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官家在數年前廢除太子,将其貶到思庸宮居住。
思庸宮說到底算不上偏冷,不過是處尋常宮殿。可是廢太子公西子羽居住在此,那這裏,便是無形的冷宮。
除了一個伺候的宮人非石外,思庸宮再無其他人。
鹿安清一直很沉默。
不沉默也不行,張口都覺得羞恥慚愧。
方才的尴尬,公西子羽并沒放在心上,只是平靜吩咐了宮人去取醒酒湯和衣物。
鹿安清:“公子,臣已經無礙……”他後面的話還沒說完,就見那君子如玉般的人物笑了笑:
“鹿祝史稱呼我為子羽便可。”
鹿安清:“太過冒犯,臣不敢。”
公西子羽:“我已非東宮,乃是庶民之身,祝史史館出身,可比我貴重許多。”他随口提起自己被廢的事情,根本不放在心上。
待公西子羽和宮人出去,鹿安清才放松了些。
在公西子羽邀他入思庸宮時,鹿安清本該拒絕。然對比起繁華熱鬧的啓明殿,安靜無聲的思庸宮變得如此誘人。
那種從未體會過的安寧……鹿安清沒能抵抗得了這種誘|惑。
他捂着臉,輕嘆了口氣。
耳邊着實太|安靜了,就算松懈,也不會被呓語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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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任何負累,沒有任何束縛,只是坐着,就讓人有一種嚎啕大哭的沖動。
這很不得體,也太過失态,可鹿安清還是忍不住用袖子蓋住了臉。
公西子羽端來醒酒湯,無聲無息地走到門外。
他看着門內那具微微顫動的身體,沉默了片刻,不言不語。
直到屋內的鹿安清好似恢複了些,這才往後退了退,加重了腳步聲。
那聲音驚動了屋內的人。
等公西子羽進屋,鹿安清已經整理好了自己,除了眼角還有微微豔紅。
鹿安清看着親自端來醒酒湯的公西子羽,驚道:“公子……”
公西子羽:“先吃幾口壓壓醉意。”
鹿安清抿唇,公子将他剛才的失态當做喝醉了酒,反倒是一樁好事。
他雙手接過醒酒湯,抿了幾口。
“鹿祝史,似乎不打算參與內庭輪換?”
鹿安清微頓:“公子,何以見得?”
“若是有心,不會在宴席上離開,也不會在認出我是誰後,還心無芥蒂地跟着我入殿。”
鹿安清又抿了口醒酒湯,才将碗放下:“公子方才也當看到臣走動時……身有殘缺,本就不可能入選。”他平靜地說道。
公西子羽:“祝史此言差矣,能者居之,本是至理。”他的眼眸微動,目光輕輕落在鹿安清的身上,帶着淺淺的笑意,“不過,若是祝史從一開始便不願,那的确不必在意。”
鹿安清蹙眉,望向公西子羽。
“公子想說什麽?”
他們兩人初次見面,公西子羽說這般多,有些交淺言深了。
公西子羽意味深遠地說道:“若是祝史不願參與其中,還是快些離開京都的好。”
他的手指,有意無意地落在身側,撫過腰間玉佩。
“畢竟,要起風了。”
…
那一夜後,鹿安清連着好幾日,除去點卯,就沒出現在史館內。
對于他這般消極怠工,史館并未追問。
對于門下這些祝史,史館給予了不少自由。只要份內的事做好了,其餘的事并不會過多約束。
再加上他确實在入京前拔除了災禍,史館有些祝史看着他來點卯,眼神都透着幾分怪異……
似乎是在問他到底是怎麽起身的?
鹿安清預備選拔結束後,就迅速離開京都。
那一夜公西子羽說的話,他聽進去了。
鹿安清無法聽取公西子羽的心聲,可他敏銳地覺察到,這位廢太子對他并無惡意。
那日他說的話,某種程度上,的确是一種善意的警告。
祝史們都害怕失控,害怕發瘋。
這稀少的名額,定會争得激烈,他當然不想參與。
連着數日躲懶,鹿安清身體的力量逐漸恢複,屏障也得以豎起,不再日夜被外界的心聲困擾。
他慢吞吞地在屋內挪移,屋外的阿語揚聲:“郎君,您要作甚,奴來便是!”
