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同床共枕
同床共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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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立時将那劍往外一送:“拿好。”
眼看淩雲劍塞到自己手中,謝冰卿雙手顫抖,瞠目看那血珠子順着劍身一滴滴落在鞋面。
不遠處,馬蹄聲越催越近,白素衣袂一展,掠至槐樹枝丫高處觀望。
只見那程放滾鞍下馬,見到德清屍體,一腳踢開;俯身來探那韓攻鼻息,她心中也跟着焦急。
再看程放眉宇間神色一松,伸手在韓攻身上點下幾處穴道,左掌在他後背緩緩推捋,輸入真氣,白素這才放心。
不多時,韓攻睜開眼睛,面色蒼白如雪,長吐一口氣。
他纖長的羽睫仍是垂着,餘光看見了程放,低聲嘟哝了句:“他媽|的,怎麽才來?”又左右四顧,看見那德清屍體,頓時怒不可遏:“死賊禿,老子非多斬他幾段不可——劍呢?”用力抻腿,卻疲軟下去沒有踢着。
謝冰卿看他蘇醒,哇地撲将在他腳邊,哭出聲來:“表哥——”
她手裏還握着淩雲劍,韓攻見了一愕:“你?”又看那德清身上劍傷,和謝冰卿滿臉的血跡,不由得詫異:“看見援兵,悄悄跑去找人便是,大吼大叫作甚?”話沒說完,又多咳了幾口血。
謝冰卿看了,一時間胸中酸楚至極,哭着撲到他懷裏,叫了一聲:“表哥!”心中無比悔恨自己和他鬥氣的種種。這一撲又撞到韓攻肩傷,痛得他身子一噤,她急忙彈開,将他抱在懷裏,眼淚卻不住地往下滴。
“你殺了德清?”韓攻力氣虛浮地問。
謝冰卿一怔,眼看着他枕着自己的腿,目似秋水,極為動人,念及表哥素來眼高于頂,何曾這般溫和地同她說過話,不由得心中一虛,顫聲應道:“……是。”
話雖然回答了,可是心裏卻害怕,不由得擡起頭來,剛好對上程放那銳利似電的眼神。
謝冰卿心裏一驚。謊話說出便已經無法改口了,可是剛剛他策馬過來,不知道有沒有看見那殺人的白衣女子?心中慌亂已極,又不敢回頭去尋找那白衣女,生怕引起程放的注意,只得趕緊低下頭去,抱緊了韓攻。
風聲漫過,河畔樹影搖晃,程放欲言又止。
他站起來,眼睛卻從謝冰卿臉上移開,落到對面的古槐上。
樹幹後,有一片純淨的衣擺被風吹起,露出了隐秘的一角,樹冠篩落了月光,陰影裏站了個模糊的影子——如霧裏看花,極不分明。
就似他剛剛打馬過來,依稀看到了一條白色的人影倏忽來去,手擎淩雲,刺入德清胸膛的瞬間。
他原本可以第一時間出手襄助,可是一來相距太遠,而來那人身法奇快,頃刻便間殺人紅塵中,他一時驚詫,竟放慢了速度。
他死死盯住那條身影。耳後傳來了大批紛亂的馬蹄之聲。
今夜正值騎都尉謝惟親自巡城,得聞有人鬧事,他新官上任豈容轄區起亂,便立刻引兵前來,一看卻是那越獄的德清和韓攻等人,立即命人收拾當下。
程放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他此刻仍然繃緊着,三根手指按在劍鞘上。
他甚至提起腳步,想要走過去一探敵友。
忽然地,那人影一閃,從陰影中現身,同他打了個照面。
女子容色幽沉豔麗,骨媚神清,一對鳳目斜飛直入鬓角,風吹動着素衣白裳,周身如現寒宮玉闕,氣态冷不可侵。
程放隔着人群同她對視,一時間不由得狐疑。
邊上謝惟指揮衙差們擡走屍體,又一起七手八腳來攙扶韓攻,還催問程放:“程賢弟搭把手……程賢弟,程賢弟?”
他剛要開口,卻見那女子忽舉右手,臂上血跡猶在,卻豎起食指,放在了唇邊。那意思是要他噤聲。
謝惟有些奇怪地順着程放目光看去,那龐大的槐樹樹冠下卻天清月朗,空無一人,只有枝丫在月光下搖晃。他搖搖頭,繼續攙扶韓攻朝前走。
程放幫着謝惟把韓攻托上馬背。韓攻捂着肩膀,仍然口中咒罵德清不絕,不住地喊痛叫嚣要求鞭屍。
等程放再度回頭時,卻見那樹幹背後躲着的女子再次現身,目光隐動,似是表達感謝之意。
随後,不等他有任何回應,白素旋即轉身,縱起輕功,貼水淩雲步虛一般凫過對岸。
水花漫卷,衣如流雲一般在河上掠過,遠方處,有一道金色煙火騰空而起,在她身後宛若鳳凰的羽翼。
煙花凋零過後,仍是夜霧彌漫、水聲滔滔,一切自然得好似什麽都沒有發生。
程放怔然望着平靜的河面,一時間竟也不确定那人是否真正地來過。
身邊依舊嘈雜已極,謝冰卿從他身邊走過,微微地停頓腳步,兩人目光在空中一接,各自好像領悟到了對方什麽,謝冰卿不敢再看程放的眼睛,低俠頭加快腳步。
他們彼此都清楚,方才對方都是看見了的。
這教那方才白衣人的驚鴻一瞥,頓時浮現眼前,程放始知不是幻夢,一時間心頭亂震,看着謝冰卿和韓攻離去的背影,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
三更時分,夜幕依舊深沉,白素摸黑潛回韓園,力氣也耗得差不多了,知道将要變回孩童身體,便除了血衣塞到床下,喝了一碗水,靜靜地上|床躺着等待變回。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聽見屋外用力的敲門聲:“起來了,起來了,你在不在?”
