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元起三十年。
追溯來,那是上兩代帝王的事,距離現在,也有些年歲。
不過明康帝當然記得。
畢竟下達命令者,就是他的祖父。
是原明帝下令鏟除神教。
從那之後,從原明帝再到新德帝,他們對待神異都是格殺勿論的态度。
只要不歸屬于史館,全都是異端。
直到明康帝繼位後,這樣的局面少了許多。
明康帝有自己的心思。
他渴望這股力量。
卻又不相信任何人。
他并不相信史館,更不信任太史令,若非不得不使用史館的力量,若非藏影還不足以和史館抗衡,若非還有災禍在外不斷逼迫,明康帝不可能留着史館。
他多疑,猜忌,妒恨……
是呢,妒恨……
在擁有真龍之氣,可以制衡史館的同時,明康帝對史館擁有的能力十分妒恨。可在那之中,有幾分是因為太史令……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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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令坐在出宮的馬車上,微閉着眼搖晃。
跪坐在他邊上的史官朝歌輕聲細語:“太史令,皇城中,顯然出了事。”
不然,明康帝不會這麽突然将他們趕出來。
“是出了事。”太史令并未睜開眼,“不過,這是官家該擔憂的事。”
朝歌在心裏苦笑,這便是明康帝不喜太史令的原因,這位老大人看的太多,知道的太多,活得太久,對于人間帝王,總是少了幾分敬畏。
“不過……”
老者緩緩睜開眼。
朝歌随之皺了皺眉,看向車門處。
馬車的速度慢了下來。
誰敢攔着史館的馬車?當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是鹿家的人。”
車夫低聲說道。
太史令平靜地說道:“繼續走。”
車夫得了長官的吩咐,原本放慢的馬速又提起,朝着攔在前面的隊伍毫不猶豫地沖了過去。面對根本沒有停速的史館馬車,攔路的人到底是沒有膽量,忙不疊地讓開了道。
為首的人臉色微白,注視着悍然走過的史館馬車。
身後有人低聲說道:“大郎,可要我們……”
男人皺眉,厲聲說道:“莫要犯蠢!”
他們出現在這裏,本來就不合适,沒起沖突算是不錯,要是真的鬧起來,真想将命交代在這裏不成?
史館在外行事,本來就有豁免的資格。
要是真的惹急了他們,說不定連命都交代了。
侍從有些不解。
既不追上去,那他們又為何要特特攔在這裏?
鹿途攥着馬繩,有些漫不經心,卻又有些焦慮地說道:“要的是一個表态,又不是真的交談,然這太史令瞧着……”
對他們鹿家,是有幾分不滿吶!
“那為何不直接去找那鹿安清?”
他們離開那處,鹿途放縱着馬,在街上橫沖直撞。
一瞅着他們的面孔,街道上的攤販百姓也只能自行避讓,免得沖撞了這了不得的魔星。
鹿途呵斥道:“你以為我不知?可父親三令五申,沒有他的允許,不可登門。”不然依着他的性格,早就将鹿安清給綁回來了,豈會容忍他繼續冷待?
“鹿安清真是好大的威風,幾次三番将人趕出來,是當真不要命了……”
鹿途心裏對鹿安清這個堂弟異常不滿。
父親不過是個依附在鹿家下過活的庶出子弟,倒也識趣,偏偏生出個刺頭。
他騎着馬在街上溜達,眼尖瞥到流芳樓上,臨街包廂坐着個熟悉的面孔。他掐指一算,原來今日是那人休沐,鹿途一喜,翻身下了馬,将缰繩随便朝後一丢,就登登登闖進了流芳樓,一直三樓包廂外。
白彥一聽到他的聲音就頭疼。
鹿途大笑着闖了進去,揮開胳膊笑眯眯地說道:“白子路,你這是什麽表情?難道見到我,還不高興?”
