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他的病又過了兩天才好,我們在酒店裏住了三個晚上,他在酒店的房間裏都是用一條腿跳的,我只能跟在他身邊扶着他,嘴裏嘲笑他像個演雜技的,心底卻跟着他的每一步,上上下下的顫抖着。我仍然每晚睡不着,好在白天也不是很忙,就沒有跟他抱怨過。
“越越,醒醒。”有人拍我的臉,我費力的睜開眼睛,是劉黎。恍惚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今天早上沒有課,我是到她家裏來看她的。“我說,你是來看我,還是來我家睡覺的?”
“這兩天晚上沒睡好。”我不好意思地從沙發上坐起來,揉着眼睛。
“江海潮蹂躏你了?”
“呸,你真是……他生病了,我這兩天陪他呆在酒店裏,不知道為什麽就是睡不着。”
“怎麽會?不是高檔酒店來的嗎,難道有蟲子咬你?”劉黎知道我一向最嗜睡。
“不知道啊,心跳得難受。”我也很莫名。
“估計是你跟雪季八字不合。”大概是看相書給孩子取名看多了,劉黎竟然學會了封建迷信。
“你胡扯什麽,酒店還有什麽八字。”我白她一眼。懷孕以後她胖了一圈,本來的瓜子臉變成了蘋果臉。“你好象又長胖了。”
“無所謂,寶寶健康就好,我胖就胖呗。”她聳聳肩,拿起桌上的酸奶大喝特喝。“等你懷孕就知道了。”
“我才不要……一個大人就夠我受的了。江海潮的兒子,不知道得有多皮呢。”腦海裏,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他的樣子,我忍不住笑出來。
“瞧你那花癡樣,就算人家長的帥,你也不用一提到他就笑成這樣吧?”
“對了,有正事跟你說。”我決定不跟劉黎計較。“把你媽祖傳的煲湯秘方傳我一份。”
劉黎看了我兩眼,嘆了嘆氣:“那小子也不知道哪來的福氣。”一邊說,一邊去了書櫃,拿出厚厚一個硬皮本子。聽說這就是劉黎的外婆傳給她媽,她媽又傳給她的秘方,只是這大小姐,估計從來沒有用過。
不知道是這本秘方真的神奇,還是我有作廚娘的天分,我揣摩了半個月,竟然慢慢的,能讓這個大少爺每天下班回來都先往廚房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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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越,你每個月能賺多少錢?”他一邊喝湯,一邊打聽。
“學生的學費大概七八千吧,琴行的收入不穩定,沒法算。”我老老實實的回答。
他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又低頭繼續喝湯。
“幹嘛?查我的帳?”
他搖搖頭,摸摸我的腦袋:“本來還想說讓你給我做專職保姆的,可你賺得那麽多,我請不起。”
“江海潮,我現在不但沒收你錢,而且比保姆強多了吧?”我每天挖空心思,結果被人當成保姆?
“那當然,保姆不會每天晚上抱着我睡覺。”
我決定不理他,轉身去廚房。
“別生氣嘛……”他一路跟着進來。
“我哪有那麽小心眼。”我笑着轉身把準備好的便當遞給他。“去放進冰箱裏,明天上班記得帶着。”
“是什麽?”他好奇的打開來看看,眼裏閃過驚訝的神色。“給我的?”
“是啊,反正晚上都要做飯,幹脆多準備點,給你明天中午吃,省得你一忙起來,就随便糊弄。怎麽,總經理帶便當很丢臉?”
“越越。”他激動地抱住我。“謝謝你。”
我哪有什麽,值得他謝。
他一向忙碌,最近更是夜裏也睡不好,常常能感覺到,他小心的翻身,怕吵醒我。
看着他的臉色,憔悴,卻對我淡淡的微笑着,我一陣一陣的心疼,又無計可施,怎麽問他,他都只說是工作上的事情太多,忙得不可開交,自然臉色差。我知道自己能為他做的并不多,除了多體貼他一點,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在他睡不着的夜裏抱着他。
開了學以後,我的課漸漸少了下來,秋天一向是我最喜歡的季節,只可惜上海的秋天,一向被夏天和冬天擠在中間,短的可憐,有時還有連綿的細雨,空氣濕嗒嗒的,秋高氣爽的日子,很少。
“亦越,我有事要跟你說。”袁非這天下了課卻不走,在琴行裏坐着,顧左右而言其他了半天,才切入正題。
“怎麽了?”他一臉嚴肅,我不禁有些緊張。
“我要出國了,德國,柏林音樂學院,我有個老師在那邊,可以幫我申請到全額獎學金。”他說的,好像自己要離家出走一般凄涼。
“那很好啊。學鋼琴,還是去歐洲最好了。”我确實挺為他開心的。
“我的課幫我取消一些吧,我要盡快學德語,早點考完試過去。”他的神情,沒有一絲開心。
“沒問題。要恭喜你啦。”我看着他沉思的表情,忽然想到了。“那你的女朋友……”
他露出一絲苦笑:“還沒跟她說。估計,是要分手了。”
我低頭。他這一去,沒有五年回不來。這樣長距離長時間的戀愛抗戰,任誰估計也堅持不下去吧。
“那讓她跟你一塊去?”