白素低頭一看,身體已經變成了小孩,便裝作睡意朦胧應道:“誰啊?”
阿武急切的聲音傳來:“少主人受傷了,快起來。”
白素跟阿武急急趕到韓攻屋裏。醫匠在給韓攻治傷,一群人圍觀。
她站在邊上踮腳地看,韓攻的傷不輕,痊愈怕要三個月。醫匠開了方子,阿武跑出去抓藥,白素沏了一盞茶端到床邊,被謝冰清搶過。
謝冰卿頭上裏三層外三層纏着裹布,看起來像是随時垂危,卻硬挺着過來探望韓攻。
衆人皆嘆她的癡情和膽識,為了韓攻竟連那惡僧都敢殺;自己受了傷,又不顧傷痛地來照顧情郎。
于是這杯茶捧在她手裏,也變得情比海深,不喝下去便是忘恩負義了。
韓攻臉色極為不妙,感覺已被綁上了一無形的大枷,茶喝在口中不是滋味,一飲而盡囫囵過了喉嚨,将空杯遞回道:“跟着我不安全,讓表哥帶你回官邸吧,省得和尚的餘黨們再來。”
這是很客氣的說法,他只字未提在天香樓和謝冰卿吵翻,對她下逐客令的事。
“我想留下來照顧表哥。”謝冰卿癟着嘴,臉上珠淚盈盈,楚楚動人。
連她那兩個丫鬟,也都委屈中藏着義憤,義憤中帶點兒悲哀之色。
經過一番富有層次的烘托,韓攻徹底成為狼心狗肺之人。
堂兄韓瑜早就看不下去,他在韓園住下,本來就是想要借機多和謝家姑子親近,可偏偏襄王有夢神女無心,謝冰卿成天眼高于頂的冷傲模樣,原來內心還是貼着韓攻轉,他嫉妒得發狂,這會自然要奚落韓攻一番:
“三弟,表妹這般柔弱一個女子,為了救你,拼死殺人需要多大的勇氣,三弟,你讀那麽多聖賢書,難道竟不知知恩圖報的道理。”
韓攻懶得理他:“是是是,我沒你憐香惜玉,這恩勞你你替我報了得了。”韓瑜想不到他這麽無賴,沉下臉:“你胡說八道什麽。”臉色卻十分尴尬,生怕旁人窺見自己心思。
“你堂兄說得有理。”一道語聲從門口傳來,夫人謝氏進了屋,身邊跟着丫鬟紅菱紅繡。“我兒,”謝氏坐到床畔,心疼地端詳韓攻的傷勢,“這些日你要聽大夫的話,嚴控飲食,不得再亂走動了;冰卿救你,你要知恩,我們無論如何也要留她下來将傷養好,否則豈是待客之道。”
韓攻俊眉一蹙,狐一樣的眼睛裏透着不耐。他雖可以不給任何人的面子,可親媽的面子……也罷。
他別過頭去,用能動的那只手招呼白素:“小不點兒,我困了,送送客。”
謝冰卿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紅的是那表哥總不至于太絕情,這态度便是默許自己留下養傷了;白的是他竟無視自己要來照顧他的好心,寧可使喚自己的小丫頭,也不讓她搭把手。
可不管怎樣,今晚這回合總歸是自己贏了一步,可以留在韓園,就代表還有機會不是麽?
屋裏衆人散了,大家各自回房休息,謝冰卿看韓攻對自己愛答不理,留着也沒趣,也準備走了。
臨走時,她依依不舍,轉頭看一眼韓攻。
他撇着眉毛,仍是一副愛理不理對誰都不近人情的死樣子,好像無論誰靠近他三尺之內,就馬上要被他的冷嘲熱諷唇槍舌劍紮成馬蜂窩。也就只有那安靜如雞的小丫鬟,能夠蹲在他身邊且幸免于難了。
——白素正幫助韓攻調整裹布,因為個子實在太小,只能爬上大床,蹲在他被褥口上扯松裹布。韓攻本來眉頭一直皺着,看見這小娃娃的憨美之态,神情卻一寬,指着布頭道:“給大爺打個蝴蝶結,這個不好看!啧啧……笨的!”白素鐵青着臉在他指導下學打蝴蝶結。
謝冰卿怔怔看着,竟羨豔起一個孩子來,想起和他青梅竹馬的童年,若是人永遠不會長大,那該有多好。
……
白素忙完後半宿,一覺睡到天亮。
她身體健康,元氣恢複也快,醒來時感到通體地舒服,輕輕打個哈欠,忽覺身邊異樣,伸手一瞧,雙手十指纖長。
——睡了一夜,竟自己變回了大人的身體,還是頭一回。
小腹上暖烘烘的,她伸手一摸,卻有只很陌生的手摟在腰際。
渾身一激靈,白素驟然翻身,韓攻的呼吸噴在臉上。
他雙目緊閉,纖細的睫毛微微顫抖着,睡臉線條流暢細膩。
一口氣抽進了白素喉嚨,她不敢吐出,慢慢伸出手,捂住了嘴。
他的呼吸是那麽的近,離她鼻尖不足半寸距離,纏着裹布的右肩上,一股的草藥清香幽幽萦繞周身。
片刻的僵死後,白素纖腰一扭,向後摔下床沿,一頭烏發盡散在玉背。
上頭傳來咕哝:“……找死啊,一大清早,誰他|媽又在吵?”
韓攻坐起身,擡起左手,煩躁地揉了揉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