白彥苦笑着說道:“高興,我高興還來不及。”
鹿途是世家子弟,白彥是父親高官,雖然出身背景不同,但父輩關系尚可,打小的時候就認識。白彥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與他們一起縱馬長街的少年郎,鹿途也不知道是何時起,好像是突然一瞬,就什麽都不一樣了。
白彥一步步成為了步軍統領副手,開始忙碌起來,也好似與他們沒時間來往,一點、一點地淡了下來。
鹿途也有官職,不過是個挂名。
去與不去,也都是一般。
他坐在白彥的對面,看着空蕩蕩的桌面皺眉:“你當真是被你那迂腐的爹給養壞了,都來這地方了,怎麽連點好酒好菜都沒吃上。”
他招呼了小二,将東西滿滿當當地點了一桌,記在了自己的賬上。
白彥把玩着手裏的茶杯,慢吞吞地說道:“你點這般多,也不怕吃壞了肚。”
“吃不下就賞了外頭的,不知幾多人腆着臉在等。”鹿途笑嘻嘻地聳肩,“你擺着這張臭臉是為何?我方才遠遠在樓下就看出來了。”
白彥沉沉嘆了口氣。
鹿途一拍手:“是不是前些日子的事?被罰的你上官,又不是你,你吃不了挂落,放心罷。”
白彥:“這是排查不力。”
鹿途撇了撇嘴,“那些奇異怪狀的東西,又不是我們要面對的,你着什麽急,總會有人去處置的。”
鹿白彥挑眉,有些匪夷所思地說道:“你明知……這不是簡單一句話就能面對的……”
怪物。
隐晦,不能道之于口,竊竊私語,收斂其行。
即便是他們,也不敢在大庭廣衆之下,将那些心知肚明的秘密說出來。
不可言。
不可妄語。
“誰都怕死,可不也一堆人打仗做将軍?”鹿途攤開手,“那些……再可怕,也會有人擋在前面,怕什麽!”
理所當然,漠不關心。
這是最常見,也最尋常的态度。
史館是什麽?
這個秘密,在權貴裏切切流傳。
沒有人高聲,也無人敢于多嘴。
知道得越多就越有恐懼,知道得越少……就如鹿途這般,理所當然。
白彥垂下頭,失去和鹿途再說的興趣。
“我聽說……”可他不想說,有的是人想說,鹿途看着端上來的熱菜,漫不經心地說道,“你之前,和鹿安清見上面了?”
“嗯。”
鹿途囫囵吃了口肉,“怎麽樣,喪家之犬……”
啪嗒——
白彥将筷子輕快地放下,卻有刺耳之聲。
鹿途皺眉看向白彥,看到他微微一笑,笑意卻沒蔓上眼底。
“他很好。”
“是啊,他很好。”
肅穆的街道排列着幾多深宅大院,在這重重疊疊的樹蔭裏,錯落有致的小院分布在綠意裏,掩映着來往的人影。
一處高牆之中,雅致的屋舍裏,有位中年男人舉着一張輕薄的紙,仿佛唯有這樣,才能看清楚上頭的字跡。
他身材有些微胖,卻風|流華貴,帶着一種骨子裏透出來的優雅姿态。
鹿禾随手将紙丢到筆洗裏,墨痕逐漸在水裏蕩開。
這幾日,鹿禾告了病在家歇息,不過瞧着這紅光滿面的模樣,倒也看不出幾分病色。
他背着手在屋內來回踱步,幾步開外,還站着一個高瘦的青年。
“……他過往的行蹤并不隐蔽,但也不如意,經常在外奔波,少有停留的時候。屬下追着他出現過的地方一路查過去,目前來看,東西南北,他都曾有走動。”
鹿禾:“一個瘸腳的跛子,能在十年間走遍這麽多地方,的确是有能耐。”
“屬下以為,鹿安清在祝史內,理應也是厲害人物。”
鹿禾嘆息了一聲,背着手轉身。
“我何嘗不知呢?”
他的聲音漸漸淡了下去,“倒是走了眼。”
鹿禾的聲音裏帶着淡淡的遺憾。
火光在燃燒。
小小的身影縮在囚牢裏瑟瑟發抖,從未見過火,也不曾瞧過外面的孩童,根本不知這熊熊燃燒起來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只是本能地,感覺到危險。
漂亮的紅色遍地都是,無情地舔舐着一切。
他在火光中,聽到了孩童竊笑。
“哈哈哈哈真是有趣,都燒起來了——”
鹿安清霍然睜開了眼。
滋啦一聲,手底的布料被他輕輕一抓撕開了。
他沉默地低頭,發現這是……他的床?
