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德天殿內,明康帝正在清醒。
睜開眼這個動作,在平時輕松到幾乎只需要一個瞬間,可現在,卻疲乏得連骨頭都在嘆息。
姚英的聲音還在耳邊。
“官家,劉順德在殿外等候。”
身體散發出來的疲倦在撕扯明康帝的意志,但他還是被姚英攙扶着起了身。
姚英眼底流露出深沉的擔憂,“官家,要不還是……”
“不。”明康帝知道姚英要說什麽,粗聲粗氣打斷了他的話,“叫他進來。”
劉順德進來的時候,明康帝正在漱口。
他随意揮了揮手,祝史跪下行禮,幹巴巴的聲音就在殿內響起。
“官家,車尺國使臣,在牢獄內死了。”
“死了?怎麽死的?”
明康帝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慢吞吞地說道。
劉順德:“着人查過使臣的屍體,沒有任何外傷,身上也無淤痕,仵作觀其死前的面容,懷疑……他是吓死的。”
“吓死?”明康帝總算屈尊看了眼劉順德,“一個帶領着使者團入京都,隊伍裏還有兩只災禍,他們甚至掌握了史館都做不到的事情,現在你和寡人說,他被吓死了?”
明康帝每說一句話,劉順德的腰就彎得更低。
Advertisement
“臣有罪,無法查清那兩只災禍到底是怎麽避人耳目……”
“不錯,有罪。”明康帝喃喃,聲音沙啞,“你有罪,不過最大的問題,不在于你……”
皇帝的眼睛渾濁,如同禿鹫死死地盯着劉順德,驚得他連一點動作都不敢有。
“姚英,傳,太史令進宮。”
姚英欠身,“唯。”
德天殿外伺候的宮人悄無聲息地進來,低聲細語了幾句,二等內侍易恒入了殿行禮:
“官家,皇後娘娘求見。”
明康帝皺了皺眉:“讓她進來。”
原本勃然的怒意,倒是稍稍收斂了些。
姚英看了眼明康帝,無聲無息地退到一邊去。劉順德也在皇帝的示意下起身,避讓到一旁。
寧皇後是帶着太醫來的。
明康帝一看到跟在寧皇後身後的太醫,就知道她的意思。他悶悶咳嗽了一聲,似笑非笑地看着寧皇後:
“你這個節骨眼上帶太醫過來,豈不是在戳我的心?”
寧皇後:“官家再不肯看太醫,才是真正在戳母後的心。”
明康帝沉默了片刻,還是允了太醫上前。
太醫在給明康帝把脈時,寧皇後就站在不近不遠的位置。她面容沉穩,絲毫沒有為自己帶了太醫擅闖有任何的擔憂,相反,那雙漂亮的眼睛裏,反倒帶着幾分平靜。
寧皇後從來都如此。
要說這後宮裏,有誰讓明康帝最放心的,偏偏是這個與他離心的皇後。
也正是她這樣的性格,才會做出即便和明康帝決裂,仍會在要緊時刻攙住他,在他身體明顯不好時帶着太醫上門這樣看着愚蠢,卻是正直的事來。
太醫臉色微變,跪倒在地。
明康帝看了眼太醫,漫不經心地說道:“怕什麽?皇後不是在這給你撐腰嗎?”
