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酸甜與共
酸甜與共
拼命加了幾天班,按旭陽的意見又改了一版,年會的宣傳片總算做完了,旭陽的臉上挂着大大的“贊”字。周末時光是自由的,而這個周末又是浪漫的——約會出游。
這是城郊的一片山林,看停車場,到的人應該很多了。之前所裏支部活動小凡來過一次,這一次澤澤選了一條側面的山路,沒有人工修建的臺階,都是自然的山石,走的人不多,但景色卻很別致。
早晨跑步時,澤澤便發現小凡體力不錯。如今爬起山來也是毫不示弱,幾次澤澤轉身想去拉她一把,都發現小凡已經自己跨上來了。
山頂的人比較多,澤澤帶着小凡從另一條路下山,找一個相對安靜的地方歇腳。
那是半山的一塊石階,平整而寬闊。關鍵是這裏的視線太好了!上面一片天,瓦藍瓦藍的,一絲雲都沒有;下面一片湖,與天同色,澄澈寧靜。對比之前崎岖的山路,嘈雜的山頂,這裏俨然就是另一個世界。
“實在太美了!你是怎麽找到這裏的?”小凡望着遠處的湖光山色,有些懷疑自己的所在。
“轉,漫無目的地轉!在城裏,感覺透不過氣,就來這裏爬山。一條路一條路地爬,把這山上的路都爬了個遍,所以哪裏有亭,哪裏有花,哪裏是四季的風景,都印在心裏了。”
小凡扭頭看了看澤澤,他正坐在石階上從背包裏往外拿東西。雖然他的聲音很低沉,語速很緩慢,但小凡卻聽得很震撼,很紮心。她的笑容漸漸消逝,眉頭微蹙,眼前的湖光山色也蒙上了一層灰色的輕紗……
“快來吃點東西!”澤澤在喊她。
只見他把帶來的食物整齊地擺成了一排,目測得有十幾種,難怪他的背包鼓鼓的,裝了這麽多東西!
“你是要在這裏擺攤嗎?”
“準備食物的時候才發現,我還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就都帶了一點兒。你先挑,剩下什麽我都能吃。”
“……你剛才的語氣很像我爸爸!”小凡歪着頭,眯着眼睛看着澤澤,暖暖地說。
“我嗎?我覺得旭陽更像,整天絮絮叨叨的,對你呵護備至。”
“旭陽哥哥才不像!爸爸從來不絮叨,他都很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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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說話?他不理你嗎?”
“理呀!在家的時候,他更多的是陪我玩兒,瘋玩兒!”
“玩什麽?”
“夏天的時候去河邊撈魚,冬天的時候去河上滑冰。若是出不去,就在家裏陪我學舞蹈、鍛煉什麽的。”
“為什麽不是補課、學習?”
“我沒有補課。”小凡蹲了下來,檢閱完食物,拿起一包曲奇。
“為什麽?”
“沒人接送,而且爸爸在家的時候,我可以不學習。爸爸說,學習沒有止境,而他可以陪我的時間有限。”
澤澤沒有說話,狐疑地看着小凡。
“沒有啦,你想歪了!”小凡笑着推了推澤澤的膝蓋,“他就是總不在家,經常一出差就是半年。就算不出差,也總是加班。偶爾回來得早,會趁着天亮帶我去河邊……其實河邊也沒什麽,但有了爸爸就會不一樣。”
小凡看着澤澤回味了片刻,起身坐到石階上。
小凡最後這句澤澤深有感觸。在河邊住了一年多,那裏原本就是個跑步、打球的地方,但是現在,那裏,是他魂牽夢萦的地方。
“你爸,其實,是個有趣的人?”
“對,特別有趣!但用奶奶的話說,是‘蔫兒淘”!你懂這個詞的意思嗎?”
“懂。好像是說表面乖巧,內裏淘氣。”
“每次他出差回來,奶奶都會交給他一張問題清單,囑咐他要好好教訓我一頓,他每次也都會拍着奶奶的背滿口答應。”
“但他并不會真的打你。”
“他會折磨我!每次都會在我玩在興頭上的時候,冷不丁的來一句‘大女兒,咱還能再多改一條嗎?’”
“你爸夠狠!”
“是呀,利誘!唾手可得的利益吸引,難以抗拒;期盼良久的快樂時光,總想延續。沒辦法,每次都會乖乖就範。不過,這些,是我學了法律之後才領悟到的。”
“大道無形!”
“他也沒那麽高深,小時候,我雖然沒能領悟機理,但是悟到了規律,慢慢地也便習慣了,甚至還跟他達成了一種默契。
“他通常回來得比較晚,也玩不了什麽,有時就會托着我在屋裏轉着圈兒飛。轉完幾圈後,他會停下來問:‘再改一條?’得到肯定答複後就再多轉幾圈……然後就是暈頭轉向的我跟呵哧帶喘的他一起在問題清單上簽字畫押……”
小凡沉浸在回憶中,滿眼的興奮。澤澤也跟着小凡的描繪一起穿越到那段童年歲月。
旁邊山路上有幾個人經過,一路走一路嘻嘻哈哈,打斷了二人的思緒。小凡這才回過神來,怎麽聊起爸爸了?這個岔打的!