混亂不堪的床榻上,有些不堪入目的痕跡,連帶着床柱都搖搖晃晃,好像随時都能倒下來。
上面歪歪的裂痕如此嶄新,看着……
像是被鹿安清掰裂的。
鹿安清:“……”
記憶開始緩緩浮現。
他被人抵在床頭,做出羞恥難堪的姿勢,迷亂中,他一只手抓住了床頭的柱子,原本是要掙紮,然不過用力扣緊,木頭就發出了慘叫的斷裂聲。
……後來是怎麽了?
迷糊只記得,有一只濕冷的大手扣住了他的手掌,緩緩地将五指插|入鹿安清的掌心,肉與肉交握的瞬間,令混亂的他不敢再用力……脆弱……血肉是如此脆弱,容不得半點輕忽……要保護……怪異湧動的保護欲在高熱的鹿安清心頭閃爍,叫他有再多的力氣都不敢使出來。
鹿安清咬牙,将那些可疑的呻|吟聲驅逐出去。
勉力坐了起來。
最開始的感覺是痛。
很痛。
四肢仿佛被揉碎的酸痛。
然後是有些奇怪的酥|麻,緩緩流淌在血肉裏的怪異觸感還帶着回韻,讓鹿安清意識到的瞬間,就滿臉羞紅。
他頭疼看着淩亂不堪的屋舍,快要塌了的床就不說了,衣服一路從門口脫到床邊,奇怪不明的液|體也非常可疑,更別說,只要将目光瞥去,一些奇奇怪怪肢體糾纏的畫面就會猛地出現在鹿安清的眼前。
鹿安清心裏哀嘆一聲,捂住了臉。
連這輕輕彎腰的動作都讓身體無聲慘叫了起來。
身子骨真像是被拆散又拼起來一般。
鹿安清扶着床踉踉跄跄站起來,剛往前走一步,左腳酸軟的感覺就讓他露出了苦瓜臉。
這般身體赤|裸的感覺,讓他非常不适應。
偏偏放眼望去,又沒合适的衣裳可撿,再看到自己身上斑駁的痕跡,鹿安清眼睛都燒紅起來。
……這是,這是被狗啃了嗎?
鹿安清剛想努力把自己挪到屏風後去穿衣裳,就見門外的腳步聲輕快,由遠及近。
等下!
鹿安清悚然,這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從他醒來到現在,他的耳邊都是令人安心的寂靜,這種無聲無息的感覺非常難得,卻也意味着——
門被輕輕推開。
修長的身影立在門外,一雙清潤略帶驚訝的眼眸和鹿安清撞上,當即露出幾分驚喜與高興,溫柔的聲音也随之響起:“你醒了。”
我死了。
鹿安清面無表情地想。
公西子羽衣裳得體,優雅華貴地站在門外,他鹿安清赤身裸|體,不堪入目地立在門內……他為什麽到現在還活着來着……
他有些崩潰,更羞恥得無地自容。
公西子羽卻宛如不知何為羞恥,何為禮節,他端着熱湯跨過門檻,将東西先放在了桌上,而後轉身看着鹿安清:“我去為你取衣物來。”
鹿安清這手都不知要擋在哪裏,最後臉都是木的,絕望地看着公西子羽淡定地取了衣服,又淡定地回來,甚至還想淡定地給他換上。
鹿安清打了個哆嗦,下意識搶過公西子羽手裏的衣裳想自己穿,滋啦——
又一聲清脆的響聲。
衣服裂了。
公西子羽見怪不怪,臉上的微笑甚至沒有半分變化,“你剛醒來,力量會有點無法控制,這非常正常。”
鹿安清:“……”
這不正常。
他感覺自己像是死去了一回。
公西子羽重新取來了衣裳,“我來?”
鹿安清法接受公西子羽伺候他穿衣,更無法接受自己赤|裸的模樣。
最後,公西子羽用被褥包住了鹿安清,就只露出一顆腦袋,恹恹地。
他注視着鹿安清微低着頭的模樣。
男人耳根羞恥到爆紅,恨不得找個地鑽進去的模樣,落在他的眼前,卻有着某種……叫人焦躁的癢癢。
那模樣看着可憐又可愛,羞愧到恨不得昏倒,卻又不得不勉強着,掙紮着清醒……當鹿安清深陷在理智與情感的拉扯時,卻往往是最讓人難耐的時刻。
他很喜歡……那個時候的鹿安清……
怪異、不可訴之于口的欲|望,讓公西子羽的微笑越發溫柔。
公西子羽在床邊坐下,幫着鹿安清漱口,然後又端來剛才備好的熱湯,有些歉意地笑了笑:“這是第一次做這些,也不知道,會不會适口。”
鹿安清在被褥裏窸窸窣窣:“……我自己來。”
公西子羽斂眉,有些擔憂地說道:“真的可以嗎?”
