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史館內部,史官一共被分為兩種。
一則是普通的史官。
他們肩負着史館應盡之責,不論是天時,祭祀,史書記載等,無不是他們肩負之責。
二則,便是祝史。
祝史者,司祭祀之官,後因災禍與奇人異士的崛起,又轉變為如同鹿安清這樣擁有奇特能力,又在史館內任職的史官。
祝史的數量并不多,四散各地,偶有災禍傳聞,便有責任前去處置。
若是反噬太過,祝史便容易發瘋,而目前唯一能夠緩解的辦法,便是真龍之氣。
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縷,便能夠救回一命,更別說是日夜在真龍天子的身旁跟随。
每隔三年,大部分的祝史都會聚集京城。
這其中幾多是為了真龍之氣,幾多是為了回禀事務,那就端看各人自己。
鹿安清以前從來都不參加。
可今年,他人就在京都。
再加上最近接連不斷出的事故,鹿安清身為皇城選中的祝史之一,就算不想參加也得參加。
偌大肅穆的會場內,鹿安清随着史官入內時,諸多視線落在他的身上……尤其是他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勢,更叫其中數人露出難以捉摸的目光。
鹿安清熟視無睹,尋了處最安靜的角落坐下,便連跪坐也懶得行,就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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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竊私語。
再低的聲量,在這會場內,對于他們這些祝史來說,只要有心,也是能聽到的。
江臣就在鹿安清的身邊。
“別理會他們,最近京都的事情太多,再加上選拔的事,剛到京都的祝史們還不太适應。”
江臣的聲音溫和,快速。
鹿安清:“我無事,多謝。”
江臣欲言又止。
他當然感覺到那些視線裏,對鹿安清若有若無的注目。
史館內,鹿安清仍是黃級。
除了他們幾個外,其他人還不知道他真正的實力。
在這麽多祝史裏,鹿安清身為黃級,偏偏被明康帝選中。這如何不叫這些脾氣怪異的祝史們“另眼相看”?
這些剛剛抵|達京都的祝史,可沒那麽多想法。
祝史裏怪脾氣的多。
外放的尤其多。
他們向來只看能力取勝。
那些壓低的耳語驟然一頓,随之,徹底寂靜。
鹿安清擡眼,正瞧見一位胡子花白的老頭從門外慢吞吞地走進來。
在許多祝史眼裏,太史令看着一如往昔。
鶴發童顏,仍是那一副笑顏。
老者穿着玄色官袍,儒雅莊重,他走來時,衆多祝史都不自覺起身,恭敬地行禮。
他們從來都窺探不到這位老者的界限。
也沒有誰,敢挑戰他的權威。
“諸位請坐。”太史令不緊不慢地令人坐下,“今日,還是照舊,規矩大家都知道,就從明武來吧。”
老者并不拖沓,直接點了一個祝史的名諱。
中間有位年過半百的中年人站起身,拱手朝着四方欠身,嚴肅着臉說話:
“過去數載,我駐江渡城……泰半災禍,都是與江臣一起拔除……”
許多人都認識明武。
随着他說話,鹿安清身旁的江臣微微颔首,回應着四方而來的目光。
明武将數次危險的經歷娓娓道來,是為了回禀,也是為了能夠和其他同僚互相增長見聞。
災禍千奇百怪,總有不曾遇到的,若是能提前得知相近類型存在何等弱點,遇到時方才能多出幾分勝算。
等明武講完後,不少祝史露出欽佩的目光。明武遇到的,并不是一個很多的數字,可也不少。并且每一次,都能成功拔除,足以見得明武的老辣。
待明武說完,太史令就一個接着一個點名下去,那些祝史一一講述着自己的經歷。
各有不同,各有兇險。
大會持續半個月,所有到場的祝史都會闡述自己的經歷。
他們聽得認真,但也注意到,角落裏有人,正半睡半醒,好似根本沒細聽。
有人微微蹙眉,有人心有不滿。那在太史令的注視下,無人敢造次,只是在心裏默默記着。
那是鹿安清。
已經從午後将近日暮,可是衆多祝史都精神奕奕,彼此低聲說話,交流着方才的經歷,自覺都有長進。
大會持續好些天,這讓鹿安清很絕望,得虧他們這幾個只需要在開頭和最後一天出現就好。
畢竟他們還得在皇城輪值。
他的眼皮底下有些青痕。
這幾日,他睡得不太好,不知是不是舊疾複發,每天醒來,他的左腳總是又癢又痛。
摸着,還有些腫脹,帶着怪異的豔紅。
那種感覺很淺,只是持續一會,很快就消失。
最開始鹿安清沒有放在心上。
可是今日清晨,他要來參加這次大會時,不過是彎腰想要穿上衣裳,然輕柔的布料剛擦過腳背,那一瞬間的酥|麻敏|感,令鹿安清猝不及防發出破碎的叫聲。
鹿安清渾身顫栗,抓緊了床邊,待那股奇怪的暖流竄過後,他擰眉盯着那條瘸腳。
腳背的紅腫似乎愈發擴大了些,大片大片的紅色讓它顯得愈發怪異,仿佛曾經被人抓在手裏細細把玩過,又宛如被掐腫的水桃。
他抿緊了唇,将奇怪的感覺壓下。
這怪異的肢體,又怎可能令人喜歡?
