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仿
相仿
蘇隙不是沒去過風塵之地。
倒不如說,他是洞月樓的常客。而葉嶺橋,也不是第一次去揪他回來。
蘇隙才高八鬥,寫得一手好詩,只不過那些詩只招風塵女子喜愛,而滿朝文武看了他那些詩,無一不是破口大罵的。
蘇隙并不在乎。因為那些詩,本來也不是寫給他們看的。
神能愛上凡人嗎?
凡間話本子裏有很多這樣的故事,頗受追捧。就連清冷絕塵的大司靈葉觀微,也有數段風流往事流傳在人間。
蘇隙年歲漸長,與葉嶺橋也相識日久。他想知道答案。
他自認為不能勾得天神凡心大動,但是為什麽在他偷偷撈起天君的一縷長發,放在唇邊親吻時,天君要以那樣似笑非笑、溫情脈脈的眼神看着他?
那時,葉嶺橋嗓音輕柔地問他:“聽說你最近開始用功讀書了?”
聽起來好似長輩在教育浪子回頭的頑童。蘇隙光是這樣想,就被自己剛才的行為羞得面紅耳赤。他低聲回答:“是的。娘娘想讓我參加科舉。”
葉嶺橋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點點頭。“你的詩寫得很好。”
蘇隙渾身都已經僵直,不知道葉嶺橋從何看到他那些不入流的風月之詩的。那些詩裏,充斥着借代手法鋪陳的露骨相思。
他等候着葉嶺橋的批評,葉嶺橋卻再無下文。
洞月樓。
葉嶺橋揮退了好幾個圍上來的莺莺燕燕,提着衣擺便上了樓。洞月樓的鸨母看在眼裏,叫姑娘們識相些退下。
她跟上來問:“先生是來找人的?”
葉嶺橋是洞月樓的常客,吟風弄月的文人裏,常有他旁觀的身影,鸨母心知他獨自前來,恐不是單純尋歡作樂這麽簡單。
葉嶺橋便開門見山:“蘇隙在哪間?”說着随手抛出一串玉珠。
鸨母接了玉珠,兩條纖細的眉毛一挑,笑嘻嘻地道:“先生是蘇郎約的客人吧?随我來就是了。”
葉嶺橋略略颔首,側開一點身子,讓鸨母往前帶路。
洞月樓的姑娘們怯怯地站在後面,好奇地打量着葉嶺橋。她們之中有接待過葉嶺橋的人,也都不是坐井觀天之輩。葉嶺橋雖插科打诨與旁人無異,可有時身上不自覺地散發出的威嚴仍舊令人心悸。她們私下打聽過葉嶺橋的身份,卻始終沒有一個确切的答案。
有個姑娘在旁邊默不作聲地看了他半晌,這時卻突然向樓上沖去,旁的女子拉不住她,驚呼:“紅香!”
紅香幾步沖到了蘇隙那間廂房面前,攔住了葉嶺橋,臉漲得通紅。她愛慕蘇隙已久,此刻全憑着一腔熱血,聲音也不免發抖:“郎、郎君……十四郎今日未曾說過有別的客人……”
鸨母劈頭蓋臉一頓怒喝:“死丫頭!別在這裏礙手礙腳的,蘇郎的事,由得着你來多嘴多舌?!”
紅香泫然欲泣,咬緊了下唇,一臉豁出去的樣子。
葉嶺橋看了她一眼,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他眉眼清淡,額間淡藍色的初天眼又平添一股神性,笑起來極其溫雅親切,叫人不自覺地放松警惕。
“紅香姑娘,不必緊張。”
他聲音悅耳,語氣和緩。
“我與十四郎是好友,怕他不愛惜身子,又喝個爛醉,這才來看看他。”
紅香緊繃着的身子漸漸放松下來。其餘幾個姑娘見勢,上來簇擁着紅香,調笑道:“紅香,別打擾十四郎了。那邊有個客人寫了首詩,指明要你去看呢。”
“走吧。”
“阿娘,我們去了。客人要等急了。”
鸨母見狀,向葉嶺橋致意,陪笑道:“您就自便吧。”便趨步退下了。
葉嶺橋含笑點點頭,目送鸨母離開。
回過頭,他看着面前精致的雕花木門,略微嘆了口氣,然後推門而入。
蘇隙一個人來洞月樓的時候,便是要買醉了。洞月樓的鸨母熟知他的脾性,也不攔着他。蘇隙象征性地點個陪酒的姑娘,卻也不正眼看她一眼,坐下便開始給自己灌酒。喝到現在這個時辰,他旁邊的酒壇子已經堆了一地了。
姑娘是第一次接待蘇隙,也沒見過這樣喝酒的架勢。來之前鸨母叮囑她:“蘇郎脾氣壞,你別勸他,否則……”
否則怎麽樣,她也不敢想,只能手無足措地應蘇隙的要求給他倒了一杯又一杯的酒。
蘇隙抓住姑娘的袖子,問她:“你看我像誰?”
姑娘愣住,将蘇隙仔細打量了半天。她不解其意,道:“郎君……像你自己。”
蘇隙大笑起來,反問:“我像我自己?我像我自己?我自己是什麽樣的?”