太醫的嘴巴微顫,求救地看了眼寧皇後。
寧皇後略皺眉,“官家不是諱疾忌醫,而是從一開始就知道?”太醫這般反應,無疑坐實了皇後心裏的猜測。
“若我不知,又怎會叫他們封鎖消息?”明康帝淡淡地說道,“皇後,你沖動了。”
寧皇後只要冷靜想一想,就會知道這是為何,而不是直接帶着人上門來。後宮是沒有秘密的,只要明康帝讓寧皇後進門,許多事情就自然明了。
寧皇後神色微動,緩緩說道:“我說唐貴妃,怎就這麽上心。”
“皇後不也是上了心?”明康帝挑眉,“不然何至于在這時上門。”
寧皇後朝着太醫颔首,“沒你的事了,出去罷。”
太醫在明康帝的默許下,忙不疊地退了出去。
他嘴巴苦澀,心裏滿是憂愁。
原本以為這不過是帝後間又一次争執,卻沒想到,在診脈的時候,他卻診出了要命的脈象。
官家的身體……
德天殿內,很是肅穆。
帝後兩人不說話,其他人也不敢表态。
過了片刻,寧皇後才慢慢說道:“官家這身體,還是早些立太子為好。”
明康帝的眼睛死死盯着寧皇後:“那依皇後的意思,是誰最合适?”
“三皇子。”
寧皇後面無表情地吐出這個名字。
明康帝的眉頭都快揚到天際去,“三皇子?”
那尾音裏的疑窦,撲面而來。
“二皇子性情柔弱,四皇子不堪大用。為長這幾個裏,不便只有三皇子合适?”寧皇後的聲音硬邦邦,“他的心思多,未必會是個好皇帝。但在這般情況下,這點小算計也罷。”
“那除了這個原因,皇後覺得誰最合适?”
明康帝和寧皇後已經很久沒這麽和平地說話,他甚至嘴角帶着一點笑意,饒有趣味地打量着寧皇後。
“八皇子。”
寧皇後不假思索,點了一個人,卻是誰都沒有想過的人選。
八皇子,今年才七歲。
“為何是他?”
八皇子不僅歲數小,出身也卑微,母妃常年生病,賢妃偶爾會照拂一二,可從未知道過,寧皇後和他走近的傳聞。
寧皇後:“他歲數雖小,卻聰慧,頗有急智,行事也穩妥。若不是三皇子年長,我覺得他最合适。”
明康帝沉默轉動玉珏,“那,子羽呢?”
殿內的氣氛驟然一冷,寧皇後滿臉寒霜。
此乃帝後矛盾的根本。
“……我兒适合不适合,官家不是最清楚的嗎?”
“他也是我的兒子。”
明康帝皺眉,聽出寧皇後的言外之意。
寧皇後呵呵笑了一聲,這是自打她進門以來,露出的第一個笑容。
不得不說,當她淡淡笑起時,如同雪山融化,高貴又美麗,“官家真的敢,将他當做自己的孩子嗎?”
明康帝的臉色一點、一點地冷下來。
皇後離開時,明康帝的胸膛上下起伏了好一會,明擺着是被寧皇後氣壞了。
等姚英為皇帝服侍好,趁着低頭整理腰帶的時候,方才開口:“官家,皇後……”
“皇後的性格便是如此,寡人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她。”
小內侍正奉上來茶水,淡淡的茶香在殿內蕩開。
明康帝揮袖坐下,屈指彈了彈杯盞,發出清脆的響聲,“你覺得,這鹿安清如何?”
皇帝不欲再談寧皇後,姚英自然不會在這時候觸黴頭。
姚英:“鹿祝史此人性情內斂,有能力,卻不愛邀功,不喜束縛。倒是和鹿家人,有些不同。”
鹿家是世家大門,綿延數百年。
這樣的豪門世家有低調行事者,也有嚣張跋扈者。許多時候一想起鹿家,便會想到後者。
“鹿家的人總是傲慢些,這鹿安清倒是與他們別有不同。”明康帝淡淡地說道,“查出來什麽了嗎?”
