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Chapter 42
Chapter 42
祝初一被梁旌的電話吵醒。
冬日陽光反季節般耀眼,襯亮城市,色調暖融融的,溫度卻徹底下來了,陰涼處蕭瑟,樓房間飛過一群鴿子。
人的本質是動物,每到這時總莫名悵惘。
梁旌說:“初一,你最近忙嗎?”
祝初一不愛睡懶覺,難得睡過頭。
旁邊,閻齊還趴在枕頭裏睡,她把被角給他掖好。這人睡覺不規矩,像小孩。
“你等我一下。”祝初一降下音量。
收拾一陣,套上毛衣裙,才說:“大導演怎麽會給我打電話?”
輕合上房間門,室內恢複一片黑暗。
客廳窗簾淺,抵不住日照,白牆上有道金色光影,家具和地板被光占領,明晃亮堂。
窗外的黃桷樹又長高幾米。太陽光透過樹葉縫隙,迸進百葉窗,張開手心,掌紋鋪上一層斜拉的影子。
梁旌說:“別笑話我了,純粹混口飯吃,還拉低了影視業水平,你忙的話就不打擾了。”
祝初一說:“還好,什麽事?”
梁旌也直接:“我策劃了一個人像攝影展,你能不能來拍一組?”
“一組?”
祝初一赤腳走動。
木地板打掃得幹淨,裝了地暖,可以不穿鞋。
閻齊是這間屋子的破壞者,領帶短褲扔滿整個客廳。
地方小,稍不收拾就顯雜亂。
祝初一逐個撿了,裝進收納筐。他的襯衣金貴,進洗衣機準報廢,只能溫水手洗。
他故意的,一個電話就送去幹洗,非要擱她眼前礙事。
梁旌繼續說:“其實一張也行,別誤會啊,有酬勞的,我從來不虧朋友。”
祝初一說:“怎麽想到我?”
“你跟這次主題還挺契合。”
“什麽主題?”
梁旌給她分享了創作初衷。
祝初一聽了,開玩笑說:“謝謝邀請,等我看看檔期。”
挂了電話,她進廚房熬粥。
冬日安靜的早晨,鍋內糯米軟滑,沸水沖頂罐蓋,“噗嗤”,“噗嗤”,熱氣霧化了廚房玻璃。
祝初一深深呼吸,覺得幸福,透支的幸福。多稀缺的感受,竟在閻齊身上找到了。
菜買回來,他還在睡,把她的枕頭箍在胸口。
他最近奇怪,公司不去,不出差,連視頻會議也少了。
祝初一輕輕親他的耳垂,低哄:“閻總,別睡了。”
閻齊沒理,頭歪了歪,往枕頭深處埋。
等他睡到自然醒,是冷醒的,老空調不給力,暖氣不足。
枕邊人早不見了。
開門,清甜氣萦繞。桌上有碗豆漿稀飯,白瓷碗,底下有針織墊,拿玻璃罩遮着。伸手試碗壁,溫熱的。
講究。
房子小,閻齊扭頭就看到祝初一。
他挺喜歡這裏的,有人照顧的居家感,近二十年沒體會過了。命運關門前,不知殘忍還是施恩,讓他多看看門內景色,因為很快再也見不着了。
祝初一在做午飯,切好青椒和雞腿肉,正包着布揭湯鍋蓋。乳白鲫魚湯,鮮香撲鼻。
她的側顏好溫婉,太靜,時間都不好意思在屋子流動。
小陽臺上挂着他的襯衫,洗過了,淡淡茉莉香,偶爾滴水。
閻齊站在餐桌邊,悄悄看這一切,心暖到不可思議。
祝初一聽到動靜,回頭,長睫夾他一眼,“醒了?你個懶豬。”
閻齊走過去,伸手掐她的臉,“那是你的稱號,我不配。”
沒日沒夜的古老歡愉,倆人很過瘾,所以狀态都挺好。
祝初一躲開,拿眼神求饒,睨向飯桌,“桌上有好吃的。”
閻齊刷完牙,拿她的毛巾擦臉,“好吃?自己誇自己,不要臉。”
“跟你學的呀。”
“閻齊,你窮得連毛巾都買不起了?講不講衛生,不是有潔癖嗎?”
她永遠記得,他豪宅裏令人發指的衛生程度,天天拿除螨儀清理床單,衣櫃分隔區絕不能弄混。她這麽愛收納的一個人都受不了。而且他不請阿姨幫忙,自己包辦家務。
閻齊啃了口她烤的蛋撻,理所當然地說:“那是我家,在你家不需要。”
祝初一懂了,說她家是豬窩。
“你這豆漿稀飯哪兒買的?”
