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晚會開始了,我和劉黎站在舞臺的左側候場。臺上一片漆黑,臺下倒是燈火通明。

這個時候,一向是我最喜歡的時刻。漆黑間只能看見影影綽綽的舞臺,到燈光一亮時,眼前一片光明,像是在無盡的漫漫長路上,忽然耀起了明燈一般,讓人心潮澎湃。

舞臺上的燈“啪”的一聲全亮了。我低頭兩秒,适應一下突如其來的光明,再擡頭看到對面,瞬間呼吸停滞。

是他。

他一身正裝,就站在舞臺的另一邊,隐在黑暗裏,臺上的燈光有一絲瀉在他的身上,照的他臉色有些慘白。他也看見了我,眼裏閃過訝異,接着便是恍然,然後沉靜,隔着舞臺,我們就這樣對望。他的眼神清澈明亮,看不出什麽情緒,我緊盯着,仿佛一錯眼,他就會消失不見。臺下的嘈雜,臺上有主持人在報幕,可對我來說,這世界已經不存在,眼裏只有幾米外那個修長的身影,溶在漆黑的背景裏,我看不清楚,卻能感覺得到他的氣息,劃過空氣,一絲一縷的飄向我。

我自以為築就完美的心牆,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崩塌殆盡。

有人走到他身邊,跟他說着什麽,他微微轉過頭,輕搖了一下,便開始往臺上走。

他走第一步,我的心上,就好似插入了寒冰,劇痛而且冰涼。

他左手裏,有一支細細的黑色的手杖,每走一步,全依賴它支撐半邊的身體。他已經盡力走的平穩,仍掩飾不住身體明顯的不平衡。

他慢慢地走到臺中央,對着話筒開始講話。

他的聲音回蕩在整個場地裏,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清亮,卻每一聲都像是在撕裂我的心。

我要緊緊握住自己的拳頭,才能控制住不要就這樣沖上臺去,揪住他問“你怎麽了?”他的腿,明顯不對,臉色也蒼白的吓人。那一瞬間我仿佛有種錯覺,我跟他日日夜夜守在一起,從未生疏過一分一秒,我只想走過去緊緊地抱住他,什麽過去什麽未來統統不去管他。

他說了什麽,我一個字也沒聽見,腦子裏嗡嗡作響。他說完話,開始往臺下走,他的背影更加消瘦凄涼,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無比的艱辛。

我眼睜睜的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後臺的黑暗裏,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痛苦的嚣叫着。

“張亦越!上去啊!”劉黎在後面推我。已經到我們了,我卻還愣在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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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夢游一般的走上臺去,腳步虛浮,膝蓋僵硬,上了臺扶着古筝,深呼吸了幾次,恍然的看着下面的人群,燈光刺眼,臺下已經開始有些喧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完成表演,又怎麽走下臺來的,似乎犯了點小錯誤,但居然把這曲子順下來了。

下了臺,我便拎着裙子往外急奔,走到觀衆席的最前面,場地不大,我四處看了一圈,沒有看見他的身影,立刻轉身,往劇場的外面跑。

天氣很冷,上海前兩天剛詭異的下過一場雪,半融化的積雪結成冰渣,路上只聽得見自己咔喳咔嚓的腳步聲。我穿着無袖的上衣,胳膊上全是雞皮疙瘩,但卻不覺得冷,腦子完全無法思考,帶着我跑的,似乎是我的本能。

酒店外面靜靜等着一輛黑色的轎車,我看見他慢慢的坐進去,又伸手扳起自己的腿,放進車裏。我只知道自己跑得很快,呼嘯的風聲從我的耳邊掠過。終于在他要關車門的時候,我站在了他面前,氣喘籲籲,只是說不出話來。

他擡起頭看我,不說話,眼神淩厲,我從未見過。

“你……”我只說了一個字,卻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

“什麽事?”他竟像不認識我一般,冷冷的說。

“你的腿……”我仍在喘氣,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沒事。”他丢下三個字便要關門。我一把扶住車門,盯着他的腿說:“你騙人。”