她低頭拆開曲奇,自己取了一塊,剩下的交給澤澤,“聽我扯出這麽遠……這個,你愛吃的。”
澤澤先是一愣,随即接過曲奇,笑着轉開了頭。
澤澤的笑很好看,像石子丢進河裏,水面上一圈一圈漾開的波紋。之前他也常帶笑容,但那只是體現家教的表情管理。
澤澤笑着将一塊曲奇放入口中,邊吃邊看着遠處的湖光山色——今天,它們格外清麗。
扭過頭時,小凡正出神地看着自己。見他轉頭,慌亂地抓起一個牛角包,在面前晃了晃,傻笑。
“你現在上班了,見他更少了吧?”呵呵,澤澤居然對小凡的爸爸産生了興趣。
“哦,也沒有更少很多。上了初中,我就住校了,兩周回一次家,時間都對不上,從那時起就已經‘更少’了!”
“雖然見不到,但是對你而言,他始終是溫暖的,是吧?”
“……還行吧。”小凡從背包中抽出水杯,抱在手裏,若有所思地喝水。
“你爸爸整天不在家,你媽媽不生氣嗎?”澤澤收好曲奇的包裝,自己擰開了一瓶水。看架式,今天的好奇寶寶盯上小凡的父母了!
“還好吧。他們倆不分伯仲,我媽媽也沒什麽資格生氣。”
小凡放下水杯,将面包的塑料皮遞給澤澤收納。
“奶奶說,我才兩個月大,媽媽就上班了,把我交給了奶奶;媽媽有空會過來住一宿,沒空就全權由奶奶負責,只有爸爸在的時候才會把我接回家。上幼兒園的時候,奶奶常去二叔家照顧弟弟,媽媽就總是那個來得最晚的家長。有時候老師等不及,幹脆把我帶回家。”
“帶回家?”
“哦,你不知道,我家住在一個大院子裏,那裏既是工作單位又是家屬區,既有幼兒園,也有小學,還有醫院、商店什麽的。員工、家屬、老師、學生、醫生、病人……都住在一個院子裏。
“這種院子的好處就是幹什麽都近,比如上學、上班、就醫;壞處也是幹什麽都近,小時候睡覺,最怕中間醒來,因為媽媽經常在我睡着後去單位加班。起初醒來害怕還會哭,一直哭到媽媽趕回來;後來慢慢習慣了,雖然不哭,但心裏仍會害怕,每次都蒙上被子逼自己趕緊再睡着……”
其實,對于小凡來說,半夜醒來找不到媽媽時的那種恐懼已經漸漸淡忘,一直擺脫不了的,是睡夢中,光着腳狂奔着尋找媽媽,卻忽然墜入深淵的那種絕望。
看着小凡一臉苦笑,澤澤好想自己那個時候就能認識小凡,這樣,他就真的是君澤哥哥,可以時時照顧她。有小凡這樣的妹妹,他一定會是個好哥哥。
好哥哥拿起香蕉和橙子問:
“水果,你吃哪個?”
“嗯……各一半吧。”手機響了,小凡邊掏手機邊應着澤澤。
“哦。”澤澤放下橙子,拿着香蕉端詳了片刻,最終決定連着皮折成兩段,一手舉着一段,聽小凡在答複關于周一年會的詢問。
“剛才聽你接電話,還要去加班嗎?”小凡接完電話,澤澤遞了半根香蕉過去。
“哦,不用。姚律師年會用的分享報告想要加一些動畫,她自己弄了半天效果不好,想讓我幫忙。我讓她發郵箱,晚上回家做。”
“分享報告不是昨天提交嗎?”
“是呀,已經提交過了,但她覺得不滿意,今天又去律所改了,那就明天再提一次呗。她比我媽還大兩歲,都是一種款的,精益求精!”
“他們對自己的要求都很高,對身邊人……”澤澤抱着膝,像是在自言自語,卻忽然轉過頭,盯着小凡:
“哎?奇了怪了!你的父母都是事業型的,為了事業那麽拼命!怎麽你好像一點兒都沒繼承呢?”
“我,”小凡剛把最後一截香蕉塞進嘴裏,只能瞪眼看着澤澤。
澤澤伸手接過了小凡的香蕉皮,柔聲說:“別急,你慢慢咽,我就是突然想到了,有點好奇……”
小凡總算把香蕉咽了下去,也給自己争取到一點兒反駁的時間,她略顯委屈地反問道:
“我也是事業型的呀!那你覺得我是家居型的嗎?還是叫居家型?”