閻齊跑來盛第二碗。
當然是自己熬的。
“好吃吧,誇我就告訴你。”
得意之色嬌憨,閻齊沒忍住,摟着她的腰狠狠吻上去。
好像不抱着她,聞不到她的香氣,渾身都癢。
吻,烈吻,兇殘綿長。
折膠堕指的寒冬,城市起霧,最好開暖爐煲片。
下午倆人都不願出門,宅在家,選了紀錄片看。
沙發對面有片空白牆,剛好放投影儀。
這回講的是敦煌。
祝初一說:“你去過西北嗎?”
閻齊說:“去過三回,第三次差點沒回得來。”
“為什麽?”
“瓜州聽過吧,那地兒西瓜哈密瓜遍地都是,有個女孩兒看上我了,非讓我入贅,我不幹,還給我看他們家的財産,你猜多少,百來只牦牛,據說只是一部分。”
“挺有錢的,怎麽不考慮?”
“我考慮了,後來還有你什麽事兒?”
“人女孩兒淳樸,當然扛不住皮相蠱惑。”
祝初一往嘴裏塞了顆黑巧,面無表情地嚼。
閻齊看得好笑,低頭吻她,“心裏又罵我渣男?”
祝初一含糊不清,“沒有。”
閻齊握着她的雙手,摩挲她手腕的細嫩處,咬她,“你有。”
過于撩撥,祝初一手裏的水杯掉了,“啪”地一聲。
還好橙汁喝完了,杯子在地上來來回回地滾。
她抓着他的頭發,手臂交錯,虛撐着他的肩,指頭放松下垂,仰頭吻他。
到底愛他什麽?
不知道。可能,愛他抱很緊的手,專注的下颚,微涼的鼻尖,綿密的呼吸,滾動的喉結。愛,所有屬于她的時刻。
閻齊說:“你以後想嫁什麽樣的?”
祝初一躺在他胸口,聲音平靜:“會回家的。”
“年齡和職業呢?”
“不限。”
閻齊捏她的耳垂,有洩憤嫌疑,“這麽不挑?”
紀錄片還在放,快到結尾,西北遼闊,天兒藍淨,莫高窟真美啊,那是要親眼所見才能領略的震撼。
祝初一記住了那尊佛像。佛說,機緣巧合,時辰未到。
“你呢,會娶哪種女孩?”
閻齊順開她的頭發,“還沒想好。”
“哦。”
“川城冬季這麽冷,你想不想換個城市生活?”
閻齊試探着問。
“不想。”
祝初一以為又是度假那種浮光掠影,“冷嗎,冷着冷着就習慣了,又不能一直避開寒冬,比起前後的巨大冷暖溫差,不如趁早适應。”
閻齊說:“如果,不回來了呢?”
“我在其他地方又沒朋友,幹嘛不回來。”
“我陪着你不夠?”
祝初一忽然坐直,對上他的眼睛,有撞碎浮冰的暗湧,破釜沉舟要一個承諾,“你說的,過了這段時間就結束。”
他多混蛋啊,幾乎給她明碼标價,值一套房。她先動心的,所以沒有抵抗力,沒法硬氣地說,你給我滾。
事不過三,總不能跟他繼續不明不白下去。
所以不停給自己心理建設,美夢延期,終會結束。彼此航程方向有分歧,不如及時止損。如果理由正當,當然跟他走,但他偏偏沒有要走她的名分。
閻齊揉亂祝初一的頭發,“那辛苦你了,再忍忍。”
祝初一還要駁斥,手機響了。
是個陌生號碼。
走到陽臺,她按了綠色通話鍵。
“喂,你好。”
那頭是個中年男人,聲音隐隐發抖:“小初啊。”
“李叔?”
“是是...冒昧打擾你了啊。”
李複平時不跟祝初一往來,偶爾見面也客套。撇開秦菀韻,他倆毫無關聯。
“沒有,您有什麽事兒嗎?”
李複穩了穩情緒,跟祝初一說:“你這幾天有空,來看看...你媽媽。她三年前查出胃癌,一直沒給你說。”
祝初一腦子炸了下,“癌症?”
似曾相識的對話。
“是,應該...應該就是這兩天了。我知道你工作忙,她再怎麽不是,也是你媽媽。”
閻齊去門外幫祝初一放貓糧了,她帶他近距離接觸過小黑,恐懼陰影散開,他漸漸不怕貓了。
見祝初一蒼白着臉,把她摟懷裏,“出什麽事了?”