“我不需要告訴你。”他推開我的手,伸長了胳膊去夠車門,指尖觸到門把手的一瞬,他轉頭又看了我一眼,眼裏的寒光,竟比冬日的狂風更加刺骨,我失神的退後一步,看着他關上車門,只一瞬間,我竟然看見了他手腕上,有一只米奇手表,夜色像化不開的濃墨,米奇的大眼睛卻如星辰般閃耀,我沒來得及說話,他的車便絕塵而去。

“張亦越,你沒事吧。”第一個追着我出來的,是本來在臺下看表演的袁非。他伸手拉住我,我覺得自己像一片落葉,在風中飄蕩。

我說不出話來,他的臉近在咫尺,而我腦子裏想的,竟然全是另外一個人,全是他寒冰一般的眼神,全是他蹒跚的腳步,耳邊轟鳴着,是他一聲聲的叫我“越越,越越”。

等我再緩過神來,靈魂慢慢回殼的時候,已經坐在自己家的沙發上了,仍穿着演出時候的衣裙,披了件大衣。

“你怎麽樣了?”眼前一張臉仍然是袁非。我隐約記得是他送我回來的。

“我沒事。”我接過他遞給我的一杯熱水。

“你……”他在我身邊坐下,撓撓頭,嘴唇無聲的開合了兩次。

“你先回去吧,我想睡覺。”縱然知道不妥,可無力再面對他。

他拿着外套走到門口,想了想又轉身,定定的看了我兩眼。“好好休息。”

關上門,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滑落在地上。

電話鈴尖銳的響了又響,我卻像渾身被人抽去了筋脈一般,無力走過去接。

冷,錐心的寒意在每個毛孔裏炸開。我爬起來走到洗手間,放了滾熱的一浴缸水。水流汩汩,浴缸一寸一寸被填滿,我的心底卻一寸一寸空蕩下去。

我脫掉衣服泡進浴缸裏,抱着手臂躺了很久,身體才一點點的回暖。

洗完澡出來,門鈴又響,是顧毅傑開車幫我把古筝送回來。

“你沒事吧?”他看見我就問。

“沒事。”不知道是不是熱水的作用,我已經恢複了點元氣。

“你沒事就好。”顧毅傑松了口氣,一屁股坐在我旁邊。“剛才你太吓人了,就穿這麽少跑到外面,我們以為你受刺激瘋了呢。”

我沒說話,努力的理着頭緒。

“毅傑,幫我個忙。”

“什麽?”

“剛才在臺上講話的人,你認識嗎?”

“認識,他就是……”顧毅傑沒有繼續說下去。

“對,就是他。”我知道,顧毅傑肯定從劉黎那裏聽說過,只是劉黎從來不讓他在我面前提這個人而已。“幫我打聽一下,他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亦越,你……”顧毅傑斟酌了一下詞句說:“你不是說要放下嗎?”

“我放不下。而且我今天剛知道,他其實也沒有放下。”我的眼前,那只米奇手表爍爍的閃耀着,既然忘記我,既然不愛我,怎麽會還戴着那塊我送你的手表,即使是在那樣隆重的場合?我的理智簡直像火山一樣噴發出來,我要知道,知道一切一切。

“好。我們公司跟他們有些業務上的聯系,打聽一下應該問題不大。”顧毅傑大約是被我吓怕了,拿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

“謝謝你。不過……”

“我知道,別告訴劉黎。”他笑了起來。“他們團去外地交流演出了,剛把她送走,估計已經上飛機了。你放心。”

我點點頭,靠在沙發上。我是如此急切的想要知道真相,曾經受傷害的痛苦竟然不再那麽強烈。

顧毅傑的動作很快,第三天便在下午到琴行來找我。

“這麽快?”我有些驚訝。

“我也只能打聽到一些基本的消息,又不是私家偵探什麽都能問到,當然快。”他搓着手說。

“坐吧。”我拉了張椅子,跟他坐在琴行窗邊的一張小桌子上。

“從哪兒說起呢?”他開始整理思緒。

“他現在在做什麽?”我先挑些不重要的問。

“以前他們家最賺錢最有實力的,是一家雪季酒店,很高檔,現在他是總經理。”

“怎麽會是他?他不是有大哥嗎?”我詫異,他原來問我的,是如果他變成了窮光蛋怎麽辦。

“這個恐怕只有他家裏人知道。也許是他爸留給他的吧。所以好像他大哥一直不滿意,從他爸去世就一直鬧到現在。”顧毅傑說。

“怎麽鬧?”我想象不出。

“他大哥不是什麽省油的燈,有謠言說,前年的車禍有可能也是他做的……”

我倒吸一口冷氣,這種程度,已經完全超出我的預計。

“他爸爸什麽時候去世的?”