鹿安清沉默了許久,才伸手碰了碰。
毫無知覺的皮膚,在嘲笑着他剛才那一瞬閃過的希冀,那就仿佛狠狠抽在他臉上的一巴掌,讓他立刻抽回手,無視了剛才的錯覺。
鹿安清強迫着自己把這些都丢開,然後平靜地登上馬車,來參加這毫無興趣的大會。
當他們走出會場時,江臣在鹿安清的身旁悶笑。
明武:“你笑什麽?”
“不覺得大家在說話時,很有意思嗎?”
他說的是一個個彙報的模樣,就跟孩童時在師長面前別無二致。
鹿安清慢吞吞地落在後面。
頭疼地揉着額角。
太史令那晚說的半月後測試,不會是在坑他吧?這半個月過去,不是直奔着大會?
江臣看了眼鹿安清,抿着嘴,竭力不讓笑聲偷跑出來,輕輕咳嗽了一聲。他或許是為了讓自己保持肅穆,尤其是人還在史館內時:
“你瞧瞧鹿祝史那模樣,我少有見他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
他壓低聲音,幾如蚊蚋。
江臣悄悄提高了明武的聽力,他知道他能聽得清楚。
明武的眼底一閃而過淡淡的笑意。
“他不擅長人。”
這是個有點古怪的說法。
江臣和明武特地放慢腳步,看着鹿安清從他們身邊走過。
以他平時疲懶的姿态來看,鹿安清也要比平時更加……無精打采。蒼白的臉上帶着幾分疲倦,好似已經幾天幾夜沒有睡好,瘦削的身體套在空蕩蕩的玄色官袍裏,仿佛一陣風就能把他刮跑。
他甚至都沒有停下來和明武江臣打招呼,就匆匆離開。
明武這才看着江臣:“鹿安清的能力,應當與人有關。”
“所以,他不擅長與人的來往。”江臣斂眉,“他已經推辭了三次大會的邀請,也很少看到他和其他人交往。”
獨來獨往,孑然一身。
細思起來,有幾分落寞。
門外馬車上,鹿安清捂着臉,有點艱難地梳理着自己的屏障。
【這次大會見到了不少新的面孔看來又會有一批新人】
【太史令看起來和之前完全沒有差別是怎麽做到的,他是完全不老不死嗎?】
【如果這一次能夠找到和我契合祝史那就再好不過,我真的受夠了……】
【明武那張死人臉看了叫人厭煩,真想一刀一刀割下來……】
【我遇到的災禍數量真是謝天謝地的少】
【憑什麽鹿安清這個跛腳能進選?不過區區一個黃級】
【京都出這麽多事,皇帝是不是……】
【真有意思,太史令這個老不死的怎麽還活着】
【我喜歡隔壁街道上那個糕點……】
【這裏的味道讓我很難受】
【什麽時候可以離開京都,到處都是肮髒的欲|望】
【鹿安清到底靠什麽爬上去的?靠他那臉蛋?】
【聽說廢太子最近頻繁露面】
【會上說的異變是什麽?誰出問題了?】
【早知道京都有這麽多有趣的事情,我就早些回來】
瘋狂、喧嚣的心聲,并沒有因着鹿安清能力的增長而變得容易控制,相反,無孔不入的呓語也跟着敏|感無比,時時刻刻回蕩在鹿安清的耳邊。
它的屏障,無時無刻不遭受着襲擊。
尤其是聚集了這麽多祝史的時候。
那些澎湃有力的思緒宛如浪潮,伴随着他們說話交織在一起,令他幾乎難以分辨出誰在說話。
又是誰,在心裏瘋狂污穢地辱罵着。
鹿安清頭疼欲裂。
