他覺得這地兒有點熟悉,好像來過。
閻齊搖搖頭,罵自己迷信。
科學家不是解釋過這種“前世今生的錯位熟悉感”嗎,是人的大腦神經某一瞬搭錯還是停止運作來着。總結來說,五字兒:大腦短路了。
他拿祝初一的杯子給自己倒了水喝,檸檬百香果爽冽,他喝了好幾口,然後坐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
祝初一家雖然不大,走兩步就到頭了,但很悅目,跟她人一樣舒服。家裝以純白為主,物随其主。
他欠了欠身,沙發上搭了塊棉麻的大沙發巾,躺上去感覺很放松。
牆角有一株高大旺盛的綠植,葉片寬厚而旺密。是房間內唯一的風景。
他有些閑淡地操心,問祝初一:“你走了,這樹怎麽辦,不用澆水啊?”
祝初一的聲音從衣櫃內傳來,嗡嗡地,有點磨耳,“那是假的。”
閻齊定睛一看,呵呵,還真是仿真葉。她倒什麽都圖方便。
他編排她:“你這文藝得不夠徹底啊,樹都是塑料的。”
祝初一沒理他,這人抽瘋,臨時起意非來幫她收拾。
說是搬家,不就是幾件換洗衣物,夏裝握在手裏輕飄,妥帖的秋冬大衣仍挂在衣櫃。
他們的關系不夠撐滿一個二十八寸的行李箱。
閻齊是安分的人嗎,沒得到祝初一的邀請,小房間沒進去,但不妨礙他撐着半邊身子看。
房間有面穿衣鏡,她這角度不知道外面能一覽無餘,正背對他換衣服。
一旁的椅凳上搭了胸衣,她把家居服脫下,沿着優美背脊,椎骨尾旁有兩點腰窩。他比她自己了解,磨着它們往前推是什麽滋味。
閻齊有點心猿意馬,不耐煩催她:“怎麽那麽慢,你是在藏金礦嗎?我進來了啊。”
祝初一沒給耍流氓的機會,穿好連衣裙出來,手裏推了方二十寸的登機箱。
那高度不及閻齊膝蓋骨,他順勢接過,走前面下樓。
祝初一想起,上次這樣的情景,還是她大學畢業。喬繼晖有事來不了,祝晉鴻去接她,也是這樣走她前面,不過祝晉鴻身體不好,走得踉踉跄跄,後背都是汗水。
閻齊背影寬闊。夜撞見了他,也會起撩撥心思,風拂過他的衣服,透出背肌窄腰。
他無知無覺,右手輕巧地拎起她的箱子,左手插進兜裏,走出了度假的惬意感。
他身上的特質,祝初一是沒有的——無處不在的松弛,穹宇塌陷也不在乎。
樓下小賣部開了很多年了,賣一些煙酒,棒棒糖,醬油,醋和鹽。蘇打餅幹過了期,長久地堆在玻璃櫃裏,知道的住客是不會買的。
守攤的老妪姓張,屬兒女不管的留守老人,吃社區發的低保,年紀很大了,祝初一時常照顧她生意。
張婆戴着老光鏡,看了陣閻齊,張了張嘴,口齒不利索地問祝初一:“小喬肥來了?”
老人年紀大,牙齒都落光了,笑得牙花子全露出來,磕磕巴巴地咬字。
閻齊在旁邊等祝初一,漫不經心刷手機,似乎沒聽到。
祝初一接過兩瓶礦泉水,一愣,不自在搖搖頭:“不是。”
張婆耳背嚴重,凡事以她自己理解的為主,自顧自地說:“肥來了就好...肥來了就好...以偶好好過。”
祝初一沒選擇跨服聊天,安撫性地說:“好。您注意身體。”
不善謊話的人多少心虛,祝初一偷看閻齊。
他站在車前吹風,地上的影子又高又瘦,注意力完全不在這處。也是,老破小不值得回頭。
感受到祝初一的目光,他挂了電話,抱怨:“哎怎麽那麽久,要不我先去江裏游會兒泳等你?”
祝初一走過去,閻齊咬了下她的嘴,摟過人上車。
那個久遠的名字,像車轱辘滾過減速帶,稍縱即逝地磕了一下。
今天是四月二十五號,祝初一的生日。除了明瑾華,只有企鵝郵箱提醒過她:生日快樂。
走了半程,窗外是著名的立交橋,8D魔幻,每個維度塞滿車輛,川流不息,劃開不同的軌跡。
閻齊的車載音響滑出一支歌,抓耳的唱腔太适合黃昏。
“整座城市一直等着我/有一段感情還在漂泊”
祝初一按開一點車窗,夏風卷走了最後的春意。
她在二十九歲這年慌不擇路,選擇了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