以鹿家的行事風格,在鹿安清揚名的第一天起,鹿家就該登門了,可到今日,都沒什麽動靜,這其中必定有古怪。
姚英聲音低了些,“官家……”
他靠近明康帝,悄聲在他耳邊說了什麽。
明康帝的神情微妙,“怨不得。”
他微昂起頭,沉思片刻。
“去把子羽叫來。”
姚英微愣,自打明康帝廢除了太子後,這過去數年,除了寥寥的碰面外,就從未主動召見他。
明康帝對公西子羽的厭棄十分明顯,也正因為如此,四皇子才敢那麽沖動直接去思庸宮。
就算得罪了皇後,可寧皇後甚是公正,也不多怕。
若非四皇子發了瘋去傷了公西子羽,他也不至于那麽惶恐……畢竟去思庸宮是一回事,傷了公西子羽,那又是另一回事。
姚英欠身:“唯。”
皇帝方叫了太史令進宮,現在又讓公西子羽前來,怕是心裏已有猜測。
滴答——
晨起露水,三兩下摔碎在綠葉上,滾開如白玉珠的小碎碎。
在鹿安清耳邊,卻好似炸|開的雷鳴。
他的感官,在觸須與那團黑暗沖撞後,徹底失控了。無數洪流從外界傾注而來,幾乎覆沒了他。
寧皇後離開德天殿帶着太醫他們沒有回鳳儀宮而是直接去了慈寧宮——
劉明德的身上帶着劉順德的熏香他們在順應門見了一面都是藏影的人現在劉明德睡着了踢掉了被子——
明康帝在不斷咳嗽呼吸時有異響災禍的襲擊讓他的身體每況愈下——
姚英出門吩咐侍衛去思庸宮将公西子羽帶到德天殿——
無意識的,完全無意識的,鹿安清放大的感官一瞬間蔓延到了思庸宮。
寂靜。無聲。稚鳥飛過。翅膀聲。風聲。溫暖的陽光(滾燙的)。搖曳的燈籠。咔噠。門被推開。男人。非石。像非石的男人。空氣穿過鼻端。呼吸。德天殿在找主子不到一刻鐘後就會來——
呼——哈——
耳道黏糊糊的水聲響起,有什麽東西鑽進他的耳朵,在窸窸窣窣地爬行着,那些小小的聲音被放大了無數倍,連帶着惡心的顫栗在身體回蕩。
惡意。
他模糊地感覺到這點。
被這顯而易見就在身體的變化拉了回來。
占有欲。
一只靈巧的手打開了他的衣襟,赤|裸地貼在他的心口,緊繃用力的程度像是要将心給掏出來。
【……鹿&@……安清……】
多稀罕,扭曲的心音。
這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讓鹿安清的理智艱難擡頭。
混亂無序的片段仍然擠占了他大片大片的思緒,可在微小、謹慎的一部分裏,鹿安清掙紮抓住了一點點清醒。
屋舍。皇宮。
他在皇城裏的住處。
他在皇城裏的住處裏遇到了一只災禍。
還是那一只。
只是似乎從瘋狂的野獸蛻變成了稍微有理智的野獸。
一只赤|裸裸的怪物。
那他現在……
鹿安清從脖子的刺痛裏,隐隐約約感覺到現在的不妙。
他的感官再度失控,整個人都無法控制住神智,這個情況下,他根本無法讓意識浮出海面,只能任由着那只怪物……
“嗚……”
他的身軀開始哆嗦起來。
憤怒與羞恥在鹿安清的心裏翻湧。
他必須讓感官恢複正常。
之前鹿安清問過江臣,他和明武之間并沒有其他的聯系,更別說能夠在彼此的意識裏說話,對他們來說最親密的接觸無疑是每一次戰鬥時互相聯系上的能力……能力……契合的祝史……
鹿安清上一次失控,是在公西子羽的“幫助”裏。
他仿佛有着某種魔力,能夠輕而易舉地影響着鹿安清對自己身體的操控,這種力量非常可怕,也正是那一日他去拜訪太史令這位老師的緣故……
——公西子羽。
鹿安清總算模糊地抓住了重點。
他沒再掙紮着浮出海面,而是更深,更加沉地落下去,沉|淪在幽暗、無聲的海底。
去抓住那一瞬觸須的根源。
鹿安清再度出現在那片雪山。
只是甫一出現,他就察覺到此地與之前截然不同。
原本銀裝素裹,被素白覆蓋的連綿雪山正在不斷融化,天地間的澄澈正在被一種灰紅色覆蓋,變得無比刺目。鹿安清低頭看着腳邊的湖面,斑駁裂開的鏡面分叉出無數的裂痕,好似随時随地都能裂開。
不管公西子羽的意識裏到底藏着什麽怪物,它都要逃出來了。
湖面下搖曳的巨碩之物仿佛覺察到鹿安清的到來,愈發癫狂地撞上開裂的湖面,每一次撞擊,都會有不祥的破碎聲響起。
仿佛下一瞬就要徹底開裂。
鹿安清:“……”
他原本還想請公西子羽施以援手,如今看着,這位更像是自身難保。
“鹿安清。”
輕輕柔柔的聲音,在這片災難的景象裏響起,仿佛還有幾分淺淺的笑意。
“你怎麽來了?”