可晚上,他還要去德天殿輪值。
回到皇城後,鹿安清頭疼的症狀好了許多,他默不作聲和其他人交接,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
入了夜,就是鹿安清最感激的時候。
一切都寂靜了許多。
鹿安清和劉明德等幾個祝史一切守在外頭,在他的感知裏,在暗處還藏着幾個……應當是明康帝暗處的人手。
他們擅長藏匿,幾乎不可能被外人發現,就算同為藏影之一的劉明德,也無法辨別出他們在哪裏。
可這對鹿安清而言,輕松随意得好像只是一個呼吸。
不過精神觸須輕輕一掃,便能發覺那裏存在着幾個人。
這種感覺非常奇妙,好似突然擁有了新的能力。
鹿安清一直在想,倘若這并非獨一,那在明武和江臣身上,是否也能同樣再顯?
【嗚嗚啊啊啊……】
鹿安清眨了眨眼,緩緩地看向劉明德。
劉明德疑惑地歪着頭。
【滾開,都給我滾開!】
顯而易見的,非常清晰的,是屬于明康帝的聲音。
大聲,倉皇,畏懼。
哪怕耳聾的人,也會被吵得轉過頭去。
可是劉明德一點動靜都沒有。
……所以,是心聲?
明康帝是做了噩夢麽?
這不是祝史管轄的範圍內,鹿安清原本也不打算管。
【救命,救命啊——】
【豎子爾敢!】
【我殺了你,我殺了你,嘻嘻嘻你怎麽還不死?寡人知道,你就是個怪物!】
混亂癫狂的聲音炸|開,讓鹿安清的頭刺痛起來。
他沉默了片刻,朝着殿內走去。
徐舟下意識攔在鹿安清的身前,低聲說道:“你想作甚?”
他們都沒有察覺到危險,反倒被鹿安清突如其來的動作給驚到。
鹿安清擡頭看了一眼攔在他身前的祝史們,什麽都沒說,身形微微一動,立刻從他們眼前消失。
徐舟和劉明德等人聳然一驚,再顧不上其他,轉身就追。
擅闖內殿的責罰,是誰都承擔不起的。可要是明康帝出事,那更是捅破了天。
當他們追入內殿時,鹿安清已經跪在龍床前,而明康帝則是坐在床邊粗喘着氣,一只手捂住臉,埋在了掌心裏。
幾個祝史刷刷跪下,一齊告罪。
他們弄出這麽大的動靜,宮內其他人怎可能沒發覺?
明康帝的喘氣聲低下去,這才擡起頭,怒視着那外頭許多人,厲聲道:“都給寡人滾出去!”皇帝的心情異常糟糕,抓起手邊的枕頭砸了出去,摔碎在鹿安清的腳邊。
鹿安清起身,正打算跟着其他人退出去,就看到明康帝的眼神猛地挪了過來,死死地盯着他。
“姚英,鹿安清留下。”
短短幾個呼吸,剛剛明亮起來的殿內,就只剩下他們。
姚英緩步走到明康帝的身旁,将一副濕帕子遞了過去——也不知道到底是從哪裏拿來的——皇帝接了過來,擦了擦臉。
随着這個動作,明康帝的情緒似乎也跟着平複了下來。
蒼老渾濁的眼睛帶着一點血絲,他幽幽地盯着鹿安清:“你擅自闖入寝宮,總不是為了将寡人吵醒吧?”
他本該發火,如果不是藏在袖子裏的手,正在微微顫抖的話。
若不是鹿安清吵醒了他,他還在噩夢裏沉|淪。
鹿安清:“臣聽到了官家的呼吸有些異常,以為是官家出了事……”
他微低着頭,聲音不疾不徐。
“出了事?”明康帝含糊地哼了聲,“姚英,幾時了?”
