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邯鄲學步
邯鄲學步
蘇隙的唇貼在他的掌心,只是愣了愣,卻反倒更加癡狂地笑起來,接着親了親葉嶺橋的掌心。
葉嶺橋一驚,猛地收回手,下意識地推開蘇隙。他将手帕揉在掌心,回頭怒視:“……你!”
蘇隙嘴角綻放出笑意,幾縷鮮血順着嘴角流淌下來,可他卻渾然不覺。
“枕流先生……枕流先生……”他喃喃,“你為什麽不能只是枕流先生,不是天君?……”
葉嶺橋緩緩吐氣,壓抑着情緒,上前去替蘇隙擦去血漬,道:“不管我是誰,你都不該有別的心思。”
蘇隙仰頭看他,問:“別的心思?我一門心思都在你身上,我哪裏來別的心思?”
葉嶺橋一怔,嘆息:“不是那個意思。你……我……”
好半天,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從小瓷瓶中倒出一粒解酒丹,催促蘇隙服用。
蘇隙醉意迷蒙地看着他,半天沒動,葉嶺橋只好将丹藥抵在他的唇邊,勸他:“把這個吃了,好好睡一覺。你身子不好,今日恐怕又是雪上加霜。”
蘇隙張開口,好像聽進去了葉嶺橋的勸誡,下一秒卻是連葉嶺橋的手指一并含住,舌尖勾着他指間的丹藥輕輕一卷。葉嶺橋只覺手指忽然被納入一個溫暖濕潤的所在,頓時頭皮發麻,身體卻比頭腦反應得更快,待他回過神來,早已抽出手指,将蘇隙重重推開,自己跌跌撞撞地退開好幾步,将房間裏的擺設撞得東倒西歪。
葉嶺橋抽出手帕,裹住手指,又急又氣地訓斥他:“你……你!你從哪裏學來的這些東西!”
他自己都沒發覺,自己說話的聲音正在發抖,胸膛也緊張地急促起伏。
葉嶺橋有些神經質地用手帕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手指,剛剛那一瞬間濕熱的觸感卻始終揮之不去,不斷在他腦海裏重現。
蘇隙看着他,高聲大笑起來,笑得咳嗽不止,呼吸困難。
他望着葉嶺橋調笑:“摸也摸過,親也親過——又不是一次兩次,你為什麽還是這樣?”
葉嶺橋不喜歡聽他說這些輕佻話,蹙起眉頭,神情威嚴,有些不悅地拽住蘇隙的袖子,半拉半扯地把他摁到榻上。
蘇隙烏發散亂,衣衫半解,微睜着眸子看着葉嶺橋,嘴角噙起一絲笑意。
葉嶺橋平複着呼吸,冷厲地呵斥:“蘇隙,不準去學這些風塵東西!”
“什麽叫風塵東西……你不想上來嗎?”蘇隙低啞着聲音,“你要把我當葉觀微,我也可以假裝一番……”
“混賬話!”
葉嶺橋聽到這句話,忽然覺得太陽穴發脹疼痛。他顯然有些生氣,卻又将怒意生生壓下,最終只道:“別有下次。”
到底只有在提到葉觀微時會生氣。
蘇隙還想說什麽,葉嶺橋卻當即凝了一個咒術出來,點了他幾處穴道,蘇隙便昏昏沉沉地倒在他懷裏睡去了。
到第二日醒來,房裏已被收拾妥當,只剩下他一人。
蘇隙宿醉之後,頭痛欲裂,下意識地看了看枕邊,沒有別人睡過的痕跡。他咳嗽着起身,餘光瞥到桌上留下的一包調養的藥,并一張字條,是葉嶺橋的筆跡,要他按時服用,愛惜身子。
“……”
他冷笑,支撐着頭,慢慢閉上眼睛。
他忽然想起和葉嶺橋初見的那段往事。
幼時,蘇隙時常在宮中見到葉嶺橋。
那時姜允還是儲君,居住在東宮。蘇隙父母亡故,便被時為太子妃的蘇慕接來,做自己一雙兒女的玩伴。
葉嶺橋分明是來看望蘇慕的兒女的,但蘇隙總覺得,那春水般的目光,卻常常在自己身上停駐。
姜錦安驽鈍,樣樣比不上妹妹錦書,因此老被訓斥。
葉嶺橋和錦安玩得歡快,笑夠了突然擡起頭問:“蘇隙不是在宮裏嗎?人呢?”
蘇隙還躲在一旁窺伺,聞言一驚,只好戰戰兢兢地走出來。他擡起頭看葉嶺橋,年輕道人停止了嬉鬧,表情一下子變得認真,自上而下地看着他。那目光充滿了探究和審度,仿佛是雕刻師在觀賞自己剛剛完工的作品。
蘇隙不由得後退一步。
年輕人蹲下來,讓蘇隙能夠平視他。他輕聲喚:“蘇隙?”
蘇隙聲音發抖:“是。”
葉嶺橋一下子又笑起來,他肆無忌憚地揉亂了蘇隙的頭發,又捏了捏蘇隙略帶着嬰兒肥的臉頰,樂不可支地說:“不錯。”
“不錯”是什麽意思?