鹿安清:“……你要死了?”
公西子羽:“真是失禮的人呢,我還好端端地活着。”
“你不在思庸宮。”
“我,的确不在思庸宮。”公西子羽溫柔地回應着鹿安清,好像他的意識并沒有翻山倒海,“你是怎麽知道的?”
鹿安清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官家派人去找你了。”他說完這話,就後退一步,“抱歉闖入其中,臣告……”
他的話還沒說完,兩條雪白的綢帶飛快地纏住了他的手腕。
那力道并不大,不是刻意地束縛,只是阻止他離開罷。
“你來尋我,想必是有事要我幫忙,是何事,怎不說來聽聽?”
明康帝找公西子羽,明顯是為了上次啓明殿的事情。皇帝很謹慎,也很多疑。當日在場的所有人,肯定都會被明康帝派人一一查過,而公西子羽,是這麽多人裏,身份最特殊的一個。
他身為廢子,那日本不該出現在啓明殿。
而以公西子羽的性子,也的确不會出現在那裏。
皇太後寵愛他,公西子羽要是真想和太後見面,有種種辦法,又怎麽會趕去啓明殿,偏要在無數使臣的面前露臉?
……要麽,公西子羽的能力,遠超明康帝所想,隔着那麽遠的距離察覺到了災禍的存在,那這已經到了皇帝無法控制的地步;要麽,便是他另有圖謀,欲要在這般重大的場合露面。
不管是哪一種猜測,都對公西子羽很不利。
鹿安清請他幫忙時,未必沒想到這點,公西子羽在意識裏率性答應時,也未必不知後果。
然前事還未消除影響,後事又再起,對公西子羽定然是件麻煩,更別說,他現在的意識景象簡直是翻天覆地,鹿安清自然不願再談。
只那兩根用雪做的綢帶異常靈活,只要鹿安清表露出想要離開的意願,就會軟綿綿地裹住他。
鹿安清不像公西子羽能靈活操控這些物什,常年與災禍為伍的他,不太擅長這些精細的小東西,一時間也無法順利離開公西子羽的景象。
僵持了片刻,鹿安清郁郁地說道:“臣遇上了災禍。”
福靈心至,無需鹿安清多言,公西子羽便道:“還是那一只?”
“……還是那一只。”
公西子羽:“要我做什麽?”
鹿安清:“我的感官好像……失控了,就和上次一般。”
公西子羽低低嘆息了一聲,帶着無奈的笑意。
“鹿祝史可當真敏|感。”
鹿安清蹙眉,總有種被調|戲了的感覺。
他們同在一片領域裏,公西子羽仿佛能敏銳覺察到鹿安清的情緒,含笑說道:“我可不敢,只不過,你也看到了,我現在有些不大好,恐怕無法很好地幫助祝史。”
鹿安清:“公子莫要這般說,是臣貿貿然出現。還是允臣離去,臣另尋辦法。”
一貫冷靜的鹿安清也有點焦慮,畢竟他是入了意識,又不是死了,外頭災禍的動作,他也是若隐若現有所感覺的。
亵渎,惡意的摩擦,脖頸和胸|前的啃噬,已經足夠讓他知道,那只災禍到底要做什麽!