姚英欠身,說了個時辰。
如今天還未明,明康帝不過剛剛睡了一個時辰,被吵起來,臉色難看得要命。
姚英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暗道不好。
明康帝忽而說道:“鹿安清,你和子羽的關系,似乎不錯?”
他聽到皇帝的心中,正在猜測他們的關系。
鹿安清抿唇,低着頭,平靜地說道:“大公子對祝史有些許好奇,所以偶爾會有往來。”
“是嘛。”明康帝冷哼了一聲,“和一個廢太子相交過甚,鹿安清,你可曾想過這其中的含義?”
鹿安清斂眉,明康帝這話聽起來……
略有急躁,也太過直白。
依着皇帝一貫的手段,他不會說得這麽明顯,也不會這麽……
迫切。
鹿安清:“臣不敢,臣一心效忠官家。”
“效忠?”明康帝聲音裏冷酷愈多,“到底是效忠皇帝,還是效忠……你們垂涎的真龍之氣?”
“官家,真龍之氣屬于天子,而您,便是天子。”
鹿安清覺察到了明康帝話裏的奇異。
而他的回答,顯然并沒有取悅明康帝。
鹿安清模糊地,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明康帝揮揮手,示意鹿安清離開。
待到屋內只剩下明康帝和姚英時,他的手指暴躁地梳過頭發,壓抑暴戾地說道:“姚英,我相信,他們已經準備好第三次了吧?”
姚英的眼底閃爍着淡淡的畏懼,躬身說道:“您說得是。”
明康帝站起來,之前洩露的少許情緒已經盡數收斂,連帶着心聲也徹底寂靜下來。
在他冷靜的時候,他是個連心聲都很少的多疑者。
“很好。”
明康帝朝着姚英伸出一只手,“那吩咐他們,就現在,開始罷。”
“現在?”
姚英的聲音低了下去,“官家,這時間未免有些太……”
明康帝一巴掌甩在姚英臉上,不重,卻異常清脆,乃是一個告誡。
“時間?寡人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明康帝陰沉沉地說道。
姚英欠身,不敢再勸。
只是低聲說道:“已經按照您的吩咐,諸皇親國戚,都還留在京都。”
“……此類災禍,別有不同,其弱點在于……”
“若是能以火攻之,頗有奇效。”
“……之前遭遇時不知其形,仿若為霧,令人……”
大會接連開了十來天,在最後一天時,鹿安清不得不再次出現在會場上。
他有些困頓地捂住臉,竭力屏蔽掉喧鬧的心聲。
太史令清了清嗓子,慢條斯理地說道:“方才諸位所講,也都聽得清楚。諸位這三年來,辛苦良多。”
不少祝史随着太史令的講述緩緩颔首,面露自得之意。
并非他們矜傲,擁有如此力量,庇護百姓,走在危險前頭,本是應當。可他們遇到災禍,拔除災禍,還能聚在這裏,本身便是一種強大的象征。
“可是,”
太史令僅僅一個簡單的詞,就令他們的神情緊繃肅然,無數眼睛盯着老者。
他捋着花白胡須,緩而沉地搖頭。
“每年災禍的數量,在遞增。而出現在城鎮的數量,也比以往要增長不少。”老者的眼睛露出精芒,“就連京都腳下,也時有災禍!”
滿座細細碎語。
就在衆多祝史瞠目結舌之中,太史令平靜看向廳堂的角落。
看向,那個被這嘩然動靜吵醒的男人。
鹿安清疲倦地捏住眉間,感覺耳朵總算稍稍恢複了些。他構建了大量的屏障,可也因此,令他精神容易疲倦,昏昏欲睡。
還得是太史令叫了兩次,鹿安清才疲懶擡起眼,望向前頭的老者。
他慢吞吞地挪開,站起身來,朝着太史令拱手:“您喚我?”
明武跟在太史令的身邊,望着那些祝史陸陸續續看過來的眼神。以他敏銳的感應,能夠察覺到,這裏面絕大多數人都心神不定。
太史令的手裏,正在慢吞吞地卷着一張剛剛寫好的紙張:“最近京都之事,你怎麽看?”
他笑吟吟地看着鹿安清。
鹿安清怎麽看?