鹿安清:“……我自己來!”
公西子羽将碗遞給鹿安清,他蠕動了一會,伸出胳膊取了過來,他雖然渾身難受,但這種難捱的感覺再怎麽樣,也不會比以前在外面拔除災禍的時候更加為難。
他低着頭,慢吞吞地吃着,感覺到身體已經逐漸适應了力量。
最起碼,他端着碗,拿着勺子時,不會把這些脆弱的器具給掰碎。
不過這熱湯……
“公子是第一次做?”
“的确是第一次。”公西子羽苦笑着嘆息一聲,露出被燙紅的手背,“略有笨拙,還望鹿祝史莫要笑話。”
“上藥……”
“已經塗過了。”
鹿安清沉默地吃着熱湯。
這氣氛有些尴尬,他也不知要說什麽,只能埋頭苦喝。
公西子羽仿若沒有覺察到空氣裏蔓延的僵硬氣氛,溫和地說着話:“宮內,我已經讓人去為鹿祝史告假,祝史莫要擔心。”
“告假?”鹿安清微愣,看了眼公西子羽,“官家,沒有找公子嗎?”
公西子羽:“找了。”
他鎮定自若,仿佛這不是什麽大事。
鹿安清抿唇,他驟然出宮,公西子羽還和他在一塊,這不管怎麽看,對公西子羽而言,都是個大|麻煩。
再加上,明康帝從一開始就不喜歡公西子羽,也懷有疑窦,想要審問一二……
“祝史莫要擔心,”公西子羽好似知道鹿安清在想什麽,語氣溫柔地笑了起來,“昨日,整個京都上下的祝史,都察覺到了異變,所以,為了搜查這異變的來源,他們根本顧不上這件事。”
“異變?”
鹿安清驚訝擡頭,他為何沒有察覺?
公西子羽颔首,微笑着說道:“正是,據他們所說,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有什麽強大的威壓震懾着他們,有些祝史還不由自控地追随着那股力量,差點闖出城外去呢。”
這是從所未有的事情。
若非說話的人是公西子羽,鹿安清會以為被消遣了。
昨日,強大的威壓,祝史……
鹿安清不知不覺将熱湯給喝完了。
不得不說,公西子羽雖說是第一次做這些,可是看起來很有天賦,吃着非常甜美,就是不知為何有一點腥味,但也足以。
鹿安清自己的手藝也是不錯。
畢竟在外行走,不是總能趕上吃喝的店,就只能就地自己解決。
他将碗放到一邊,舒展,收緊,舒展,又收緊,如此重複幾次放松手掌,發現不再會失控弄壞東西後,連忙請公西子羽避讓到一邊去,速速将衣服給換上。
鹿安清決定要将今日早上那尴尬的場景全部都抛之腦後,再記不得。
待鹿安清換好衣裳後,他聽到門外有細細的交談聲。
他不是刻意要偷聽,只是公西子羽和那人說話時,明顯也沒打算避讓他。
“……公子,官家正因為連日來的事情動怒,加之無法在思庸宮找到您,發了好大一通火氣……”
“官家的脾氣不好,這也是常有的事情。”
“……祝史們還在城內四處搜查,不過這裏是鹿祝史的住處,他們不敢亂來。但已經有人懷疑,昨日的事情,是鹿祝史所引發,所以……”
“是我引發?”
鹿安清推開門,蹙眉看着門外交談的主仆兩人。
非石見了鹿安清,連忙欠身行禮,恭敬地問候:“仆見過鹿祝史。”
鹿安清沒糾結繁文缛節,跨過門檻将他給拉了起來,“你方才說的,是何意?”
非石有些困惑地看着鹿安清,又看了眼不說話的公西子羽,“公子還未與鹿祝史提及嗎?因着昨日的動蕩,眼下祝史仍在搜查……”
“你說此事與我有關?”