“前年二月份的時候。”

那就是我們分手的時候。電光石火間,我竟然一下子明白過來,難道他是因為這個才跟我分手的?接着便開始後悔,自己只顧着恨他,竟然沒有想到早一點弄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

“那他的腿……”我的思路又開始混亂,問出來的問題也互相沒有關系。

“不清楚,只知道車禍出院以後就是這樣,大概受傷比較嚴重,傷到了神經吧。我認識的只是他公司裏的一般經理,對于他的私人生活,知道的不是很清楚。”顧毅傑也只能猜測。

我愣了,靠在椅背上,久久說不出話來。

“亦越,亦越?”顧毅傑看我又開始神游,趕緊叫我。

“啊?”我對上他的眼神。

“你……你怎麽會喜歡這樣一個人的?”

“什麽意思?”

“他的手下都很怕他,說他很厲害,幾乎從來沒見他笑過,火氣一大就暴跳如雷罵人,一點面子也不講,接手酒店剛兩年,幾乎所有的經理都被他罵過,所以他住院的時候,很少有人去看他……”

後面顧毅傑說了什麽,我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只記得他說,很少有人去看他。醫院那樣一個凄涼悲哀的地方,只有他一個人孤單的躺在那裏,慘白的牆壁映着更加慘白的臉色,這樣的場景,已經徹底将我擊垮。

“亦越,你沒事吧?”顧毅傑看我又沒有反應,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沒事。”可他,不會沒事。原來心疼一個人,可以讓呼吸都變得如此艱難。

“你先回去吧,不然劉黎要打電話回家查崗了。”我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

“你……”他還是不放心。

“我很好,讓我一個人想想清楚。”

顧毅傑一步三回頭的走了。我坐在琴行裏,一時間有些恍惚。

“張亦越?”今天真是熱鬧,袁非又來了。“我們約好今天出去吃飯的。”他走到我面前,敲了敲桌子。

“袁非。”我站起來,看着他的眼睛說。“今天不行了,今天我真的很累。”

“那我送你回家。”他跟着我出門。

天已經黑了,琴行離我家很近,只是要經過一條小路,路邊長滿梧桐,樹上一片樹葉也不剩,只有單薄的枝幹,在風中無力的掙紮。

“張亦越,有件事情,我一直沒說,不過現在覺得還是告訴你比較好。”袁非忽然停下來,拽住我的胳膊。

“什麽事?”

他躊躇了一下,才說:“那天那個人,我見過。”。

“哪個人?”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波特曼酒店,那個在臺上講話的人。”

“你怎麽會見過?”我不明白。

“在琴行外面見過。那個每個月都來買全套古筝弦的人,應該是他的司機,我有次路過門口,看見他坐在車裏,他的司機下車,買了套弦,又停了一會才走。”

“怎麽會?”我靠在路邊的樹上,今天的信息量太大,我無法接受。

“我只見過他一次,他的車停的離琴行挺遠的,可是他看着你的眼神……”

“袁非,謝謝你告訴我,現在我要走了,我有急事。”像是忽然從夢中驚醒,我從未如此堅定過。

“路上當心。”他轉身幫我攔到一輛出租車,要去的,是那個無比熟悉,卻很久都不敢路過的地方。包包最裏面的夾層裏,靜靜的躺着一把銀色的鑰匙。我一直帶在身邊,不知道該把它怎麽辦,今天總算明白了。

正值晚飯的時間,路上并不暢順,我有時間在車裏慢慢想清楚了一切,一路苦笑,我的人生,竟然比電視劇還要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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