……他用眼睛看,也覺得明康帝快死了。
生機正在不斷從他身上剝奪,已然像是快要崩塌的沙礫,或者被風化的雕塑,散發着一種仍然垂死掙紮的陰鸷。
而京都腳下頻發的災禍……
光是想想,的确令人毛骨悚然。
車尺國使團的事,之所以沒有引起百姓的惶恐,是因為吸引注意力的那只災禍,說是拟獸的模樣,普通人也能看得到。
百姓都将其當作是車尺國特有的動物罷了。
真正與其接觸過災禍的,只有白彥與他的手下。
會有人讓他們閉嘴。
可這無法阻止災禍頻發的事故,就在兩天前,城北又出了事。
……皇帝可能會死。
這是個隐晦的,不能說出來的秘密。
“……控制災禍,是人力做不到的事情。”最終,鹿安清面對那一只只眼睛,也只是這麽說,“所以,車尺國的事,或許會引發另一件令人擔憂的事。”
他垂下眸。
“災禍,會擁有人一般的思考能力嗎?”
比如災禍,控制災禍。
“荒唐!”
“怎麽可能?”
祝史都是耳聰目明之人,鹿安清和太史令交談時,并沒有壓低聲量,便也叫許多人都聽見了。
祝史下意識看向他們。
太史令的視線從明武的身上掠過,望向衆多祝史。他語氣輕快又平靜,帶着隐隐可察的笑意:“這可真是個,令人害怕的問題。”
太史令是個老頭子。
瞧着上了年紀,在這些祝史面前,也顯得有些瘦小。
可這位太史令,是從神教覆滅前,就一直是史館的實際掌權人,多少人是被他從年幼看着長大,再加上他本身實力莫測,根本沒有人敢輕忽他說出來的話。
一時間,衆人的視線凝聚在鹿安清的身上,紮得生疼。
江臣:“鹿祝史,我有一事不解。”
鹿安清再是困頓,都不可能在這個時候閉眼休息。
他打起精神,緩緩說道:“江祝史想問什麽?”
江祝史:“拔除詛咒,總會遭受反噬。如明祝史與我,算是互相契合,可以互相減緩黑紋的侵蝕,但你拔除如此之多的災禍,究竟是如何緩解這份痛苦?”
兩人只要遭到反噬,就會黑紋遍體。因着他們契合,這才免去了過多的折磨,可那種痛苦,仍不能輕易緩解。
鹿安清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鹿安清微頓,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腕。那裏曾經布滿黑紋,日日夜夜,一直都如此。
如果不是因為那只神出鬼沒的災禍,他都已經有許多年不曾感覺到這麽輕松。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或許應當感謝那只災禍。
“習慣了就好。”他平靜地說道。
疼嗎?累嗎?
當然。
可是忍一忍,好像也就這麽過去了。
鹿安清已經不記得最開始拔除的第一只災禍是什麽模樣,可他記得救下來的是一對母女。
她們無知無覺,直接闖進了村後山那只災禍的周身。
鹿安清拼命拔除了那只災禍,可那對母女将他當做是瘋子,喊來同村的人将他趕了出去。
畢竟普通百姓根本不知道災禍的存在,也看不到災禍。在他們眼中奇形怪狀的鹿安清,才是真正的禍害。
被黑紋纏身的鹿安清根本無力抵抗,被同村男人丢到了山溝溝裏。
他在那裏躺了兩天,連發了兩天高燒才走出來。可黑紋還沒褪|去,又遇到了下一只災禍……
拔除的數量太多,連鹿安清都忘記了那是怎樣的心情。
有些人,會像那對母女一樣認為他招搖撞騙,但也有人,會哭喊着将重傷的他拖回家藏起來,好好醫治。
鹿安清不覺得自己做的有什麽大不了,他僅僅是有能力,就這麽做了。
最開始是很難受,時常會疼得滿地打滾,可忍着忍着,雖然黑紋的反噬還是很痛苦,但當它成為身體的一部分時,鹿安清拔除起災禍,也就更加得心應手。
江臣聽着鹿安清的話沉默了。
忍忍就可以了?
拔除的反噬那是忍忍就能忍下來的嗎?
