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京都城門外,大清早就停着一輛馬車。

來來往往,有些礙事。

可守城的士兵就像是沒看到,根本無人去阻攔。于是來往百姓商隊偶爾一打量,也就過去,不敢再看。

直到午後,官道的盡頭,一輛驢車慢悠悠地出現。駕車的壯漢手裏提着半截蘿蔔,就為了專門引誘老驢趕路。

久停不動的馬車內,有人掀開了簾子。

當驢車走到入城的隊伍末端等待時,馬車上的人下來了。馬車邊上的護衛連忙圍過來,他身上那玄色的官袍,令附近的百姓一瞧,低低驚嘆。

……玄色。

那是唯獨君王和史館的人能使用的顏色。

而史館這個名頭,總令人天然升起敬畏之感。

這位史官瞧着不過二十來歲,神色肅然,雙手交握揣在身前,緩步地經過無數入城等待的隊列,直走到那隊伍的盡頭,恭敬地垂下頭首:

“恭迎祝史回京——”

霎時間,整個城門口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看了過去。

他們想知道,能令一位史館史官折腰的是何等人物。

只可惜,他們想象中的種種根本不曾發生。那史官等待的人,不過是一個坐在驢車上的瘸子,就連那面容是何模樣,都沒看得清楚,只能依稀看到那瘸子離開前,似乎和驢車主人說了幾句話,這才慢吞吞地跟着史官離開。

那就是史館內的祝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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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觀者衆,不少人趣味盎然,私下議論紛紛。

鹿安清,剛入京城,便被等候許久的史官攔住,直接護送到了史館。

而史館已有好些祝史在一起等候,他們将剛來的鹿安清迎進史館,又派了幾個侍從将他的衣服都換了。

如果不是時間來不及,他們甚至想将鹿安清丢進水裏狠狠刷洗一遍,免得以這般德性去面聖。

“面聖?”

鹿安清身着玄色官袍,其上雲紋繁複,比之剛才去迎接的史官還要華麗。頭上冠帽随着他的動作,微微晃動,侍從忙上前加固。

許久沒穿過官袍套在他身上,顯得有些空蕩蕩。

一位名為明武的祝史不大高興地說道:“官家要見我等,你來得着實太晚了。”他是個面容堅毅的中年男人,曬得黑乎乎,說話聲音也十分嚴肅。

鹿安清倦怠搖頭:“我身有殘缺,不該在名單之上,史館難道不打算換人?”

