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豪門戲精
豪門戲精
009
兩盞茶先後喝幹了,翟氏調整心情姿态,重新煥發戰鬥神采:“唉,廟雖沒了,所幸我先見之明,很早便求了蔡家郎君一幅送子觀音圖,大過年也不至于沒畫挂。”
她身邊的兩個大丫鬟秋蟬素娥應聲接口:“細君,那蔡氏郎君的畫一紙千金,旁人去求怎麽都不得,細君的面子可真大。”“那自然的。”翟氏聽了傲氣滿滿,腰板也坐得正些。
褚氏抹着茶壺蓋兒冷笑,倒底是你的面子,還是韓家的面子?心裏卻琢磨起自個兒進門快半年,肚皮還沒有動靜,是不是也該求一幅觀音圖了?
恰巧的,蔡季的書童将圖送至。
那畫展開一看,四尺長的豎幅觀音,手托淨瓶細目低垂,悲天憫人靈韻清姿,旁邊一左一右男女兩個紅潤小童呼之欲出,果真是一副手筆一流的好畫,實比平日裏寺廟門口幾文錢買的貼畫隔了萬層法天。
衆人一看,齊聲贊嘆好畫。
褚氏忽然笑道:“這幅畫正合适女兄不過,也該是時候擔憂一番,求子嘛;還有兩個月女兄嫁進門就滿三年,三年無所出,按七出之條都可以休了……”
翟氏面上晴轉多雲,丫鬟們全體緊張。
褚氏繼續道:“女兄倒也不必太過擔心,二伯并非無情之人,連丫鬟尚且善待,何況女兄您,你看素娥秋蟬她們,何人不是如珠似寶捧在手心兒的。倒是女兄你面色憔悴,二伯近來沒給你買胭脂水粉麽?”
二郎素貪閨房之樂,屋裏幾個丫鬟素娥秋蟬她們個個豐腴多姿,他也是個風流子,把身邊丫鬟的名字個個改得嬌情嗲趣。
翟氏自打小兒流産之後,體态容貌大不如前,漸為二郎所疏,心中最是忌憚這幾個貌美輕盈的丫鬟,她深知女人掌家便是掌握了丈夫一半權的道理,于是攥緊了手頭的賬目財務以鉗制這些盛寵中的丫鬟。可偏生丈夫為人風流,手筆也學那四郎豁達,常常背着翟氏賞賜奴婢們金銀首飾、名貴胭脂;翟氏為人最吝惜金錢,夫妻兩個為了這筆風流開銷常大動肝火,一直分房睡。
翟氏被戳痛腳,拍案而起:“褚黃花!”
褚氏聞言,臉色突變:“你叫我甚麽,大嘴岔!”
褚氏的父親是西河郡的馬商,家財豐裕,可褚氏并不歡喜;她嫁入韓家後也要學着裝點自己門面,一心掩飾自己的出身,生平最忌諱旁人提她全名和她的家族,想到父親的行當庸俗微賤,便覺命運不公将她這等命中帶貴的軀體托生在馬夫之家,心中萬般的不痛快;也正是這點不快,竟叫她忘了大把花使娘家銀錢時候的痛快。
“褚黃花你去死!”“大嘴岔你死我都不會死!”兩細君一人抄一湯盆,文鬥完了接武鬥,互相潑擲;丫鬟們急忙拉得拉勸的勸,可惜這并非一兩盞茶能潑滅的怒焰,正堂內上演起全武行。
屋中乳鴿和螃蟹齊飛,酒水共魚頭一色,湯碗瓢盆滿天星雨,到處聽取罵聲一片。
一場婦人掐架下來,幾個勸架的丫鬟都披頭散發,人人臉上皆寫着生無可戀。
白素頭頂一條鲢魚,魚頭不知何處去尋,只剩下一截尾巴,湯汁順着頭發絲一滴一滴留下來——或許這頓韓家的飯還沒吃,就已先嘗到大戶人家的其中滋味。
更為不幸的是,丫鬟們還沒來得及收拾,便聽門房一聲通傳:“夫人、側夫人到。”
話音未落,便見兩名中年貴婦自丫鬟們簇擁中而來,個子高的那位乃主母謝氏,相貌高貴雍容,神情不怒而威;她身側的紅妝美婦便是側室秦姬。
謝氏一眼掃去,神情頓時凝肅,聲沉蘊怒:“荒唐!正堂是一家人恭肅和睦之所,豈容你們放肆!紅菱,快取我家法來。”
兩位細君一聽家法二字,卻顯得并不驚慌,倒是在場的丫鬟,個個魂不附體,唰啦跪了滿堂。
白素不明所以,又不想跪,悄悄混着蹲下。
只見說時遲那時快,那方才勢如水火不撕爛對方誓不甘休的兩位細君,此刻迅速換了副臉面,互相抖出笑容。
兩人的措辭,也風格突變,得體了起來——