“莫急,鹿安清。”公西子羽溫柔的嗓音拂去鹿安清的焦慮,“尋常的辦法是用不上了,可我也有別的辦法能幫你。”
鹿安清抿唇:“什麽辦法?”
公西子羽:“可能需要一次精神結合。”
“精神結合?”
鹿安清隐約猜到公西子羽是何意,但又像是懵懂不明,下意識又問了一遍。
“就如同我的雪山,鹿祝史的囚牢,這應當是我們心裏影響深遠的地方,這屬于意識觸須的居所,也正是你我能如此交流的原因……現在我的領域裏不太正常,也無法隔空為祝史輔助,但如果我們精神結合,或許能夠增強彼此的力量,互相彌補缺陷。”
結合,這個詞聽起來和契合有些相近,卻是天差地別。
“這是,什麽辦法?”
“我也從未試過。”公西子羽淡聲道,“畢竟,鹿祝史是唯一一個,能與我這般相容的人。而精神結合,也不過是我一個猜想,或許能成,也或許不能成。”
滋啦——
刺耳的響聲,叫鹿安清的身體莫名一顫。
他意識到是褲腿的布料被撕裂了。
災禍似乎不滿足于隔開一層的接觸,随意撕毀了鹿安清的衣裳,怪異的觸感爬上鹿安清的腳踝,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感覺,黏膩到令人發麻……好似某種濕冷的爬行動物正在蜿蜒蠕動……叫那原本該毫無所覺的地方都刺痛起來。
鹿安清頭疼摁住額角。
腦袋已經若有若無地痛起來,五顏六色的碎片攪和起來,又像有人拿着一把錘頭正在不斷敲擊。
感知失控的感覺,有點像是鹿安清偶爾屏障失效,被無數咆哮的心聲吞沒……再是強大的身軀,在那時都同樣無力掙紮……
鹿安清:“那就,試試。”
他聽到自己這麽說。
就像是他每一次面對難題。
就像是他每一次面對災禍與死亡。
“如果失敗了呢?”
公西子羽輕輕地說道。
“那後果,公子不也與我一起承擔?”
鹿安清平靜下來。
“很好。”
然後,他也聽到公西子羽給出了溫和的回應。
“放開你的屏障,安和。”
明康帝在德天殿接見太史令的時候命令了八名藏影藏在角落裏他沒有表現出來他很害怕可實際上他就是很恐懼(停下)姚英守在殿門外他的心跳聲比正常人要快但的确是有人來了來的人是唐貴妃(鹿安清,聽我的聲音)三皇子和四皇子正在激烈地争吵四皇子很惶恐他已經連着半個月睡不好覺頭發都要掉沒了他覺得有鬼在盯着他産生幻覺(只需要聽我的聲音就好,安和)不夠不夠不夠不夠身體開始在燃燒冰冷的感覺無法撫慰那種狂熱他想撕裂一切想要毀掉所有阻止他和這股濕冷接觸的存在(現在,你只需要深深地吐氣)不行他沒有辦法誰都不能把他從這裏拉開他要抓住要保護要擁有這一切(安和,你現在已經浮出了海面,你可以清醒過來)保護保護他不能放開這是他的東西是他的他的他的他的他的他的他的——
“鹿安清!”
