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Chapter 41

Chapter 41

歲末的年會,于冬聽訂了Sky Bar,半城的霧都踩在腳下。

當晚的dress code是重生,堪稱群魔亂舞。

祝初一選了中式旗袍。

她不喜歡現代,如果可以選,想在一切質樸的小鎮生活,古老,帶着天真的虔誠。那天運氣不錯,她抽到三等獎紅包,很吉利的數字,四個八。

秦冶是會犒勞下屬的好老板,年會結束,請全公司去新開的Spa館。

一群人烏央烏央湧進大廳。

這間屬會員制,裝潢簡約。典雅純白,四角飛檐,大廳外是碧綠江水,門口擺着鎮店寶,估價百萬的大型榕樹盆景。

隔間錯落避人耳目,隐私保護極好,均消四位數往上。

祝初一選了火山石汗蒸,和于冬聽一起。

女士更衣室在西側。

煙粉垂簾拂開,走出一個精致女人,如雲般蓬散黑發,竹青絲緞細吊帶裙,搭着白皮草,前凸後翹,像勾魂青蛇。

香水味很熟悉,祝初一不動聲色看了她幾眼。

女人舉着手機,白膩手腕慵懶彎曲,塗了墨綠指甲,睫毛長密,垂眸時輕夾人間,灰藍瞳孔。妖精般風情萬種。

她似嬌嗔地跟電話那頭說:“我出來了,閻齊你在哪兒呢?”

祝初一和她剛好錯身,那個名字精準落進耳裏。

第六感是女人天賦,辨析情敵,從不出錯。

女人聲音遠了,跟飄逸裙擺一同消散風中。

祝初一确信自己沒聽錯,仿佛有宮廷古樂敲擊耳膜,清脆,空靈,穿透神經,鬼使神差轉身,跟了上去。

于冬聽沒注意動靜,進了換衣間,整理完出門一看,祝初一早不知去哪兒了。

-

Spa館旁是家花店。

氪金到令人發指的黃金地段,一束花抵普通上班族一個月的薪資。

祝初一推門進去。

店內只有一個營業員,二十冒頭的小男生,長相精致,系着白圍裙,“小姐有預訂花束嗎?”

祝初一仍處于心跳加速的狀态,眼光樓上樓下打量,只有滿天星般的射燈,加劇了那點不安,“沒。”

“噢,沒事的,您随意看,有選中的叫我。”

祝初一在陳列架上看到一大捧玫瑰,中間加了幾只草莓。

小男生耳聰目明,搶先解釋:“這是非賣品,我們老板放這的。如果您感興趣,這邊還有。”

祝初一抓到細微的線索,“你們老板姓閻?”

“不是的,我們老板姓周。她有個草莓園,定期往店內送貨,很新鮮,個頭飽滿,別家買不到的。”

周,Zhou?祝初一剎時想到那張卡片,還要再問,座機響了,小男生去了前臺,顧不上招待她。

祝初一有種強烈預感,往裏間走。

花草最繁密處,放了露天桌椅,旁邊擺了臺La Marzo的咖啡機,跟閻齊家的是一個牌子。

空間很靜,古董落地鐘表來回擺動。

忽傳來男女的談話聲,絮絮叨叨,能辨清音色。

“晚上別走,今天我生日。”

“好啊。”

“這次倒利索,你女朋友不生氣啊?”

“管她呢,陰晴不定的。”

“那麽矯情?那你不來找我。”

“盤絲洞住久了,也要換古樸茶舍調節視覺不是。”

隔着一扇梨木門,觸手質地溫潤,仿佛有焰火吞噬,祝初一不敢推開。

裏頭對話已戛止,只有衣料窸窣。

祝初一在門外站了一陣,心口有些麻木,聽到女人帶着嬌喘說:“我賭,你最後會回我身邊。”