阿語是打小就跟在鹿安清身邊伺候的奴仆,後來他因故離開京都,阿語就一直留在小院守着。
每年鹿安清也會寄些銀錢回來,本是想讓他好好生活,沒想到這傻小子就一直守到現在,讓鹿安清有些無奈。
“這點小事,我還是能自己做的。”
鹿安清自己擰了巾子擦臉。
阿語端着水過來,抱怨地說道:“您總是這樣,奴每月可是領了您的銀子的!”
【這十年郎君肯定都吃了不少苦頭!】
鹿安清笑了笑:“我有胳膊有腿,你就甭惦記了。”
阿語下意識看向鹿安清的腳,臉色微變,悶悶不樂地說道:“郎君,有一件事……”
【本家那邊……】
“本家找上門來了?”
阿語猛地擡頭,面露驚訝:“您是怎麽知道的?”
【難道昨天郎君就知道?】
鹿安清:“史館的一舉一動,世家大族都會盯着,本家怎可能會不知道?”
他言辭淡淡,看起來并沒有什麽情緒。
阿語:“昨日,郎君去史館,來了個管家,說是本家老爺,想請郎君過府一敘。我一時氣急,就給人趕跑了……”
【那管家鼻孔朝天,看着真是氣人,派人來請,還找了這麽嚣張的!】
昨日趕走了人,冷靜下來後,阿語又有點擔心。生怕郎君其實還想和本家聯系,焦慮了一日,這才敢說話。
鹿安清笑了。
“怕什麽,你做得好。”
濕|漉|漉的手掌落在阿語的腦袋上揉了揉。
阿語的心思純淨,不管是嘴上說的,還是心裏想的,總是如出一轍。
留他在身邊,鹿安清并不覺得負累。
“我的事情,和本家無關。本家下次再有人來,就都趕出去。”
鹿安清平靜地說道:“莫怕。”
阿語安心,露出大大的笑容:“郎君不與那些人糾纏,奴高興都還來不及。”
“別奴不奴的,那是本家的規矩。”鹿安清搖頭,“随便些。”
“奴,我知道了。”
【郎君人真好!】
鹿家掌權的是鹿安清的伯父鹿禾,他和鹿安清的父親鹿什,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鹿禾是嫡出一脈,鹿什是庶出。
鹿安清年少時在和本家起了矛盾,後來再也沒有往來過。父母和他情分淺薄,也少有接觸,身邊除了一個阿語,倒是落了個幹淨。
後來離開京都,因着太危險,鹿安清才沒帶着他。
鹿安清今日休沐,不用去史館。
他本打算在家中閑散一日,連出門都懶得,可是還沒到午時,原本在庭院裏侍弄花草的阿語就見屋內的郎君坐起身來,莫名其妙去換衣裳。
“郎君,您不是說今日歇息嗎?”
鹿安清面無表情地說道:“我也是這麽想的。”
奈何事情不如人意。
他半睡半醒,冷不丁被城南方向的氣息驚醒,那危險的預兆刺痛着鹿安清的神經,長久的習慣讓他已經翻身下床,快步出了屋門。
“郎君,你要去哪,我送你過去?”
阿語跟在鹿安清的身後,急急說道。
鹿安清按住他的肩膀,淡笑着搖頭:“不必,在家等我。”
這些年出門在外,鹿安清要是每次遇事,都靠他那跛腳,可怎麽都趕不及的。
他讓阿語去後屋取點東西,阿語雖不解,也去了,等回轉到前院,就發現庭院空無一人。
…
鹿安清悄然從屋檐落下,一路上的百姓就好像沒看到他這個人,哪怕他剛剛從高空落下,都不覺得奇怪。
城南商鋪民居較多,此時正午,在外走動的人少了些,同華巷裏,還能聽到幾戶人家細細交談的動靜。
鹿安清立在陰影處。
同華巷深處,一團怪異的霧氣漂浮,它已經籠罩了同華巷與其他幾條巷子,正在恣意舒展着詭谲的觸手。
腥臭撲鼻而來,鹿安清卻面不改色。
他手中咒令微亮。
只一瞬,恣意擴張的觸手突地一頓,仿佛無數只不存在的眼睛,不存在的視線,落在了鹿安清的身上。
鹿安清面無表情地劃開咒令,數十道亮着微光的咒飛往四處,懸浮在四面八方的民宅外。
是隔絕的陣,也是保護之意。
鹿安清無聲無息地走入那團詭谲、龐大的霧氣之中。
史館。
正在低頭查看記錄的明武猛地起身,與身邊數位祝史一起,露出了同樣肅然的神情。
——陣。
同為祝史,這麽近的距離,他們都能感覺到那隐約的波動。
京都,出現了災禍?!
