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學做丫鬟
學做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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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心頭打了個突,心道算你厲害,幾乎接近事實!
幸好自己身上這等事世間罕有,說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于是死撐到底謅道:“我要是七老八十,聲音也不會這般嫩,你看我的牙齒,還沒有換完呢。”說罷長大嘴巴,啊——給他看。
“你牙裏有菜。”唬得她慌忙閉上嘴,韓攻哈哈大笑。他自個想了想,也覺這個推論荒謬不堪:“也對……那你真是成精了!老子小時候雖然也精,但沒你這麽陰!”白素松一口氣。
剛被韓攻放下地,卻又見他走到窗口,寞然道:
“小鬼,你身懷絕藝,更要律己謹嚴;世道雖然艱難,但若你不擇手段攀援謀生,終有一日回頭要後悔。”
他這樣說,卻有一瞬感到自嘲——當真是世上無知己了麽?怎的對一孩子莫名口吐狂言。
他打開窗,一股雪風迎面吹得神志清明,屋中書籍畫冊翩然欲飛。他默立窗前,遺世而孤獨。
白素:“我知道的,你想說,為人總有運勢高低,但縱然再落魄,也不可失了本心。”哎唷,本座弟子數千,你還想來說教我。
他一驚,猝然回頭,見那白瓷娃娃般的小姑娘蹲在地上,撿着被風吹落的書簡,口中嘟哝:“懸弓自警,懷璧自珍,功夫是用來修身不是用來殺人,我自會嚴于律己;倒是你,自是人心多偏窄,我看那些人一個個都厲害着,你留神當心罷。”
韓攻愕然地看着白素,一句懷璧自珍,竟點出他一生精華。
他盯了良久良久,簡直想要把這個從天而降的怪胎看穿,然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誰人能有一顆一窺全豹的七竅玲珑心呢?
白素站起來,仍是那矮矮弱弱,稚氣嬰兒肥的臉上帶着一點說不通的冷豔,伸出短短的小手:“還給你。”書簡交到他手上。
“有趣,幫你一把,總算不虧,”他失笑,“大爺不是小氣的人,既然到這了,就再賜你一件大禮罷。”
說罷從案頭搜出之前和白素簽的那張賣身契,當面撕得粉碎。“好了,你自由了。”
白素目瞪口呆,緊跟着,撕心裂肺——
你撕掉的可是本座的長期飯票啊!
韓攻撕完,轉身要留下一個潇灑的背影,身後卻傳來大叫:
“等等!”
韓攻回頭:“嗯?”
白素急了:“我師父被人殺了,我也沒個地方落腳,不如你先白養我一年,日後我必有報答!”剛剛撿了那麽多順耳的話說給你聽,還不留我頓頓白食啊。
韓攻:“……”
白素對對手指,為謀生路作出艱難讓步:“要不然,可以給你打點雜……”
“你去死吧!”韓攻叫道,“救人還貼錢,你當老子生得賤。”見鬼了真是見鬼了,許昌城裏,沒有人敢這麽對他說話!
“欸,欸!”
不管白素怎麽叫,他大步流星出了屋。白素正自懊惱,不一會他又上樓來,啪,往案上拍了一張紙:“年限自個填!”
一張新的賣身契。
他粗聲大氣地道:“小鬼,大爺和你萍水相逢,也算得上忘年交;不過到了韓園,就比雲林書院多許多規矩,你要安分聽話,不得随便露出拳腳,那都是我的家人,吓着了他們,老子把你吊起來打。”
這下一日兩餐有了着落,白素歡喜滿意地将契約捧在手裏看了又看,條條款款沒什麽問題,仰頭問他:“诶,你真的不怕我是一個怪物嗎?”
“哼,如果你是怪物的話,那我情願世人皆如此,讓我活在怪物世界。”
他摸了摸她的頭,摘下自己的挂墜,輕柔給她戴上。
挂墜在白素身上長到了胸口,白素捧手心端詳。
是一塊玉蟲石,一只醜陋的小蟲在剔透的冰玉中痛苦地扭曲着,仿佛重演着那億萬年前蛻變的瞬間。
“我給你講個荒唐故事,從前有個蠢貨,也曾掉進了名利場子裏,揮金如土的事沒少做,臺閣上的同道本着各種心思,都吹着捧着他,更教他飄飄不知所以然,于是違背夫子幹起那昧着良心的事來,最後他夜路行多遇到鬼,在閻王爺那栽了跟頭,雖然保住一條命,可是從此以後,一顆心也就廢了,就像這石頭裏的螞蟻,再也活不起來。”
“嘿我知道了,這個蠢貨就是你。”白素指着他的鼻尖,拆臺起來一點面子都不給。
他瞪起眼半晌,最後竟沒生氣,反而一把握住她的小手,按在了心口。
他的胸膛溫暖堅實處,傳來深沉的跳動——
“吾寧卑微如蝼蟻,不願扭曲如蛆蟲。我只想守住這顆本心。”
他說這話的時候,連時間都好像停住了,窗子忘了關,雪花趁機跑進來停在他的羽睫之上,純淨得教人此生難以忘懷,白素呆呆瞧着。
突然間,她猛低下頭,臉紅了。
奇怪,他不過給了本座一份賣身打工的不平等條約,何以本座心跳得如此厲害啊?