-

深夜兩點,小房子的防盜門被拍得震天響,岌岌可危,門上鐵鏽漱漱掉落。

日有所思,祝初一正在做夢。

她結婚了,穿着不襯身的劣質中式新娘服,妝發淩亂,沒一點歡喜,新郎應該是她不愛的人。

她坐在房間裏,等婚車來接。

門敲響了,“砰砰砰”。打開,空無一人。

冬季風把樹葉吹得嘩嘩亂飛。

忽然天黑,夢轉到另一個畫面,馬路邊停了一輛車,敦實車身似在蹦迪,來回搖晃。

疏淡琉光照在後視鏡,她漸漸看清鏡中男人的側臉,邪欲寸頭,寂如冬海的眼。

他看見她并不詫異,笑得譏诮,只幾秒,笑忽地僵住,既而眼神渙散,鼻翼翕動,像是無法再忍受。

再細看,座椅邊緣,隐約有個女人,濃密黑發。他的手掌握着她的後腦勺。

祝初一心跳得砰砰響,快要跳出來,胸腔內的壓抑往上蹿,溢出幾聲哭吟。

夢的後半段,是祝初一親眼所見。

她怕聽錯,坐在馬路對面的便利店窗前等,手邊擺了一盒泡面。沒胃口吃,她很少吃油炸食品,只是需要一點破例的安慰,教她抓住殘存希望——這世上總有例外。

等到面湯徹底冷掉,閻齊出來了,手臂挂了個女人,正是她在Spa館看見那個,但已換了衣裙。沒聽錯,花店裏的是他。

深夜的門還在敲,像哪家着急回家的寵物,爪子使勁劃拉。

隔壁有人出來罵,說大晚上的發神經不讓人睡好覺。

祝初一從夢裏驚醒,頭昏昏沉沉,睜眼,一行淚落了下來。

那年被追過債後,大門換過了,但恐懼還在。

誰在敲門?

祝初一忍住害怕,去廚房撈起一把菜刀,門沒有貓眼,只好開了一指門縫。

鎖扣按開,“啪嗒”,頓時被向外的蠻力拉開。

祝初一倒在一堵人牆上,手肘一彎,刀刃順勢刮側牆上,落下幾層石灰,腳踩上去,一磨,就沒了。

樓道黑黢黢,祝初一後怕了,攥緊手心的刀把。

家裏有個男人就好了。

不等她起身,那人酒氣灼熱,往她耳邊灌,燙得她心中大駭。

她剛尖叫了半聲,門口的燈被人按亮。

夢裏的臉有血有肉了。

閻齊抱着她,下巴擱她瘦削右肩上,蹭了兩下,“想我沒有?”

聽起來有點不合時宜的委屈。

是他啊。

祝初一心落了下來,安了心。

恐慌剝落,回過神來,祝初一用手背抵開閻齊。

“你怎麽來了?”

抵觸情緒嚴重。

閻齊細細看她,厭倦,疲憊,急躁,嫌惡,唯獨沒有責備和怨怼。

她就那麽看向他,目光筆直,像看一面鐘,時間流過,無動于衷。

今晚發生的一切她都看見了,不質問,連怒火都沒有。

如果她早就不在乎了,那他鬧這出純屬自作多情。

不是喜歡他嗎,怎麽不鬧一鬧?一般女人撞見老公出軌,不都歇斯底裏打罵嗎?

她是不是早就放下,而他還深陷,回來找她。

如果她不喜歡他了,他有什麽資格妄想帶她去過另一種生活?

閻齊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冷淡,自嘲地笑說:“我不能來?”

祝初一沒敢忘,他們締結了新的不成文約定。

但心境變了,以往能無拘束,現在不能。

這世間有種欲望叫期待,每每生根,把人消磨至死。

很久沒人說話,樓道的燈滅了,也許又跳閘了,常發生的事,老社區電路老化。

眼睛看不見,聽覺漸漸敏銳。

牆角外,黃桷樹的枝葉動了動,晦澀的自然語言,難懂。

人類也屬自然,有時行為荒唐,自己也沒把握,每出戲是否能達成心中預期。

夜,萬籁俱靜,悲歡谲詭。白天睡了,江流睡了,城市睡了。

聽說,蟬在泥土下生長十幾年,只享一個夏季的歡愉。

沉默那麽久,忍耐那麽久,孤單那麽久,換來短暫幸福。

可惜四下阒然,隆冬早已沒有蟬。

他有難言苦衷,她有酸心妒恨。

然而他們暫且沒有管。

不知道誰先入魔,倆人擁抱着,下颚抵着下颚,嘴唇密合,像普通情侶般,接了個呼吸相聞的吻,在這個萬籁俱靜的晚上。

好久,閻齊扣着她的蝴蝶骨,暗啞沉聲:“怎麽又瘦了?”