非石看起來更加茫然,“不是……您嗎?可是,昨日的路線,的确是……”
“好了,非石,你去外邊守着。”公西子羽溫和打斷了非石的話,“餘下的,我同鹿祝史說便是。”
非石後退一步,朝着他們行禮。
然後轉身離開。
公西子羽牽着鹿安清的胳膊,重新回到屋內。
鹿安清是直到坐下時,方才覺察到這點。
……這種感覺很奇怪。
鹿安清習慣了獨來獨往,很少與人搭檔,也少有身體接觸。
如公西子羽這般自然而然觸碰的姿勢,若是換做別人,還未靠近鹿安清,就會被他下意識避開。
然如今,他卻是遲鈍到非得看到,才能反應過來?
公西子羽自然松開手,拎起茶壺為彼此斟茶,淡淡說道:“昨日京都的異動,的确是鹿祝史與我引起的。”
他将茶水推到了鹿安清的手邊,嘆息一聲。
“我并未料到這點,反倒差點害了鹿祝史,實在是……我之過。”
鹿安清在短短時日內,接連聽到公西子羽數次歉意,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他摩|挲着茶杯,沉默了良久。
“那個結合……”
他主動提起了這件事。
“到底是怎麽回事?”
公西子羽:“我年幼時嶄露頭角,後來得老師教誨,掌握了些許能力。而後,便開始偶爾能看到那些東西。”
鹿安清和公西子羽心知肚明,公西子羽能看到的是何物。
“起初看起來的确如災禍,後來,我卻發現,那是神有神異者才有之,如同觸須,卻又不同。”
“何為不同?”
“明武,與江臣的不同。你,與我的不同。”公西子羽低低笑了起來,“祝史裏有擅長與災禍争鬥者,便有不擅長者。在我看來,我與江臣,應當是一類。
“而結合,原本是我的猜想。
“我猜想,這些不同的力量,應該有不同的運用。而不同的人之間存在的互補,交融,我稱之為……結合。”
“可他們……”鹿安清的眉間略有疲倦,“并無法做到這些。”
對話。
景象。
觸須。
明武和江臣都不存在。
仿佛公西子羽和鹿安清是兩只挨挨蹭蹭的怪物,只有他們才有如此這般詭異的存在。
公西子羽微微一笑:“原本只是他們能力不夠。”
“原本?”
鹿安清敏銳地抓住了公西子羽話裏的重點。
“原本。”公西子羽颔首,溫柔清淺的目光落在鹿安清的身上,聲音好似緩緩流淌的水流,令人不知不覺放松下來,“可昨日,你改變了這一切。”
鹿安清揉着額頭,昨日的事情,因為處在高熱裏,如今想起來,總是非常模糊。
最清楚的,當然是眼前這個人。
哪怕是現在,鹿安清還能感覺到心口湧動的占有與保護。
“我的”,仿佛他的本能還在這樣叫嚣着。
可這與鹿安清的理智相悖。
昨日如果是在清醒的狀況下,他是決定不會答應公西子羽,也不會做到……那個地步。
鹿安清到底是個克制守禮的人,如此之事,本就違背人倫,他自己遭罪便是,何苦将公西子羽拉入沼澤?
一想起昨日的事,鹿安清便忍不住蹙眉。
可在那之前,跳出他和公西子羽之外的事,便是模糊一片。
但也不是……
完全沒有記憶。
他記得自己離開皇城,記得他搖搖晃晃,卻又快如閃電地穿行在人群裏,他記得……在他途徑幾處宅院的時候,的确感覺到了某種……血氣湧動的觸感……
仿佛有人被他所牽動,連着氣血都在翻湧。
他的力量……有這麽強大嗎?
只是那樣的感覺相對于那時的鹿安清來說,仍是太淺淡了些,他滿心滿眼只餘下狂熱吸引着他的存在。
鹿安清面無表情地将那部分給推開,努力專注在眼前的正事上。
“有人懷疑到我身上?”
“明武。”
公西子羽颔首,“清晨他來過一次,不過,我屏蔽了他的感知。”
“……何意?”
公西子羽笑着看向他,朝着他伸出手去,然後,輕輕地落在了鹿安清的胳膊上。
鹿安清微微瞪大了眼,意識到自己根本毫無感覺。
在他的感覺裏,根本沒有東西碰到他。
“你是怎麽做到的?”鹿安清沉思,注視着他們觸碰到的部位,小心翼翼地撫上公西子羽的手。
如今摸着,又有感覺了。
“我能屏蔽掉旁人的感覺,這也是和你臨時結合後,我所能做到的事情。”
鹿安清:“……”
公西子羽到底是怎麽做到如此坦然的?