“母親,我就早就勸過女兄,管束下人要嚴格,不可護短溺愛;方才這兩個丫頭不知為了什麽事在此争執,而後竟然大打出手,可能是女兄平日放縱嬌慣,才會令丫頭膽大妄為。”這是褚氏。
翟氏隐隐作怒,同在一條船上,褚氏還不忘向自己捅刀;不過卻也不慌,從容下拜:“這的确都怪兒媳,聖人常雲嚴不狎,愛不簡,簡則慈孝不接,狎則怠慢生。兒媳見夫主素關懷這幾個丫頭,便也視之如親生姊妹,常常因情忘儀,淡化了主仆之間的規矩,才致今日之疏,辱沒韓家的體面。懇請母親責罰。”四兩和千斤,輕輕一撥,借刀亦可以殺人。
褚氏一看,嗬!好你個一箭雙雕的大嘴岔,自己倒做了她的槍頭,幫她除掉兩個眼中釘;雖然素娥和秋蟬都是二房的丫頭,同自己并無什麽過節,甚至她平日還挺樂意看這兩個小賤貨給二房的大賤貨添堵的,可如今為了自保,就不得憐香惜玉啦,于是揮淚斬馬谡:
“女兄,你這又是何苦替她們擔責,她們奴大欺主,竟連你的話也不聽;今日敢當着你的面将湯湯水水灑我一身;他日難保不當着賓客的面,将這些穢物撒母親和秦姨一身,屆時才真正叫我們韓家斯文掃地。到時候,你我就再也無顏面對列祖列宗了。”她言辭稍微通俗些,感情氣勢倒難分伯仲。
翟氏聞言忍淚欲泣,抖動嘴唇,那雙方才還掐着褚氏脖子不放的手,此刻已經緊緊地互相挽在一起。“女弟,莫再說了,都是些家醜……只怪我疏于管教。”
二人相惜相依,姐妹情深,窗外雪花飄飄北風蕭蕭,天地一片蒼茫,兩人傲霜鬥雪,抱頭痛哭。
——這和她們倆扯頭發插眼睛踢對方肚腩,相隔不過一盞茶的距離吧?!白素目瞪口呆,光怪陸離,人生百态。
秦姬早就看那叫素娥和秋蟬的丫鬟不順眼了——謝氏生的三個兒子,有兩個都輕松入了太學,韓攻更層仕途通泰;如今即便不做官了,依舊是那些朱衣貴人們追捧的偶像,反觀自己的兒子韓籌,讀書久用無功,莫不是都是因為這幾個妖豔賤貨成日溺在房中擾亂兒子心神,毀了他一半的前程?頓時肝火中燒:
“潑賤奴胎,豈容你們登堂入室大撒淫威?快将這兩個傷眼的蹄子拉下去家法伺候。”
素娥和秋蟬見此情狀,哪裏還有魂魄在,吓得哭聲哀求,卻是不敢解釋半句,轉眼進來四個手長腿粗的壯漢家丁,将二人拖了下去,一路哭聲震天。
翟氏假意抹着眼淚,見二婢吃苦受罰,心中很是痛快,也不枉她腰酸背痛跪在這裏。
秦姬聽得心煩,轉眼看那兩位細君,她對兒媳翟氏也很不滿意——一個小吏的女兒。秦姬本身便是寒門出身,一心想要改天換命,本以為嫁入韓家正是魚躍龍門,誰知人中雖然有龍鳳,龍鳳頭頂卻還有神仙,她的主母謝氏譽滿颍川,正是被成為神仙風骨的陳郡謝氏之後,哪裏是她一屆清貧凡俗可比?于是秦姬始知女子出嫁後家族背景的重要,一心想為兒子也物色個望族閨秀,誰知道兒子不争氣,跑出去搞大了郡衙書佐女兒的肚子,書佐不依不饒非要告她兒子強|奸,險吃上官司,還是謝氏出面周旋,把這浪包婦娶進了門,才平息風波。
直到現在,秦姬還為此事對夫人謝氏怨言頗深,覺得夫人同翟家一門勾連,做了個仙人跳給他們母子,斷送兒子另一半的前程。
于是,秦姬對翟氏的态度也好不到哪去,她雖不敢違逆夫人,卻可以懲治兒媳,此刻借題發揮,怒斥:“上梁不正下梁歪,若非你管教無方,豈會屋中小人作祟?”一巴掌揮去,打得翟氏懵了神,瞬間流出了真正的眼淚。
這會兒褚氏看秦姬無端發鬧,不知她意圖在何,不敢随便觸摸逆鱗,乖乖閉嘴跪了個端正。加上相鄰的院子裏傳來棍棒綻開皮肉的響聲和哭嚎聲,滿屋子丫鬟兔死狐悲,個個垂淚,凄然一片。
“好了,叫他們住手。”謝夫人發了話,她的大丫鬟紅菱立刻出門。
秦姬心中不悅,臉上笑容雖恭卻不敬,态度客氣卻冷淡:“女兄,我管教我院裏的人,如有什麽偏差,還請指正。”謝筠,別仗勢伸手,你管得太寬!