仿佛無時無刻都有錘子敲打着頭骨,更別說四肢泛入骨髓的劇痛,那根本不是人能夠忍受的。他和明武最厲害的那一次,有半個月都在床上躺着下不來呢!
他們的交談,令祝史們竊竊私語。
鹿安清不曾參與過大會,便也不曾在會上說過自己拔除的災禍次數。
就連這一次,他也僅僅只是坐着。
大部分人并不知曉明武江臣等人之前知道他拔除數量的震撼,聽着他們的對話滿是疑窦。
明武皺眉:“就算鹿祝史異于常人,可以忍受反噬的痛苦,可如此之多的黑紋累積下來,人怎會不發瘋?”
其實伴随着一個個問題抛出來,明武的心中,對鹿安清的好奇愈發多。
鹿安清此人,在史館內并不出挑。
十年前離開京都後,他再也沒有回來過,再加上他瘸了一條腿,許多事情根本輪不到他,衆人也根本不記挂着。
那答案,自然也是忍。
忍忍,就習慣了。
江臣和明武一言一句,讓其他祝史也反應過來,自己心中如此多的疑惑也可以提出來呀!
霎時間,鹿安清的角落被人潮淹沒。
哪怕鹿安清屏蔽的能力再強大,也不可避免被無數的心聲淹沒。
他的臉頓時煞白。
這便是這能力的弊端。
随着能力增長,讀心的力量,也愈發強大。
人這般多,又是祝史,鹿安清再如何豎起屏障,還是無法抵抗數量龐大的心聲,這一刻,他的耳邊如同洪流呼嘯,腦袋劇烈疼痛起來。
鹿安清眉間微蹙,慘白的臉如同脆弱玉石,輕易便能破碎。他長長地吐息,一抹嫣紅從嘴角流了出來。
明武的心一緊。
他再是清楚不過,一個祝史瀕臨發瘋,到底是什麽模樣。
五年前,他就曾親手斬殺了一位發瘋的同僚,那時候,那同僚的模樣,可現在的鹿安清近乎一致。
“你的玉佩呢?”
“鹿安清!”
“龍氣……”
鹿安清已經聽不清他們說話的聲音,耳邊嗡嗡地都是紊亂的呓語。
他勉強辨認出對方的嘴型,然後搖了搖頭,哪怕這個動作讓他嘴邊溢出來的血更加多。他腰間帶着的玉佩,并非天子賜予的玉佩,而是公西子羽的。
對于玉佩的制式,衆祝史清楚得很。
公西子羽的玉佩與其不同,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他的情緒不由自控變得暴躁起來,無名的威壓籠罩着整個會場,好似突然有什麽強大的怪物驟然出現,猛地壓在他們頭上。不少祝史敏銳地留意到,這明顯來自于鹿安清。
……這當真是黃級祝史會有的威懾嗎?
他們之中,可有人差點要跪倒下來。
“鹿安清,聽我說。”
在吵雜,癫亂的心聲裏,公西子羽的聲音驀然出現。
如同劃破淩空的劍刃,撕裂了渾噩的呓語。
“将你的觸須收回去,不要與他們産生聯結,只需要聽我的聲音就好。”
公西子羽的聲音不緊不慢地流淌着,溫柔的觸感從意識裏蔓延出來,他仿佛被無形的屏障包圍了起來,将一切尖銳的利刃擋在了屏障之外。
鹿安清急促的呼吸平緩下來,他捏着眉心,有氣無力地看着明武驅趕走了那些陌生的祝史,江臣跪坐在他的身邊,扶着他的胳膊,低聲說道:
“鹿祝史,雖不知你的能力是為何,可這怕是一個很大的麻煩。”
鹿安清:“誰會費力對付我呢?”
他搖了搖頭。
正此時,一道暴躁的男聲響起來:“太史令,這不公!如鹿安清這樣的廢物也能被官家選中,而我等有能有為者卻不能,這又是憑什麽?”
看到他突然有些失控,自然有人對他的能力越發不滿。
鹿安清擡手擦去嘴角的血,喃喃說道:“我倒是想讓給你。”
江臣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太史令站在高臺上,慢條斯理地捋着袖子,微微笑了起來。
“你們是這麽想的?”