一入京都,鹿安清看起來更累了。

皇城根腳下,欲念更多,鹿安清一個不留神,就會被如洪水般的心聲襲擊。

在他力量空虛時,更是如此。

“太史令已有決斷,鹿祝史還是莫要多言。”明武斷然回絕,盯着侍從将鹿安清收拾好後,便強行裹着他一齊出門。

二十名被選中的祝史上了馬車,朝着皇城趕去。

鹿安清靠在馬車上閉目養神,與他同座的是一名年紀小些的江祝史。見鹿安清上了馬車後不說話,便也沒有打擾。

入了皇宮,鹿安清落在隊伍的後面,低垂着眉眼不言不語。

奈何他行走時有些異于常人,總會惹來旁人側目。

在皇宮內,不敢有言行出格的人,多是一眼便立刻移開,但那些心聲不可避免飄來。

【史館的人啊……】

【又十年,怪不得。】

【那是個瘸子?】

【這樣的人怎會被選為官員?】

【這些人瞧着好生危險……】

【呃,怎麽有個跛腳的?】

肅穆的皇宮,在鹿安清的耳邊聒噪得像是個菜市場。

鹿安清有些頭疼。

如今是神元二十七年,明康皇帝自打繼位後,就沒有換過年號。

明康帝瞧着國字臉,舉手投足都透着高高在上的帝王之氣,但待他們的态度卻是寬厚。

畢竟他們雖然是官員,卻不是普通的官員。

世有災禍之事,并不為外人所知。

唯獨皇室,并史館清楚內情。

祝史的反噬,可以憑借龍氣緩解,這也是皇家遏制史館的手段。

而身為帝王,明康帝的身邊,自然有祝史的看護。因為龍氣的存在,不少祝史也樂于守在皇帝身邊。

內庭的祝史每十年輪換一回,今年這二十名祝史,就是被新選中的輪換者,明康帝會在他們中選出最合适的幾個人選。

一般只是觐見了官家便罷,碰巧趕上皇太後得知此事,給這二十位祝史賜了宴,他們便一直留到了月上柳梢時分。

啓明殿載歌載舞,熱鬧非凡。

席面上,鹿安清疲倦地捂着頭,江祝史與他同席,低聲問道:“鹿祝史,可是身體不适?”

【這感覺怎麽像是災禍殘留的氣息?】

同為祝史,這麽近的距離,他敏銳感覺到了鹿安清的氣息不對。

那種紊亂的感覺,有點像是……

江祝史遲疑:“你在進京都前,是遇了災禍了嗎?”

【鹿安清真沒事吧?】

鹿安清擡眸看他:“……是。”

重疊在一處的聲音,讓他幾乎難以分別出到底誰在說話,哪一句,又是心裏的聲音。

江祝史神情一變:“你怎麽不早說,明武要是知道,也不敢迫你來。”同為祝史,他當然明白這時候多難捱。

【明武可真是做了錯事。】

鹿安清淡聲:“沒什麽大礙。”

令他難受的并非這事,而是那滔滔不絕的心聲。

如同浪潮,不斷拍打着他的屏障。

江祝史眉頭緊皺,正要起身去找明武,卻被鹿安清按住搖了搖頭。

他看着場中君臣同樂,熱熱鬧鬧,各處行走的模樣:“我出去透透氣便是。”

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江祝史看着鹿安清離開,那瘦削的背影,讓他的眉頭皺起。

明武帶着兩個同僚走了過來,見這位小友神情抑郁,不免說道:“這可是在宮內,處處都有人看着呢。”

要是心情不虞,表現明顯,怕是要讓官家誤會。

江祝史嘆了口氣:“明大哥,鹿祝史他入京都前,剛碰上災禍。”

幾個祝史臉色驟變。

“當真!”

“糟糕,那他現在何處?”

“他為何不說?”

明武的神情嚴肅起來。

拔除災禍遭受的反噬不是那麽容易消除的,要是鹿安清在入京前剛遇上災禍,他現在連走動都如同踩在劍刃上般痛苦!

鹿安清出了啓明殿,耳邊仍殘留着嗡嗡刺耳的嗡鳴聲。

在啓明殿內喧嚣吵雜的心聲,令鹿安清本就疲倦的身體越發難受。他嘆了口氣,揉着額頭忍住作嘔的欲|望。

可這殿外,與殿內相比,卻也沒好到哪裏去。皇宮森嚴,侍衛戒備,處處都是人影。

鹿安清扶着宮牆,臉色煞白得要命。他的手指幾乎摳進牆壁,捂着刺痛的額頭不住喘息。

“大人?”

【瘸子?】

交織一起的聲音緩緩湧上來。

鹿安清模糊地看到個人影,該是哪個宮人看到落單的他。

“您還好嗎?仆送您?”