是哪個祝史動手了?
史館的普通史官尚在議事,便見十數祝史強行出門,眨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
鹿安清有時候會覺得,他的身上,存在有着……如同那些怪物一樣的意識觸手。
他的意識似乎,能夠看得更遠,碰到更多!
他劃開咒光,黃芒撕碎了一段霧氣。
無形間,他的意識好似化作看不見的東西,順從着鹿安清的心意,沖進霧氣堆裏勢如破竹地厮殺起來。
鹿安清的身體輕飄飄地落在半空,獵獵風聲卷起他的衣袍,在災禍的狂嘯聲裏,他的動作越發淩厲。
【¢人……∮……£殺¤¢……】
災禍的心聲如同呓語,每次傾聽都好像重重砸在他神經上,鹿安清的身體開始浮現出怪異的黑紋,熟悉的酸痛蔓延而上,卻令這個疲倦的男人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正因為熟悉,身體反倒更加暢快。
咻咻——
災禍的身體被看不見的東西撕裂開,借由讀心瞬間的接觸,鹿安清本能地将自己的意識抛甩出去。
在觸碰到災禍的瞬間,聽不見的爆鳴聲席卷了城南,還沒趕到的祝史們只覺得耳朵刺痛,險些在半空落下。
明武等人心中大駭,提速趕往了城南。
同華巷就在眼前,剛才驟然的震動,令許多人都以為是地動翻身,吓得奪門而出,一時間,焦急,害怕,惶恐,畏懼,如此種種情緒,心聲不斷,難以平複。
【救命啊啊啊啊——】
【地龍翻身嗎!】
【得去找姥姥,她會吓壞的!】
【小寶去哪了,小寶,小寶……】
【賤皮子,趁機給跑了,別讓我逮到你!】
【嗚嗚嗚我好害怕】
【我的錢,我的錢掉哪了……】
同華巷裏,腳步聲連疊,倚靠在角落裏的鹿安清,就變得不顯眼了起來。
他無力地捂着嘴,悶悶咳嗽幾聲。
露出來的一小段皙白手腕上,黑紋密密麻麻交織在一處,令人見之生寒。
他的身體全靠牆壁支撐,這才沒滑落下去,他緩緩擡頭,一眼就看到了巷頭出現的幾位祝史。
鹿安清躊躇了片刻,不想在這時候和同僚見面,卻也清楚這只災禍出現在京都不太尋常,定然要上報史館。
只是四周的百姓過于驚恐,将無數恐懼的情緒灌入鹿安清的耳朵,讓他連說話都覺得疲累。
還不如……
——“怎麽在這裏,都能遇上鹿祝史,可真是有緣。”
如同清風拂面,一雙無形的大手捂住了鹿安清的耳朵,将所有瘋狂嘈雜的聲音阻攔在外。
那些癫狂的心聲,瞬間被寂靜吞沒。
那一瞬湧現出來的莫名情緒,讓他的手指抖個不停。他必須用力捏緊袖口,方才不洩露這一刻的心情。
鹿安清循聲望去,但見一位秀美漂亮的青年從門內緩步而出。
他眸子異常清亮,仿若星辰。一身月白色的長衫,袖口挽起,些許墨漬沾染其上。
其立在于門口,宛如一株挺拔的空竹。
公西子羽的唇角微彎,淺淺一笑。
那優美修長的脖頸泛着白,随着他微微颔首,愈發優雅從容。
他跨過門檻,好似從僻靜踏入喧嚣,伸出的胳膊,用力地攙住要滑下去的鹿安清。
“好險呢,”公西子羽輕嘆一聲,“祝史沒摔倒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