在老者那雙銳利眼睛的注視下,極少有人能夠和他對視。
唯獨寥寥幾個,定要個答案。
太史令點了點頭。
“明武,你來講講,你看到的是什麽?”
明武:“過往三年,鹿安清拔除災禍的數量,為一千二百四十一。”他像是知道太史令的目的,站起身來,平靜地說這番話。
嗡的一聲,好似有鐘鳴,重重地敲在衆人的腦袋上。
便是這簡單的數字,令在場之人都坐不住。
一千二百四十一。
倘若只是鹿安清說出這數量,根本不可能有人信他,偏偏說話的人是明武。
明武在史館內甚是為人所知,常人也知道他的嚴肅正經,根本不可能撒謊。
滿室嘩然,交頭接耳。
不斷有目光落在鹿安清的身上,情緒複雜到可怕,根本辨別不出更多。
“……可這,怎麽可能?”
千言萬語,化為這低低呢喃。
“能做到的人,現在,不就正在你們的面前嗎?”太史令看過那些或是茫然,或是焦慮,或是疑窦,或是欽佩的面龐,冷靜地說道,“還有不滿嗎?”
在這蒼老的聲音下,許多人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分不清楚到底是為了老者話裏的不悅,還是因為那個可怕到追趕不上的數量。
光是想想,都毛骨悚然。
鹿安清此人,到底……
是什麽來頭!
太史令冷哼了一聲,大手一揮,會場的門窗驟然打開,屋外的冷風刮了進來,将他們打了個踉跄,背後滿是寒意。
“明日來領牌子,各自歸去罷!”
那已經是很溫和的“滾”。
太史令的聲音仿佛是無法違抗的命令,祝史們都不得不聽從這話散去。
直到最後,只剩下鹿安清和太史令。
鹿安清将染血的手帕收起來,淡聲說道:“想讓我學會隐藏的人,不是您嗎?”
他擡頭看向太史令。
“為何,又要為我造勢?”
太史令站在高臺上,居高臨下地打量着鹿安清,嘆息着說道:“我看到了落日。”
每天都有落日。
日出,日落,都是萬事萬物的根本。
鹿安清的心口微顫。
仿佛某種征兆。
鹿安清回到德天殿外,在又一夜輪值時,屬于公西子羽的觸須還緩緩潛伏在鹿安清的意識裏。
他能感覺到那些屏障……
溫暖地籠罩着。
為鹿安清尖銳外露的精神包攏起來。
甚至于,他有種奇怪的感覺,只要他願意,他同樣可以進入公西子羽的意識裏。
只不過鹿安清一直克制着那種沖動。
這很不得體。
他已經逐漸發現,就算是意識的聯接,也是擁有着令人發狂的能耐。
身體的快樂,似乎可以區分為肉/體與精神兩種……他再不想有那種不堪的回憶。
尤其今夜,皇城內還留宿着不少皇親國戚。
自打皇太後的壽宴出事後,他們就一直滞留在京都,走也走不得。
今日,明康帝似乎已經認定此事與他們無關,召他們入皇城暢談到深夜,便也都留了下來。待明日後 ,這些王爺們便會回到各自的封地。
“你很緊張?”
鹿安清驀然說道。
他一出聲,劉明德猛地看向他,疑窦地說道:“什麽?”
鹿安清:“你看起來很緊張。”
劉明德的心聲非常幹脆,是循環擔憂的情緒。
他在擔心他的孿生兄弟劉順德。
非常、非常擔心。
劉明德尴尬地笑了一聲,“只是有些累了。”
鹿安清朝着不遠處的徐舟點了點頭,“要是累了,就去裏面坐坐。”
“為官家做事,豈敢如此?”
劉明德搖了搖頭。
更別說,他今日還有任務。
他隐晦地打量着鹿安清。
他必須确保他今日,乖乖地留在這裏。
莫要再,擅闖進任何一處地方。
子時,三刻。
烏雲閉月,沒有燈籠,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漆黑的皇城裏,唯有稀稀散散的燭光,緩緩搖曳。
梆——
鹿安清的意識仿佛被人敲了一記,傳來了一聲顫抖的輕呼聲,那是……
公西子羽的嗓音。
鹿安清臉色微變,下一瞬,他感覺到從淺層聯結裏傳來的怪異。
他站直了身。
就在這時候,劉明德不經意地走到他的前面,看似無意地擋住了他的去路。
“鹿祝史,怎麽了?”