他真的很想學一學他的臉皮。
鹿安清有些僵硬地送開手,又下意識想要往回伸,卻猛地被公西子羽的手抓住。
那只手幹燥,溫熱,堅定。
伴随着公西子羽淡淡的笑意,“鹿祝史,我不曾婚娶,也不曾有過他人。雖比祝史年幼幾歲,卻也有幾分薄産。昨日之事,雖是意外,然也在你我之間,有了見證。”
公西子羽越是往下說,鹿安清就越是汗津津。他的神經緊繃,連帶着呼吸也有些微顫。
“不知祝史,可願意,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
夜色深沉,星光稀薄,淡淡的雲霧遮掩了稀少的星星,便連大地都一起陷入了徹底的黑暗裏。
鹿安清輾轉反側。
他如今歇息的地方,自然不是那間無法入眼的屋舍,哪怕經過了清掃,可是等新的床榻打好運來,也得再等些時候。
今晨和公西子羽那尴尬的交談結束後,鹿安清就進宮告罪去了,那時,徐舟與他一起,都算是挨了訓。
鹿安清也是那時才知道,那個追随着氣息闖出城外的祝史,就是徐舟。
有徐舟這個切實的例子,鹿安清的理由便不算是借口。
鹿安清是不喜撒謊,卻也不是不會撒謊。
他不想給公西子羽惹麻煩,也不想将昨日的事情交代出去。
不過一夜,鹿安清敏銳地感覺到,明康帝的氣息又渾濁了幾分,仿佛身體不可避免地衰老下去。
要是一直如此,無能回力,那明康帝頂多……
還有一年的壽數。
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這點。
明康帝對于能用的人才,都比較體恤,鹿安清和徐舟都被免去了一日輪值,讓回去好好歇息。
不過在離開前,官家又派了人,将他們所遇所見的事情問了又問,細細追查到了每一個點。
徐舟看起來有些頹廢。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麽回事,走在鹿安清身旁時,還不住嘟哝:“要是再有下一次,我可真是不能做人了。”
“說不得,你才是那個最敏銳察覺到異變的人。”鹿安清淡淡地說道,“那之後,還要有賴你來徹查。”
徐舟苦笑了一聲,“徹查?不是徹查我便好了。你是不知道,官家原本就不信任史館,”他說到這裏,聲音壓低了幾分,“在官家的身邊,另有一批人,那些,才是官家的心腹。”
徐舟的話聽起來有幾分羨慕。
這也難怪。
在明康帝的身旁出沒,對于祝史來說總歸是有利的。
為了這個原因投奔明康帝的祝史也有之。
畢竟比起上兩代帝王,明康帝雖不信任史館,可是對祝史這股力量,還是眼饞的。
此間事了,鹿安清拖着瘸腿回去,發現那淩亂的屋舍被整理得差不多,想必是公西子羽善後的。
一想起他,鹿安清就有些不自在。
他嘆了口氣,揉着臉,不再多思,尋了側屋去休息。
結果一連躺到晚上,那是一點睡意都沒有。
他翻了個身,爬了起來。
既然睡不下去,不如去好好試一試自己的極限。
太史令對于大半夜找上門來的鹿安清有些無奈。
盡管這已經是許久不曾有過的場景,但他還是推開門,示意門外的男人進來。
“又不是小時候,這般毛毛躁躁。”
“我想請您,再給我做一次測試。”
鹿安清慢吞吞地跟在太史令的身後,步入他的小院。
他知道太史令這個時候,從不睡覺。
或者說,他很少看到太史令入睡的模樣,不論何時何地找他,太史令都是清醒着。
小院內燈火通明,鹿安清有些時候沒來過,可看起來這院內的模樣都仿佛凝固在歲月裏,從未有過改變。
“如果我給你做測試,那你的等級也會同步到史館內,确定嗎?”
太史令笑了笑,捋着胡子懶洋洋地說道。
“這并無差別。”
鹿安清低聲說道。
不管他是怎樣的等級,該拔除災禍的時候他從不曾退縮過,是地級也好,是黃級也好,這都……沒有幹系。
太史令淡淡瞥了他一眼,“那就半月後再來找我,剛好史館內也有新人。”
他示意鹿安清坐下。
“然後呢?”