她絕望地閉眼。終于聞到,那絲不屬于他們的味道。

晚上人的神經脆弱,比白天更敏感。這道靜靜相擁,分明不過最尋常的舉止,卻收進祝初一靈魂深處。

她知道,當她老了,仍不會忘記,不會忘記自己尚且年輕時愛過這樣一個人。

他們各自都知道,終會有結束那天。

她不敢再賭他有真心,怕又碰一手玻璃渣。那晚分手時,他沒有流露眷戀,那她的勇敢到此為止了,現在卻又舍不得放開溫暖懷抱。

還有多久,她就願意再吻他多久。卑微吧,但好歹成全了自己。

隔天閻齊讓林至舫來換防盜門,換成安全系數最高的,加裝上萬的密碼鎖。

但浴室門一直是壞的,閻齊從不找人修。

以往祝初一獨住倒沒什麽,現在洗澡盡量快。每回她進去,閻齊的辦公地點就變成沙發,沙發正對淋浴。

他樂得欣賞她的羞赧,巴不得房子再小點。

十二月倒數的第二個星期六。

祝初一難得沒加班,把手機調成靜音,誰也找不到她。

閻齊坐在車後座,下颚線繃得比神經緊。

林至舫親自開車,“閻哥,祝小姐常去的地方都找了,下個地方去哪?”

閻齊找過周婧懿後,他拿不準,就不叫祝初一嫂子了,怕得罪人。

閻齊掐暗手機屏幕,兩個小時了,還沒收到回信,按下後車窗,朝黑夜吐了個煙圈。

扶竹路髒亂差,保時捷如暗中捕獵的豹,悄無聲息駛入。

他回過一趟家,但家裏沒人。

在居民區最角落的綠化帶前,閻齊終于看見失聯的人。

蹲在路邊,眼前燭火煙熏,灰滅的紙渣拂過她的臉。

祝初一在給祝晉鴻燒紙錢,每年她都在這位置祭奠,這天是她父親的生日,那就是她和父親的節日。香燭為焰火,一沓焚燼是家宴。

想念太認真,完全不知閻齊的車在她身後。

閻齊讓林至舫熄滅車燈,沒有上前驚動她。

他薄唇緊抿,自己應是那個,最不配去點一支香,說您放心她過得很好的人。

林至舫稍加猶豫,琢磨老板的意思,試探:“我去請祝小姐上車。”

閻齊收回深邃目光,升起車窗,眼底火光唰地滅了,“開車。”

祝初一只感到背後有風吹過,拿手護了護火堆。

接到閻齊電話時,晚十點,祝初一早睡下了。

他喝多了,報了酒吧名字,挂斷。

閻齊從沒喝得爛醉過,祝初一怕他出事,下樓招了出租車。

祝初一第一次來江淤的酒吧,沒人接應,繞了兩圈,終于找到那扇低調奢靡的黑門。

在二樓包房,祝初一找到閻齊,身上酒味濃烈,面前兩個空酒瓶。

手裏燒了根煙,音樂還開着,他就坐那,閉着眼,指頭動了動,像有感應,他側頭,就看到了祝初一。

祝初一以為會看到香豔場面,暗吐一口氣,還好沒有。

“你,還能走嗎?”

煙灰自然掉落,閻齊咳了咳,眼裏并不清醒,夢呓般問起:“去哪兒?”

真喝多了。

祝初一給林至舫發信息:【你們家閻總醉了,你來接他。】

被命令消失的林至舫很快回複:【祝小姐我出差了,勞煩你送他。】

閻總就這樣無知無覺地,像顆羽毛球,被拍了個來回。

祝初一看了閻齊一會兒,哄小朋友的語氣,“帶你回家,要不要走?“

閻齊靠在沙發,又閉上眼,幼稚地問:“回家,祝初一在嗎?”

他這是怎麽了?

祝初一不喜歡夜場的味道,想趕快離開,只好說:“在的。”

閻齊說:“她想看見我嗎?”

祝初一從那晚起,對他趨于冷淡,微信很少回,他不來,她不強求,也不問,比倆人剛認識那會兒更生疏。

她沒有賭氣,只是不擅長撒嬌,也不擅長求他回頭看看她。

祝初一沒回答了。

閻齊其實沒醉。他太矛盾,做了混賬事,她真正失望時,又後悔了。比起害怕耽誤她,更怕她不喜歡他了。

清夜扪心,衾影何不慚。

祝初一拿掉閻齊手裏的煙,牽他的手,“帶你回去,但你不能再去...花店,我也不要再吃到草莓,不喜歡。”

她說得好模糊,對他有了一丢丢要求,閻齊睜開眼。

“僅限這段時間。”她又說,勉強為自己找退路。

閻齊笑了笑。

她不喜歡聽他說對不起,于是他說:“這有什麽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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