澤澤邊樂邊将兩段香蕉皮收好,淺笑着說:
“你是事業型的沒錯。但按你父母的标準,你應該比旭陽和徐冰他們更拼才對。”
小凡瞟了澤澤一眼,目光投向遠方,喃喃地說:
“我就是不想像他們那樣生活才跑出來的!”
澤澤的臉上掠過一抹神秘的笑容,驚嘆道:
“原來,你也是個逃兵!”
小凡斜眼瞥了澤澤一眼,澤澤則低下頭竊笑。
“在我家,爸爸媽媽是一夥的。他們是一樣的人——一樣的價值觀,一樣的行事風格。我并不是傳說中那種“愛情的結晶”,只是他們在奶奶面前不得不交的作業。”小凡自嘲地笑笑,又自我寬慰地揚起頭,淡然地看向遠方。
澤澤低下頭,忍住沒笑。
“他們的心思都在工作上,如果說在工作之餘還有點什麽追求的話,那就是‘一起’——一起參加一個會議,一起進入一個團隊,一起出現在同一份文件上……媽媽最津津樂道的一次經歷,是他們一起站在領獎臺上,一共十個人,他們占了兩個,披着授帶,戴着紅花……”
澤澤扭頭看着小凡,目光中溢滿了羨慕。
可小凡卻很平靜,平靜地講述着別人的故事。
“他們很享受這種‘一起’的經歷。等我慢慢長大,他們開始期待我加入他們這種‘一起’的時刻,就像他們曾跟爺爺一起出現在建所五十周年的紀念冊上。媽媽理所當然地認為,可以跟她的那些同事一樣,把我留在身邊,手把手地帶,然後養成他們的樣子,承繼他們的事業……但我,卻早早地叛逃了。”
“你為什麽要逃?”澤澤扭過身,手撐在石階上。
“我為什麽要逃?從報志願開始,類似的問題已經被問過了無數遍。其實答案很簡單——我不想活在他們的羽翼下,成為他們的複制品;我要自由飛翔,飛出自定義的人生!”
“可你這麽一逃,你爺爺的衣缽就傳不下去了,你是怎麽讓他們放手的?”
“我爺爺呢,壓根兒就沒見過我,所以談不上放不放手。在我出生前三個月他就去世了。那年他出了個長差,一走就是七個月。結果走的時候是人,回來的時候就成了一只盒子!”
小凡看着遠處的湖光,說得很輕松。這段話是奶奶提起爺爺時的标準表述,小凡只是一字不差地複述了一遍。對于爺爺,她最深的記憶就是奶奶的這段話。
澤澤不知如何應答,只是默默地看着小凡,透過她的雲淡風輕體察那背後曾經的波卷雲湧。
山間也起風了,澤澤拿過背包,把石階上的東西一樣樣裝起來,自己也一點一點地挪到小凡身邊,把橙子放在小凡手裏。
小凡握了握橙子,笑着看了澤澤一眼,也朝澤澤的身邊挪了一下,繼續回答澤澤的問題,“至于爸爸媽媽,他們更能理解志向和理想的價值。盡管有一百個不情願,但也只能責怪自己疏忽了什麽、錯過了什麽,沒能讓他們的理想和事業在我的心裏生根發芽。”
“你的父母……他們……真的是挺開明的,讓你得以遵從自己的本心!”澤澤摟住了小凡的肩,“從這個角度看,你還是很幸運的。”
小凡明白澤澤話裏的感慨和無奈,今天發起這個話題也或多或少有那麽一點兒故意。她輕輕地靠在澤澤身上,柔聲開解道:
“這也是一個磨合的過程——與環境磨合,與自己磨合。我的确是遵從了自己的本心,但這本心與現實、與夢想到底有多契合,還真是個未知數。就說現在的我吧,成功叛逃,卻并未實現最初的夢想。
“夢想,可能就是一種成長的動力。其實,父母的世界裏也有夢想的高光時刻,別人的世界裏各有各的不堪……好在,我們遠比他們那一代人幸運,我們擁有更多的選擇的自由,這是我們最大的幸運!
“父母終究是為了我們好,只要他們想通了,形勢一定會有轉機。未來,我們都可以實現自己的想法!”
自己的想法?是什麽?在哪裏?經過這兩年的煎熬,澤澤有些模糊了。甚至,就算給他選擇的自由,此刻,他也不确定自己想要的是什麽了。
沉默靜思……
小凡剝開了橙子,反手送一瓣到澤澤嘴邊,送一瓣到自己嘴裏……再送一瓣到澤澤嘴邊,送一瓣到自己嘴裏……
遠處山水澄清,湖面上偶爾有魚躍出水面,激起一大片水花兒。
太陽曬在背上暖暖的,澤澤的頭慢慢地倚在小凡的頭上,甚是安心。
此刻,歲月靜好;
餘生,酸甜與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