祝初一半天找不到自己的聲音,答非所問:“閻齊,你可以去見我媽嗎?”
閻齊吻了吻她的耳尖,沒有遲疑地安撫:“當然了。”
-
秦莞韻住回了家,臨終前,大多數人都不喜歡醫院,願意在自己熟悉的環境待着。
她躺在老人椅上,腿上搭着毛毯,慢慢搖晃着,光落在臉上,道道皺紋清晰可見。
似一片樹葉,焦枯,不等春風吹來就離枝墜落,歸落土壤,化作護花泥。
祝初一站門口猶豫,一時不知怎麽面對。
買了箱有機特侖蘇。在超市裏轉悠半天,各種營養品,不好下手,最後只買了中規中矩的牛奶。
這兩年她來得甚少。也許心裏始終記恨,沒敞開心扉接納秦莞韻。不能接受她狠心抛棄,又若無其事回來找。
秦莞韻看見祝初一了,在庭院裏朝她招手,“小初,快過來。”
祝初一慢慢挪過去。
“給我帶禮品了?”
“嗯。”
“男朋友呢,沒來嗎?”
閻齊在答應見家長的第二天淩晨,消失得無影無蹤,至今聯絡不上。
祝初一扯了個謊,“他有事。”
秦菀韻拍拍她的手,笑得寬慰:“年輕人忙,正常。”
秦莞韻知道自己對不起祝初一,沒敢要這個女兒回饋自己,更不敢要求祝初一孝順她。是她一手造成的。年輕時種的孽因,該還。
她回來那年,祝初一已出落成女人,漂亮,有事業,能把自己照顧好。
沒給祝初一買過衛生棉,沒在她談戀愛時教她保護自己,錯過了她人生所有重要時刻,失去一位母親的責任和義務。
為彌補,給祝初一張羅相親,挑了自覺不錯的良人女婿,卻聽祝初一自己說,有男朋友了。隐約覺得女兒排斥。好歹她放了心。
秦莞韻握着祝初一的手,喃喃自語,在關心,又像想方設法跟她多聊天。
“還怪我嗎?”
祝初一搖搖頭,好半晌,把心裏話說了出來:“您當初年輕,有自己的選擇,雖然傷害到了我,但您有追求更好生活的權利。可那時候,您應該跟我說再見。”
好讓我知道,還有見到媽媽的那天。
祝初一真的真的太孤獨了,對秦莞韻的感情複雜。
秦菀韻是身邊唯一至親,懷胎十月,把她帶來這個世上的人。
秦莞韻跟祝初一道歉,咳得厲害,幾近撕裂的沙啞,“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藏地生死書》裏說,人走之前,有三件事很重要:放下、道別、安詳地走。
祝初一想讓秦莞韻了無遺憾閉眼,“我不怪您。”
“媽媽。”
眼淚掉下來,在白絲裙浸出一灘水跡。
不是不難過。她最後的至親,即将離開。到底做錯了什麽,才會沒人疼,沒人愛。
秦莞韻靠在丈夫懷裏,嘴角帶笑,很安詳。
“下次,你不要再一個人回來看我。”
“好。”
豆漿和鲫魚湯,是秦菀韻當年常做的,沒有教過她,她不過是照記憶模仿。
很多事全靠祝初一自己摸索。她需要很多愛,填補童年缺失的母愛;需要很多快樂,治愈童年的不幸。
祝初一做了個夢,夢裏有秦菀韻,她們去集市買花,轉眼,世界不見了,只剩一條隧道,很黑,她獨自走着,地上是紙錢,被風吹到半空,走到一半,忽然有個男人攔住了她。
她掙了掙,發覺自己動不了,意識還是有的。
直到樓下有路過的小販在喊:“磨菜刀,修空調...”