謝氏嘆氣,道:“《管子》有雲,‘上失其位,則下逾其節;上下不和,令乃不行,且懷且威,則君道備矣’,治家何不如是。女弟,縱然下人要嚴加管教,也要恩威并濟,她們年輕,不似你我經歷歲月,總有個輕忽閃失的時候,我們做長輩的何不多付出一些耐心;先主在世之時,常說要有容人之美。”
秦姬一聽就來氣,又拿夫主來壓我?我又沒有容人之美了?你美,就你美!不由得冷冷撇唇。
謝氏又道:“情可以寬,家規不可以易,有過還是要有罰;你們在場的其他人雖不曾參與,卻對她二人不加勸阻,趨利避害明哲保身非忠孝友恭之舉,更不應是我韓氏子孫所為,你們都應該去祖先的靈前扪心自省,什麽叫做一家人。”
于是,打雖然不用打了,剩下的人祠堂還是要跪,細君們是主人,有資格在祖宗牌位面前跪;丫鬟們是下人,沒資格登堂入室地跪,所以得跪在祠堂外面天井的院兒裏。
這會兒寒冬臘月,風雪呼啦的,所有人都成凍成冰坨。
皮糙肉厚的家丁們還好說,這些個丫鬟凍得遭受不住,互相瑟瑟發抖,寒風中聊起天來解冷——
“早通過氣了,讓你們院兒的晚點到晚點到,怎麽就是不聽勸,把那兩位戲精子給湊一塊兒去了。”這是翟氏院裏的丫鬟香羅,她剛滿十四姿色未成,韓籌還沒給她開|苞,于是逃過翟氏的一劫。雖是如此,心中也大恨着翟氏。
褚氏的丫鬟獨山,搓着通紅的指尖:“都說了,她怪我們磨磨蹭蹭,非要早點出門,我們做奴婢的也攔不住主人呀。”
“哼,還不是為看那勞什子的觀音圖。求神拜佛也治不好她的大黃痨,嘴上有刀,心裏有毒,病到根兒裏去了。”
“熬一會兒吧,夫人心善,不會跪多久的,指不定一會兒紅菱姐就來放人了。”
白素聽了,燃起一點希望,她舊傷未愈,正是需要補充食物恢複得時候,此刻餓得有些眼花了,眼前雪花茫茫的一片。
香羅嘴唇發紫:“你得了吧,夫人肯放,那潑賤精肯麽,她恨不得借着秦姬的手把咱們西院的丫頭全打殺幹淨了。”
采薇插嘴了:“也是,要我說,你們二房的細君和少主人一個潑賤精,一個頑賴骨,天貓配地狗,天生的一對兒,就該白頭偕老,還禍害別人家的閨女做什麽;聽說過完年還要納妾,素娥姐跟他那麽久,推了三戶踏實人家的媒人聘禮,就等他許諾擡妾,可是一等三年,可憐素娥姐都二十五了還沒擡成,還要遭這種罪。”
幾個丫鬟聽到,都連聲嘆氣。也不知誰說了句:“還是東院好,三公子從來都不回來住,清閑少事,哎真羨慕你以後能每天澆花鋤草的。”
白素怔了怔,這話是沖她說話呢。
采薇卻不屑:“想清閑夠嗆,這不轉眼過年,謝家人就要來拜年,三公子還能賴着不回啊?姓謝的姑子吃定他,又不是一天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