鹿安清仿佛被扯出水面,倒抽一口尖銳的涼氣,濕冷的空氣如箭矢沖入肺腑,整個人徹底清醒了過來。
可這并沒有讓他好轉起來。
耳鳴。嗡嗡不斷。眩暈。他幾乎看不清楚。他開始哆嗦。既感覺到冷,又感覺到熱。
他花了一點功夫意識到,災禍好像消失了。
“好像”,是因為,他還能察覺到災禍的氣息。
就在附近。就在左右。
宛如有無數只眼睛,無數道視線,無數條黏膩的觸手正在虛空中抓住他。
但誰在乎,他顫抖着爬起來,模糊的本能讓他意識到,自己不能在這裏待下去。
……盡管,為什麽?
現在鹿安清沒有足夠的意識思考清楚這點。
他踉踉跄跄地換好了衣裳,比衣不遮體好一點,但仍不夠,他的頭發淩亂不堪,面色潮紅,整個人像是發燒了一樣。
鹿安清走了出去。
如入無人之境,無人發現得了他。
輕盈得就想是一陣風。
“啊啊啊——”
隔壁屋舍,劉明德從床上摔下來。
他的下巴狠狠磕在地上,疼得他跳了起來,滿眼都是淚。
劇痛讓他不住揉着下颚,這似乎是他醒來的原因。可是劉明德卻不住地四處打量,總覺得還有什麽奇怪的感覺,就像是……就像是……他的意識……或者說,身體內,有什麽東西被抽|出來……
有什麽強大的力量在剛才那瞬間掃過了他……
在劉明德沒有察覺的時候,幾根透明的觸須正在他的身上蔓延。那是連祝史都無法看到,只能隐約覺察的意識觸須。
他沒有意識到,也根本沒有發覺,這些都是與鹿安清有關。
他只是……
感覺到冷。
又覺得熱。
劉明德匆匆穿上衣服,然後去隔壁敲鹿安清的門。
拍了好幾下,屋內卻沒有人回應。
劉明德覺得奇怪,又去敲了其他幾個祝史的門,有的出來應門,也有的怎麽都沒回應。
他把這幾個剛睡下不久的祝史聚集起來,有些憂慮地問道:“你們有沒有覺得,身上哪裏不對勁?”
“身上密密麻麻好像有螞蟻在爬。”
“頭很疼。”
“總覺得周遭有什麽看不到的東西……”
“冷。”
無一例外,他們都在某個瞬間被驚醒。
劉明德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視線不自覺地看向德天殿。
這種奇異的感覺,是只有祝史們才有,還是……
“我去叫鹿安清。”劉明德當機立斷,“你去叫徐舟。”
這是唯二兩個敲不開門的祝史。
劉明德走到鹿安清門外,一腳踹開了緊閉的門,闖進了鹿安清的住處。
卻在進門的瞬間,被屋舍內的淩亂鎮住。
可是除了這翻箱倒櫃的淩亂外,這屋內空無一人,再沒有其他活物的氣息。
“徐舟不見了!”
外面傳來祝史的叫聲。
劉明德汗津津地意識到,鹿安清,也不見了!
德天殿內,正在和明康帝說話的太史令突然停下聲音,有些沉默地轉向明康帝的身後。
就在明康帝的座椅後,伫立着一面屏風。
這原本尋常。
如果不是太史令盯着屏風看的時間太久,明康帝又的确叫人藏身在屏風後的話,那或許還沒這麽尴尬。
明康帝緩緩說道:“太史令在看什麽?”
太史令捋着胡子,幽幽說道:“臣只是忽然覺得,這天氣好像有些冷了。”
明康帝微微皺眉,“太史令,就莫要繞圈子了。”
太史令搖了搖頭,微微笑了起來。
“官家,臣年老體衰,怕是要去恭房走上一遭,還望官家海涵。”
他如此混不吝地說話,明康帝的臉色沉上一沉,卻沒發作,而是叫了姚英進來,親自将這老不死送去恭房。
待殿內無人,明康帝冷聲說道:“滾出來!”
屏風後,有兩個臉色發紅的男人走了出來,猛地跪在皇帝跟前。
明康帝微眯起眼:“太史令發現你們了?”