【他當真如此敏銳?】
鹿安清因為沉浸在意識裏有些迷離的眼神一點、一點凝聚在劉明德的身上,忽而勾起一個微笑:“這話,我也想問問劉祝史。”
燦然笑起時,正如明豔桃花開。
只是笑意,絲毫不達眼底。
在陰濕,寬敞的地下甬道裏,濃重的血腥味不祥地籠罩着。
暗黃的燭光掙紮着發出最後餘光,照亮了現在正在進行的屠殺。
明康帝穿着龍袍,卻沾滿了血。
吸滿了血液的皇袍滴滴答答地落着猩紅,踩出了一個又一個的血腳印。
低低的哀嚎聲裏,明康帝割斷了一個人的喉嚨。
“接下來……”
他的聲音沙啞又狂熱。
“輪到你了。”
他突起的眼球冷酷地轉向被束縛在角落裏的青年,發出桀桀怪笑,“想到今日了嗎?”
公西子羽擡起頭,素色的衣裳上,同樣染滿了血。他微微笑了起來,異常溫和:“父皇,你當真想殺了我?”
就在剛剛,明康帝在他身上割了九道傷口,接走了不少血。
明康帝将刀對準公西子羽的心口,帶着仇恨的目光惡毒地凝視着他,仿佛在看的不是兒子,是仇人,“寡人的手法,還不錯,放心,很快……”
短刀紮進公西子羽的胸口,皇帝充滿惡意地轉動了幾下,發出黏膩的水聲。
眼裏面滿是狂熱的興奮,不斷拔|出來,又捅|進去。
當明康帝的興奮過去,往後倒退幾步,想要欣賞公西子羽死去的模樣……
他卻發現,那血肉,還在緩緩跳動。
公西子羽微微仰着頭,輕輕嘆息。
那是感嘆,也是趣味。
“父皇,你怕我。”那個胸口被掏開,流出大量鮮血的青年笑了起來。
他染血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掙脫了束縛,抓住了尖銳的利刃,用力往心口又紮了進去,“……我很無趣,總是,總是很無趣。”
這世間的一切,都沒有殺得了“他”來得有意思,他們互相争鬥,至死方休,那暴戾的争奪無時無刻不在進行,外界的刺激不過一瞬,激不起一點點水花。
公西子羽微眯着眼,如同一條心滿意足的毒蛇,哪怕此刻說話,都溫柔至極,宛如這般怪異,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所以,我順了你的心意,留在思庸宮。”
公西子羽赤|裸着腳,行走在血海裏。
明康帝喉嚨發出嗬嗬的喘息聲,被輕易地奪走了刀,踉跄着後退了幾步。
“我聽話嗎?父皇。”
公西子羽歪了歪頭,那模樣叫他做出來,竟有幾分怪異的可愛。
“藏影,藏影!”
明康帝凄厲叫了起來。
公西子羽微彎着眉眼,笑得美麗異常,溫柔如水地搖了搖頭。
“父皇,是在找他們嗎?”
窸窸窣窣,從怪異的甬道裏,肉眼看不見的漆黑觸手拖着十幾具屍體出來,如同串串一般将他們挂起來,微微晃動着。
腳踝與腳踝碰撞,發出詭谲的咔咔聲。
明康帝瞪大了眼,暴漲的血絲擠占着他的眼珠子,如同鑲嵌了壞死的果子。
“你,你……”
他的身體開始哆嗦起來。
明康帝以為是他廢除了公西子羽的東宮之位,他自以為掌控了生殺大權,他自認定公西子羽是怪物,他将他當做今日最後的祭品。
“然後……”
公西子羽的聲音宛如重疊的人聲,仿若相同,又有迥異。
“他出現了。”
一如清淺溫柔如菡萏,一如陰郁癫狂如惡鬼。
嘻嘻。
仿若有什麽奇怪的響動,可怕的怪物在甬道裏穿行來去。凝滞的空氣,開始不安地流動起來,血味變得愈發濃郁。
真好。
他們餍|足地笑起來。
所以……
“只能麻煩你,早點死了,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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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的更新會在晚上十點到十一點左右,白天不更新,貼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