……
白素心忖,本座雖然改頭換面了,可是明人不做暗事,依舊要講個信用。既然答應了他,那就在韓園踏實幹上一年,也算不負他救命之恩。
翌日,王妪便來接白素,将她梳洗得白白淨淨,活似個玉雕的小人兒。王妪很多年沒帶過小孩子,看了白素這樣子歡喜,連着點頭道:“不差不差,再學一些規矩,就能體面地放到小公子身邊。”
恰逢韓府跟蔡季預定了一副畫,溫越程放陪他送畫上門,且把自家的禮物一并帶去,臨近除夕,過年前大戶人家互相走動走動,也順便捎白素蹭個轎子。
韓攻沒有來送,他昨晚又喝得酩酊大醉,在書樓閣子不省人事。
在許昌城的諸多貴門宅邸中,韓宅不算大,四院四堂格局,前後三個花園;老爺和太爺皆已過世,上一輩兒的只剩下女眷住在這裏。老太君住最北端的北院,臨近府內的私庵,便于早晚功課;夫人謝氏挨着太君住北院邊上的和樂院,她是名門閨秀,常年深居簡出;側室秦姬和兒子韓籌等一幹丫鬟仆婦們住在西院。
東院有兩廂,原本是三郎韓攻和四郎韓樓一齊住的地方,自從韓攻搬出韓園之後,便只剩下四郎韓樓夫婦居住,倒也寬敞。
王妪帶白素去的便是東院的廂房,在倒座屋裏放了東西,給白素換了件小丫鬟的衣裳,韓府規矩大,不許那丫鬟仆婦之間攀比,故而丫鬟一律穿青,憑着等次升級之後,才能慢慢加一點罩衣佩飾在衣裳上。
王妪叫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鬟,讓白素跟着她學規矩:“她叫采薇,你跟着她多看,少說,別人怎麽走你也怎麽走,別人怎麽說你也怎麽說。先把嘴巴上的待人接物學會了,舌頭別出錯,再教你幹簡單的活計。”
王妪還要回書院替韓攻收拾茅舍,叮囑采薇要好生帶着白素一番,便匆匆去了。
采薇問白素:“你叫什麽名。”
白素搜索了陣,已經徹底忘記上一回給自己瞎編的是什麽名了,恰好看一穿雙蝶穿花綢裙的年輕婦人從庭院裏的假山石欄前面走過,信口道:“我叫小蝶。”
“這名字輕浮了些,不過不妨事,認了主人以後還要從新起,”采薇道,“現在咱們去正堂裏伺候主公家用飯,你什麽話都不用說,只在一旁看,看其他姐妹們是怎麽伺候的。”
臨走前,采薇特地和白素一人端好一盞茶,道:“等會有大用。”
來了正廳,大丫鬟們正侍奉漆盂侍奉兩位細君盥手。
這二位細君分別是翟氏和褚氏,翟氏生得瓜子臉,輪廓清秀,就是生完孩子臉色蠟黃些,但看得出模樣端正;她是讀書人家的女兒,不怎麽瞧得上商賈人家出身的褚氏,與她素來不和。
褚氏正是那院裏經過穿蝴蝶花衣裳的婦人,她生得雪臉玉腮,豔麗似牡丹;就是話唠坐不住,一直問自己的丫鬟岫岩,夫人何時回來;岫岩道夫人和秦姬正在客廳招待溫程蔡三位郎君,怕是還要一會,她更按捺不住了,興高采烈同翟氏搭讪:
“三伯兄怎麽又沒回來?女兄聽說了麽,三伯兄又鬧事,合着溫九郎的書院把隆通寺攪了個稀爛,官府正拆廟;裴轍也跟着倒了黴,裴家人現在一團大亂哭天搶地呢。這下可好了,謝表兄走馬上任,要承裴轍的官,以後咱們韓家人在許昌又多個照應。”
翟氏聽了并不高興,她是二郎韓籌之妻,韓籌乃老爺側室秦姬所生,他們一家是二房;不像褚氏的丈夫韓樓和三郎韓攻,均是大房夫人謝氏所出。
如今謝氏擴張門楣,二房這邊看來态度是微妙的,翟氏并不覺得有光可借,話裏話外酸了起來:“那豈不是大過年的無神可拜,阿彌陀佛了,得罪佛祖,也不怕遭報應。”
“女兄怕不是和二伯兄一樣,書讀多迂了吧;三伯兄這是幫皇上出頭,抄沒了寺院充盈國庫呢。三伯兄才略高超,是皇上跟前的紅人兒,不似某些人,熬幹了燈芯子也讀不出個茂才。”
二郎韓籌成日讀書,卻至今不得仕。褚氏一句話捅在翟氏腰眼兒上,簡直血流如注。
翟氏紮心得很,面上也跟着抽搐冷笑起來:“馬屁拍得倒是熱絡,跟紅頂白也要看準對象,三叔他今非昔比,當年頂風尿三丈,如今順風尿濕鞋。朝中的朱紫貴人,現在都沒一個上門,京城錢氏的人來,也被趕走;還是先擔心得罪貴人,沒吃羊肉一身騷,無端受牽連吧。”
褚氏咬緊後槽牙:“女兄,你嘴巴這麽毒拜什麽佛都沒用了,人家說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你小心報在二伯兄身上,一輩子舉不上茂才。”
翟氏彈起座位:“我嘴巴毒得過你?你随便吐一口口水都能毒死大象!”
兩房的大丫鬟們一看情勢不對,連忙為自家主人奉茶,變相圓場:“細君請用茶。”“細君喝口湯!”“細君潤潤嗓。”“細君莫要慌!”
很快大丫鬟們手裏的湯湯水水就遞上去了,一頓手忙腳亂暫保一時清淨太平。趁兩位細君飲茶喝湯的工夫,白素看看自己手裏端的茶盞,再看看旁邊高度緊張進入戰備狀态的采薇,心想哦,原來是這個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