【真是麻煩得要死,好不容易可以休息……】

鹿安清搖了搖頭,啞聲讓那宮人離開。

他沿着宮道搖搖晃晃地往僻靜處走,兩側的侍衛看似沉默的籬笆,繁雜的心聲卻似潮水,轟轟地撞擊在鹿安清的耳邊。

【祝史看起來和普通人也沒什麽不同。】

【皇後娘娘最近和官家又吵起來了……這一天比一天還難熬……】

【那個瘸子……】

【皇太後喜歡廢太子,總是……】

【明兒去見見巧兒,在宮內想要見面真是難。】

【前幾天死的那個太監聽說是見鬼了……真是吓人……】

【官家好多日歇在前殿了。】

那聲音紛至沓來。

一旦他稍微留神,便總會如此。在他身體空蕩蕩的時候,更難抵禦這些心聲。

想吐。

鹿安清本不該走這麽遠,尤其是在規矩森嚴的皇庭。

這節骨眼上,一樁小小的事情都容易影響明康帝對此次選拔的看法。然鹿安清根本不打算入宮,自然不在意。

哪怕走到偏僻處,如潮水的心聲幾乎将人溺斃,好似被按進不見底的深淵。

一時間,他疲累得邁不開步伐。

呓語在耳邊瘋狂尖嘯,鹿安清下意識捂住嘴,強烈的眩暈和作嘔感,讓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在層層疊疊、密密麻麻交織的詭異聲響裏,一道清楚的人聲響起,帶着幾分擔憂。

“祝史?”

有人死死地抓住他軟下的身體,将鹿安清攙扶起來。

“祝史,祝史?”

微涼溫潤的聲音響起,伴随着那具溫熱身體靠近,鹿安清紊亂的思緒裏,捕捉到了一絲清淡雅致的香氣。

貼得太近,便嗅聞得更加清楚。

好似雨後的清香。

……不對。

他怎還有心思想到這些?

鹿安清借着力氣站穩,下意識側了側耳。

靜得如同冬日的雪夜,靜籁無聲。

——空。

好似萬物寂靜。

一瞬間,風聲,呓語,一切都靜下來。

鹿安清的視線緩緩上移,落于眼前人。

短暫的瞥見,卻仿若天光破曉,讓人眼前一亮。

這見鹿安清站定,便後退一步,禮貌避開的青年容貌……

哪怕是不喜與人接觸的鹿安清,都說不出一個壞字。

這是一位看起來二十出頭的青年,身着素袍,可簡單的服飾并不能遮掩他與生俱來的貴氣。他光是站在那裏,便是一位矜貴的君子。

端莊君子如玉,溫潤又似皎月。

凡意識到他的存在,都無法忽視其人之姿。

這人……

鹿安清當然認得,曾經的太子,公西子羽。

他為了避開人多的地方,竟然走到了思庸宮的附近。

——廢太子的居所。

他本該見禮,他本該說話,他本該……

可鹿安清的眼神恍惚着,虛虛地落在公西子羽的肩膀上一點,仿佛在看着虛空。

他沒有聽到心聲。

……這不可能。

鹿安清心裏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尖叫。

從小到大,那些心音如源源不斷的潮聲拍打而來,那些竊竊私語,那些善惡難辨的呓語……人,可真為這世間最可怖的存在。

那比面對災禍,還要難熬。

他怎會聽不到公西子羽的心聲?

他怎麽會聽不到任何的心聲?

他試圖去聽取公西子羽的心聲。

這是他自打懂事後就甚少做的事情。

鹿安清不得不忍耐,不得不避讓。

除非面對災禍,不然他不會主動降下屏障。

因為那是禁|忌,那是不可為之事,

……但此刻,某種奇怪的急促和渴望讓鹿安清情不自禁這麽做。

可。

沒有。

什麽都沒有。

從未有過的寧靜籠罩着鹿安清,仿佛一雙無形的大手幫着鹿安清遮蓋住了喋喋不休的聲響。

好安靜。太|安靜。

安靜到讓人恍惚夢中。

鹿安清靜靜地立在那裏,沉默得好像石頭,又仿佛泥塑。

直到一只溫熱的手撫上鹿安清的臉,那意料之外的皮肉接觸驚得他猛然回神,身體緊繃後退,卻被另外一只攔在腰間的大手扶住。

那手,只克制地虛虛扶着。

并未真正觸碰鹿安清。

那手的主人,公西子羽在他身前奇異地看着他。

撫着臉的手指,正擦去一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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