其中一人低下頭:“官家,就在剛才,有一種奇怪的力量擦過,我們突然就失去了屏息的狀态,甚至于……”
在這股力量面前,他們根本算不上什麽,在那一瞬間就被徹底壓垮。
幾個藏影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有人重重地踩着他們的腦子踐踏過去,那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力量,甚至于他們在那瞬間就被折服。
無法反抗,無力反抗,就算他的力量只不過是平平無奇地擦過,根本無意針對他們,可那就像是……
人在倒下一盆水,未必有傷害其他生靈的意思,可是蔓延到臺階下的水流卻依舊浸斃了無數細小的爬蟲。
現在,他們覺得,他們就是那些爬蟲。
……多麽,強大到叫人顫栗的力量。
在聽完藏影颠倒錯亂的話後,明康帝緩緩地握緊了扶手。
自打啓明殿出事後,明康帝屢次有這種感覺。
年老,衰弱,無助。
仿佛一瞬間意識到了歲月的流失,而他已經不再年輕。
有什麽事情,徹底失去了掌控。
明康帝揮退了藏影,注視着從門外進來的太史令,他臉上該死的紋路,從一年前到五年前再到十年前二十年前,都是一樣的,仿佛一個不老的怪物。
“你知道,出了何事。”
明康帝篤定地說道。
若非如此,太史令不會提出如此刻意的說辭避出去,仿佛就是為了給皇帝一個說話的空間。
太史令在不遠不近的距離站定,他擡頭看着明康帝。
太史令已經算是三朝老臣。
他是從元起三十年,一直到現在,都穩坐在太史令這個位置上的老人。
“官家,您記得,元起三十年,神教為何會覆滅嗎?”
突兀的,太史令欠身,蒼老的聲音帶着歲月的回韻,令明康帝緩緩地皺起了眉。
元起三十年,神教。
這是一切民間神異銷聲匿跡的開始。
鹿安清在走。在跳躍。在飛。
他的能力賦予他更多不可捉摸的舉動,誰都沒能看到他,哪怕他就在街道上穿行而過,就像是個高熱病人,卻依舊暢通無阻。
他的能力在不斷擴散,掠過之處,無數擁有能力的人奇異地擡起頭。
好似渾身的氣血也随着沸騰。
他沒有目的。
卻筆直地朝着一個方向走。
那個被他稱之為家的地方,被他無意識歸屬于領地的地方,那個小小的鹿家。
在外漂泊十年,鹿安清一直居無定所。
他沒什麽獨占欲,也沒什麽固定的住處,有的只是年複一年在各地行走,仿佛活着,就是為了拔除災禍。
可游子仍有眷念。
不大不小的宅院,便是他的家。
哪怕這個家,只有他一個人。
他飄飄忽忽地回到了鹿家,站在門口,他輕輕吸了吸鼻子,聞到了阿語留下的氣息。
最近他讓阿語休息幾日,他應該回到自己家去了。
空氣裏仍然殘留着他的氣息,不過并不濃郁,更多的,是鹿安清自己的味道。滿滿當當的,是他的家,他的領地。
他穿過了大門。
回到了正房。
鹿安清很熱,他熱得額角滲出了少許薄汗,眼角仿佛灼燒般豔紅起來,連吐息都帶着高熱的溫度。
他在顫抖。
他的身體開始變得不太聽話,某種狂暴的欲|望在他的心裏跳躍,逼迫着他伸出手,想要将某種東西牢牢鎖在身邊。
“鹿安清?”
公西子羽的聲音平靜又輕柔,好似夏日的涼風,又仿佛搖曳的菡萏,在荷塘深處蠱惑着貪涼的行者。
“……公西,子羽?”