姑娘不知所措,又聽見蘇隙喃喃:“可有人說,我長得像葉觀微呢……”
葉觀微!
姑娘聽到這個名字,驚得渾身發冷,記憶一下子蘇醒。
葉觀微,是貨真價實的神仙。
他是天君欽點的神使,主掌傳達神谕、除兇去殃。而這樣一位神仙,竟然并非傳說,而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就在長安的十分天晴宮。
他已自請辭去神使一職,朝廷為了他專門在禮部設立一職,名曰“司靈”。不過凡間依然尊稱他為“葉神使”。
姑娘忍不住将蘇隙看了又看,竟然真的從那張端正漂亮的臉上,看出幾絲葉觀微的影子,不由得大駭。
但他并不像葉觀微。
姑娘想。葉神使可是真正的谪仙,光風霁月,清正潔白,絕不會像蘇隙這樣流連風塵之地,也從不濫酒,更遑論寫那些讀了讓人臉紅心跳的豔詩。
蘇隙臉頰緋紅,酒勁很快上來,喝得不知東南西北。他身子不大好,又濫酒,喝到中途便猛烈咳嗽,歪過身子去咳了一大口血。
姑娘吓壞了,連忙去扶他,一時間忘了鸨母的叮囑,聲音顫抖着哭勸:“郎君……別喝了,別喝了……”生怕他一個不留意就喝死在這裏了。
蘇隙有些愠怒地把桌子上的東西推翻,那些金貴物什頓時噼裏啪啦碎了一地。
他眯着眼睛問:“你是什麽東西,你敢勸我?”
姑娘哪見過這陣仗,頓時束手束腳地站在一旁不住地啜泣。
蘇隙跌跌撞撞地站起來,賭氣一般,提起酒壇就往自己口中灌。他喝的少,灑的多,一半酒水都嘩啦地倒在衣襟上,順着蒼白的脖頸流到胸口。
單是這個動作已經要了他不少力氣,喝了沒幾口,酒壇子已拿不穩,手一軟,那壇子登時便要在地上摔個稀爛。
下一刻一只手便伸過來,穩穩地接住了酒壇。
姑娘怔怔地看着,卻見一個素衣藍衫的道人托着酒壇,不緊不慢地直起身子。他聲音威嚴:“她沒有資格勸你,那我有資格嗎?”
蘇隙愠怒:“管你是誰,天君來了也管不了我!”劈手便要去奪。
葉嶺橋将酒壇舉高,蘇隙一個趔趄便摔進他懷裏。葉嶺橋拎着蘇隙的衣裳後領将他拉開,同時沖已經吓壞了的姑娘點點頭:“多有得罪。我來勸他,你退下吧。”
姑娘求之不得,拜了拜就匆匆退下了。
葉嶺橋問:“天君來了都管不了你?”
蘇隙剛剛那一撞,眼冒金星,踉踉跄跄地後退幾步便跌坐在床上。他扶着頭,好半天才睜開眼睛,重新審視面前的人。
葉嶺橋将酒壇放在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蘇隙攏了攏衣衫,稍微恢複神智,局促地咳嗽幾聲,道:“枕流……先生。”
“你還知道叫我先生。”葉嶺橋蹙眉。
蘇隙反而展露笑顏:“怎麽,生氣了?”
“跟我回去。你身子不好還這樣喝酒,碧娘不知道有多擔心你。”
蘇隙咳嗽着起身,問:“只是碧娘擔心我嗎?你來找我,也只是因為碧娘要你來?”
葉嶺橋避而不答:“跟我回去吧。”
“既然不是關心我才來的,那你憑什麽管我?”蘇隙臉色一變,語氣淩厲,“你以為你是我的什麽人?我愛在這裏喝酒就在這裏喝,就是喝死在這裏了,也不關你的事!”
蘇隙性情嬌縱,敏感多疑,葉嶺橋已經習慣。他并沒有動怒,只是慢慢向蘇隙走去,伸手撫上他的頭頂,道:“為什麽突然又不高興了?你中了榜眼,太子他們還想叫你出去好好慶祝一番呢。”
不提這個還好,一說起科舉的事情,蘇隙滿腹委屈頃刻湧上心頭,別開頭去:“什麽榜眼!……本來應該是狀元的。”
“榜眼和狀元,又差不了多少。”
“那不一樣!”
蘇隙劇烈咳嗽起來,葉嶺橋便輕柔地拍打他的脊背替他順氣,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是不是狀元,又有什麽關系。”
蘇隙搖頭,眼淚險些奪眶而出。他咬緊牙關道:“葉嶺橋,你究竟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他為了這個狀元之名夙夜用功,不知受了多少苦,滿心等着曲江游宴那日,紅衣白馬地從葉嶺橋面前過,将牡丹花抛給他……想象了無數次的場景,卻在放榜那一日被無情粉碎。
“我……一介凡人……比不得葉觀微,身為神使,長長久久……我不能久伴天君左右……”蘇隙乘醉,胡亂地說着話,眼睛卻緊緊盯着葉嶺橋,帶着醉意與癡迷。
葉嶺橋避開他的視線,在蘇隙說出更多胡話之前及時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我不需要你常伴我左右。”他生硬地說,“過好你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