她動了動腳,終于從夢魇脫身。
醒來,祝初一接到李複的電話,秦菀韻在淩晨去世了。
秦菀韻走的那天,剛好是聖誕。
祝初一盡最後一份子女責任,請假兩天張羅後事。流程于她并不陌生,那年祝晉鴻也走得這麽突然。
祝初一給秦莞韻選了塊風景不錯的地方,用了她一半積蓄。
還好她有錢,不需要憐憫。
閻齊還是沒回來。
祝初一照常上下班,把他拉進通訊錄黑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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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晚十點開始下雨,檐前雨細碎,打到別家雨棚上,嘈嘈切切地響。
祝初一躺着床上失眠,直到隔天早晨七點。
鏡子裏的她,眼睛通紅,血絲網結,浮起自嘲的笑,終于認命,閻齊是真的鐵石心腸。
她忍住眼淚。
其實夠堅強了。
秦莞韻被推去火化前,祝初一最後看了眼肉身尚在的媽媽,化了雍容入殓妝,很柔靜,像五歲那年的夏日午後,秦莞韻在她身旁睡着了。只是再醒來時,她媽媽已經不要她了。
這個女人早已松弛的手臂也曾溫柔哄她睡覺;這個女人的懷抱也曾在寒冬暖過她的腳。只是之後的遙遠歲月使所有溫情冷漠而冰冷。
祝初一想不起秦菀韻年輕時候的樣子了,祝晉鴻恨她,連張照片都沒留。
秦莞韻的另一個女兒摟着秦菀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在場賓客似乎都忽略了,那也是祝初一的媽媽,祝初一甚至沒來得及再抱一抱。
她媽媽又不要她了。
祝初一看着秦莞韻被火化,堅厚高溫爐中咣當一聲,真正的香消玉殒。
她仍然沒哭。
也許多年的孤獨生活耗盡她的眼淚。
祝晉鴻走的那年,她還有喬繼晖,還能在他懷裏軟弱痛哭。現在,真的只有她一個人了。
總有人來跟她搶愛,搶親情,搶愛情。
她揉揉臉,拿冷毛巾敷額頭,出門上班。
七點半的地鐵不算高峰,祝初一透過玻璃看自己的臉,憔悴慘白。氣血虧加上沒休息好,沒半點血色,像川城天空,瞧不見半點晴朗跡象。
雨和塵土混成涼意,室內捂出莫名壓抑氛圍。
她坐在自己的小隔間,敲着字,心裏難受極了。
郵箱叮咚響,跳出一封郵件,發件人是于冬聽。
祝初一打開,全是她出錯的地方。
聽總很嚴格,容不得半點馬虎,排版不對也打下來重改。
祝初一去洗手間拿清水拍臉,今天沒化妝,水珠順臉頰流,沾濕鬓發,像失去色澤的蜜桃。
她甚至想大喊幾聲,抑住沒由來的心慌,最終克制了,回辦公室,泡了濃茶。
于冬聽從裏間出來,攥着一盒藥片,遞給祝初一。
“看你一直捂着胃,這藥副作用小,吃了能緩和點。”
祝初一的胃時好時壞,不常吃藥的,痛的時候忍一忍,忍過就過了。
小時候,祝晉鴻夜不歸宿,她就飽一頓餓一頓,有回餓慌了,翻出冰箱裏的冷飯往嘴裏塞,結果鬧胃出血,被鄰居送了醫院。
祝初一回以于冬聽感激的笑:“謝謝。”
好多話藏在心裏,實在不會表達。
她認得這藥,很管用,祝晉鴻在她住院時買過一次,不便宜。
祝初一母親過世的事,秦冶給于冬聽講了。于冬聽當天沒能去,托秦冶帶了一疊帛金。
于冬聽給祝初一倒了熱水,“照顧好自己,別天天來那麽早。”
“嗯。”
“要休息幾天嗎?”
藥片的苦在舌尖蔓開,祝初一皺起眉,搖搖頭。
“不用,我沒事。”
人越傷心,越不能獨處。
得有寄托,得工作,得賺錢,得活下去。
她快要去進修,為期一個月。之前因為簽證沒下來,不确定,沒有告訴閻齊,現在沒必要了。
翻譯職業需終生學習,不停充實自己,苦行僧式的生涯。
跨年就滿三十一歲了,她生活中最長久的寄情竟是工作。
祝初一答應梁旌拍人像,去了他的工作室。
梁旌受寵若驚:“還以為你不會來。”
除了明瑾華和王阗,祝初一沒給其他同學說,自己剛經歷完一場喪事。
祝初一說:“我喜歡你定的主題。”
為什麽答應呢?
因為她要一個能夠紀念的載體,永恒而直觀的瞬間。
影棚背景牆純黑,祝初一穿了件簡單黑T,徹底素顏,蓬密長發落下,發尾吹卷,顯得臉又小了一圈。
電腦在放歌曲,輕聲地,郁可唯的《路過人間》。
“幸運一點/也許最後和誰都不相欠”
梁旌駕好照相機,測完光,等她無聲的情緒過渡。
祝初一無需醞釀,按他說的角度,側臉,輕擡下巴,笑了笑,淚珠即刻奪眶,在左臉斷裂。
梁旌抓到了。
三十歲女人的抗争,寂靜,狠準,驚心動魄。
那雙眼有了故事。
FIGHT,這正是他最想要的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