高熱讓鹿安清有些分辨不清現在身在何處。
但他還記得,之前提議的精神結合……不得不說,他不能完全記得到底發生了什麽,只知道自己的确從感官失控中清醒了過來。
……雖然不知,現在這般模樣,究竟是好是壞。
“我們的結合成功了一半,所以平息了你的失控,但是,也因為沒完全成功,所以才會讓祝史這般為難。”
溫溫柔柔的聲音在耳邊回蕩,好似公西子羽就在身旁。
模糊到看不清的視線的确捕捉到了一個人影,鹿安清下意識伸手揮出去,一拳打在對方的手掌上。
“鹿安清。”
【鹿安清。】
幾乎同時響起來的聲音,仿佛雙重疊奏。
重重疊疊,隐隐綽綽。
好像是兩個人,又仿佛是一個人。
鹿安清猛地晃了晃腦袋,踉踉跄跄地後退,撞上門。
“公西子羽?”
他再度迷茫,猶豫地念出這個名字。
“是我。”
公西子羽在他的腦子裏這麽說,一雙溫熱的大手扶住鹿安清。
眼前模糊到看不清面孔的青年微微一笑,猩紅的眼眸仿佛怪異的寶石,鑲嵌在不該有的地方上。
收攏了詭谲外表的他站在鹿安清的面前,露出了異樣的微笑。
完美的人皮兜住了蔓延的惡意,卻擋不住他們皮肉接觸時滾燙燃燒起的火焰。
真是奇妙。
他也感覺到了那種蔓延的熱意。
他用“得當”的,屬于“人”的方式,重新抓住了鹿安清的胳膊。沒有排斥,沒有抗拒,沒有厭惡,有的是朦胧的一瞥,好像他是随便的什麽,無關緊要……
他低頭看着鹿安清下意識反握住的動作。
手指,貼着手指。
更正,不是什麽無關緊要。
可憐的鹿安清抓着他,緊繃的力道,好像在抓着什麽珍貴的東西。
“這是……怎麽回事?”
“結合尚未完成,不僅需要意識深層的融合,也需要身體的結合。”
“身體?”
鹿安清的理智和本能在拉扯。
他意識到了有什麽不對勁。
可這是“我的”領地,身邊是“我的”結合者,他們還有一場“未完成”的結合……
“是的,你的身體正滾燙得如同火燒,你正在高熱,這是我的錯,安和,我本該注意到這點……”溫柔如水的聲音低低呢喃,“讓我幫你,我可以讓你……”
含糊不清的水聲。
幫助……
“莫怕……這不是徹底的……标記……”
聲音逐漸遠離,捉摸不清。
怪異的摩擦聲帶着刺耳的嗡鳴,好像屋內有無數扭曲爬行的觸手,流淌着粘稠濃密的蜜汁,無處不在散發着誘|惑的氣息。
鹿安清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驚顫,還沒等抓住,又悄無聲息地溜走,他的神經敏銳地提醒着他,又被無數包裹的危險刺激到疲乏無力,只餘下無法遏制的沖動。
我的……
鹿安清的喉嚨幹渴得每一次呼吸都在吞咽着尖刀,他的眼睛變得漆黑無比,只餘下純粹的本能。
我的。我的東西。
驀然而生的獨占欲膨脹到了叫人害怕的地步。
美好和歡愉的顫栗在意識裏泛起,神經被無數怪異的觸須波動,好似身體成為了操控的樂器,他的耳邊,是公西子羽溫柔低語的聲響,那是豐潤流淌的溫泉,一陣陣拍打着鹿安清的屏障。眼前,是模糊不清的人影擁住他,略顯粗暴地除去他的衣物。
濕|吻一路蔓延到肩膀,然後,重重咬了下去。
怪物餍|足地啜飲。
意識裏,雪山徹底崩塌,如同洪流淹沒了小小的囚牢。
“我會幫你。”
【鹿安清。】
重重疊疊的聲音如同雙重束縛,恍惚以為是兩人。
如同惡魔低語,如同鬼魅叢生。
三合一更新啦,貼貼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