年輕道人藐視禮儀的行為讓蘇隙也跟着放松下來。對方身上帶着一股柔和而莊嚴的香氣,讓他感覺寧靜之下,心髒卻怦怦亂跳。
葉嶺橋見蘇隙臉頰耳根俱已紅透,止住了笑意,道:“又不是第一回見,怎麽還是不敢說話?”
說……說什麽?
或許按照禮節,他應該喚對面一聲“枕流先生”。
蘇隙張了張嘴,卻沒敢把那幾個字念出口。面對這個人,他有一種不知名的畏懼與向往,總覺得還應該有一個更恰當、更莊重的稱呼。
葉嶺橋也不急,笑眯眯地看着他,等待着蘇隙說話。
一旁的蘇慕道:“別老折騰人家。你今天入宮不是來見司靈殿下的嗎?”
葉嶺橋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塵埃,道:“是這樣的。你沒跟觀微說我壞話吧………”
他與蘇慕交談着并肩遠去了。
蘇隙瞬間如釋重負,眼睛眨卻也不眨地盯着葉嶺橋的背影,只覺得心髒砰砰狂跳,有如雷鳴。
蘇隙想,原來那個時候,你就已把我當成了葉觀微嗎?
蘇隙頻繁去洞月樓買醉,葉嶺橋不厭其煩地來尋他。
蘇隙還是問他:“你這是擔心我?”
葉嶺橋避而不談:“你已經做了鴻胪寺少卿,整日在洞月樓鬼混,成何體統。”
蘇隙便仰頭大笑。他不簪不冠,烏發散落,衣衫不整地被一群娘子倌人簇擁着,場面糜爛異常。
最當紅的倌人低眉順眼地被他摟在懷裏,捧着酒杯,嘴角淺笑。蘇隙玩弄他的頭發,他便迎合着擡起頭來,卻向葉嶺橋遞去一瞥。
葉嶺橋和那美麗的倌人對上目光,表情不快。
倌人道:“枕流先生不妨也過來喝一杯?”
“……”
一群人起哄起來,蘇隙也好整以暇地看他。葉嶺橋神色如常,看不出來有沒有生氣。他只是平淡地對那倌人道:“十四郎有肺疾,酒是該禁的。玩鬧要有個限度,你應該懂得。”
他一個眼神也沒給蘇隙,轉身便拂袖而去。
蘇隙臉色一下子陰沉起來,直勾勾地盯着葉嶺橋離開的背影沒有說話。屋內絲竹管弦都停了下來,一時間沉寂得有些可怕。
忽然,蘇隙擡起手來,将酒杯狠狠砸在地上,發出可怕的“哐當”一聲。娘子倌人們都吓得一動也不敢動,瑟瑟發抖、斂聲屏氣。
葉嶺橋實在是太有耐心,無論蘇隙如何無理取鬧、肆意妄為,他還是以那種海納百川的姿态,無視着蘇隙的所有矯情。
蘇隙咬牙切齒道:“滾!都滾出去!”
屋內頓時騷亂起來,伶人們都紛紛起身,盡量快速地離開了房間。他懷裏的倌人也作勢起身,卻被蘇隙按住。
蘇隙淡淡道:“你認識枕流先生?”
“洞月樓經常會有些文人聚會,因此有時會碰見。”
蘇隙打量他,好半天,才淡淡問:“叫什麽名字?”
倌人微微一笑:“謝孤月。”
“謝孤月……是個風雅名字。”蘇隙勾起他的下巴,“名噪京城的紅伶,原來就是你。”
仔細一看,謝孤月容貌清雅,超凡脫俗,很難和風塵之人聯系起來。也難怪他會成為頭牌。
謝孤月微笑不語,更勝谪仙。
蘇隙忽然心中一動,道:“你能貼花钿嗎?在眉間……這裏。”他修長的手指輕輕點在謝孤月的眉心,一如多年以前葉嶺橋點在他的眉心。
“郎君若是喜歡,我便貼上也無妨。”
“……”
蘇隙轉着杯子,好半天才懶懶地笑:“開玩笑的。你又學不像。”
夜幕深沉,蘇隙拖着虛弱的身子回到永興坊的住處,碧娘連忙出來接他。蘇隙幾乎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碧娘身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裏走。
碧娘聞到他滿身的酒氣,忍不住心疼:“郎君怎麽又喝這麽多酒?”
蘇隙又是一陣咳嗽,擺擺手讓她不要問了。碧娘只得咬住唇,扶他回了房。
他問:“人參可還有剩?”
碧娘道:“前日已煎了最後一副,之前本想再添置一些,誰料市面上的人參都不知被何人收購去了,跑遍了長安也沒買到。”
蘇隙抿唇不說話,手指撚着念珠,臉色又陰沉了兩分。碧娘忙道:“我已向清源堂打點過了,他們說人參都是現去渤海郡收購的,允諾了優先給我們留一批。郎君若等得,五六日便到了。”
蘇隙以手抵唇,又咳嗽了一陣,道:“早知便多買一些了。碧娘,你知道我是靠人參吊着命的。”
碧娘眉間有憂慮之色,勸他:“郎君,光靠人參吊着也不行,大夫都勸你平日裏少喝些酒,着實對身子不好。”
蘇隙沒等她說完便開始笑,那笑容天真中又帶着一絲冷意:“碧娘不知道,沒了人參,倒可茍延殘喘幾日,不喝酒的話,一日也活不成。”
碧娘欲言又止,最後只沉重地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