“然後?”鹿安清裝傻。
太史令哼笑一聲:“你大半夜來尋我,就只是為了這麽一句?”
那何必要避開史館內其他人的耳目。
鹿安清沉默了一會,慢慢地将自己和公西子羽的事情說與太史令聽。他說的不多,也不夠準确,僅僅只是最淺層的部分,卻讓太史令緩緩地皺眉。
這位老者活得時間太長,也見識過太多的事情,能讓他動容的事态少有。
過了許久,太史令捏着眉心,慢慢說道:“安和,大公子,不是尋常人。他的身上,或許有些……不妥之處,你與他走得太近,并非好事。”
鹿安清:“您并非厭惡他。”
“大公子為人如何,朝野都清楚。官家膝下,只要有他在,就沒有哪一個皇子能夠與他争輝。”太史令嘆息着說道,仿佛還能想起當年公西子羽為太子時的模樣,“可是,為何官家明知道,大公子才是最好的選擇,卻偏偏要廢除了大公子?”
鹿安清想起那一日,所感覺到的,來自于明康帝的恐懼。
他從未有過那樣的感覺。
只是肉眼一見,就仿佛身形聚散,一切都要崩潰的驚懼感。
這些全都是明康帝那一夜,在公西子羽身上所 感覺到的。
鹿安清不知數年前的深夜,到底發生了何事,以至于明康帝如此惶恐,立刻厭棄了太子,然……
太史令今日重提此事,并非只是為了告誡。
“大公子很危險,在他身上,或許存在着,遠超乎災禍的危險。”
太史令活了這般多年,說出來的話,所感知的征兆,從未有錯。
鹿安清微頓:“官家知道嗎?”
太史令低低笑出聲來,帶着幾分趣味:“安和,你說呢?”
在太史令的小院裏,盡管老者并沒有給鹿安清測試,卻也做了幾個嘗試,初步斷定了鹿安清至少已經到了地級的水平。
“樹立于林,風摧之。”太史令最後一句話聽起來別有深意,“安和,可要上心些。”
鹿安清悄無聲息地回到了自家。
他立于庭院中,仰頭看着漆黑天幕,殘星點點,毫無生氣。
他看了許久,這才疲倦地躺了回去。
折騰了這一番,鹿安清的困意總算湧上來。
滴滴答……
滴滴答答……
他睡得很安穩。
不知是沒來得及,還是鹿安清有些逃避,從他醒來後,他還沒查看過自己的意識景象的變化。
精神觸須正栖息在領域裏,挨挨蹭蹭,盤來盤去,團成一大團蜷|縮着。
倏地,精神觸須裏鑽出一根。
非常好奇,非常靈動的一根,它感覺到了隐隐約約的牽引。
鹿安清重新樹立了屏障。
可是,對于一些本來就潛伏進來了,悄無聲息地融為一處的東西來說,屏障就不太管用了。
鹿安清的精神觸須彎來彎去,在沉睡的景象裏,鑽到了邊界上,露出了一小節。
大片的黑暗蔓延,透着不祥的猩紅。
鹿安清和公西子羽沒有真正結合,即便他們的景象交纏了許久,但也會各自回歸,只餘下一點力量纏繞着彼此。
觸須感覺到勾動。
它鑽了鑽。
探出一個尖尖。
黑暗與猩紅無聲無臭地順着觸須尖尖,爬了進來。
在他們經歷過一次臨時結合後,在鹿安清放松的時候,這總是容易許多。
它很謹慎。
也很有禮貌。
只是栖息、盤踞在它最感興趣的地方。
鹿安清翻了個身。
“……嗯啊……”
左腳有些不自然地動了動。
他總是不願去看。
哪怕清晨檢查時,也只匆匆看了一眼,便忽略過去。
沒有感覺,就無所覺察。
視同肮髒的地方,被啃噬,被舔|舐,仿佛連骨頭都要吞下。
瘸腿上蒼白的皮肉如同糜|軟的花瓣,紅得宛如要滲血,哪怕到了現在,都仍然有些腫|脹,凄慘得有些可憐。
鹿安清又翻了個身。
他的眉頭微蹙,好似陷入了什麽怪異的夢境裏,卻始終無法掙紮出來。
卡文了所以更新慢了點,抱歉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