袁非搖搖頭:“她是學中文的,現在工作又不錯,怎麽可能去德國?”
我們兩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只能靜靜的坐着。
“她應該會理解你的。你也沒有辦法……”我只好安慰他。
“希望如此。”他仍舊低着頭,看不出臉上什麽表情。“可我也舍不得她。不知道怎麽辦。”
其實,我如何不知道,有些事,說起來輕巧,做起來卻不是那麽一回事,只有當事人,才能明白這種痛苦。
有快遞員來敲門,送給我一個小小的信封,沒有寄件人的任何信息,我放在一邊,暫時不想管它。
“我先走了,回去好好想想怎麽跟她開口。”袁非愣了很久,才站起身來。
“袁非,祝你好運。”我無力的安慰了他一句,自己都覺得像是敷衍。他笑着點點頭,腦袋仿佛有千斤之重。
我送袁非出門,在琴行門口跟他告別,轉身回去的時候,忽然覺得頭一陣眩暈,差點要跌到在地,趕緊扶着桌子坐下,心底升騰起一股濃濃的恐慌,幾乎要把整個人活活吞噬。這樣不祥的預感如此強烈,我從未有過,心跳一下子狂飙起來。下意識的,我打了電話給海潮。他聽到我的聲音,竟有些訝異。“越越?”
“你在幹嗎?”我立刻就問。
“在辦公室裏啊。你怎麽了?”他的聲音也有些慌亂,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錯覺。
“沒什麽。我沒事。”我沒好意思說自己僅僅因為心慌,就心急火燎的打電話給他。“晚上你早點回家好不好?我今天下午很早課就上完了。”我恢複了輕松的語氣。
“越越,你真的沒事?”他的語氣倒很奇怪。
“當然沒有啊。”
“那我下班了來接你回家,你在琴行等我好不好?”
“好。”
“一定要等我,別先走。”
“知道了,等你。”
我挂了電話,拆開手邊剛收到的信封。看完,就明白了我莫名其妙的心慌,他的反常,都是為了什麽。
天已經黑的越來越早,十月,剛六點多,黑色的天幕就已經壓了下來,昏黃的路燈跳了兩下,一瞬間同時亮了起來。門口的梧桐樹葉開始零零星星的飄落,一陣秋風吹過,詭異的逶迤着,被卷到半空,随即緩緩落下。
琴行對面一輛黑色的轎車慢慢停住,車上走下來一個修長的身影,車便無聲的開走,像泛起一陣漣漪的水面漸漸恢複平靜。
那個身影只是下了車,便站在原地沒有動過。
琴行的玻璃門關着,我聽不見外面的聲音,裏面的燈也沒有開,顯得比外面更暗了。
對面是家咖啡館,叫做“Lost”,每天傍晚會開霓虹燈,深藍色,映着銀色的字母。路燈并不是很亮,那個身影裏咖啡店又比較近,所以整個人身上都籠着一層幽幽的藍光,看不清五官,看不清表情。
我的手裏,捏着中午收到的一封信,已經捏了整整一個下午,不知道字,是不是已經被汗水浸濕。
信上的字體,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淩厲挺拔。
“越越,有些事情,我想,還是我自己告訴你比較好。不想再對你隐瞞,不想你從別人那裏聽說。
你答應過我,不管發生什麽事情,你都要相信我是愛你的。
所以,我現在才把這件事告訴你。
爸爸去世的時候,手上有70%雪季的股份,只不過他公平的留給我和大哥每人35%……”
後面的內容,我不敢再看第二次。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自己永遠都不要知道,一輩子做一個懵懵懂懂陷在愛裏的傻鴕鳥,也好過這樣清醒地疼痛。即使一遍遍的回憶他最後寫的要我相信他,要我等他的話,這疼痛也不能減輕一絲一毫。
下班的高峰時間裏,即使是我面前這條小馬路上也人來人往,人們腳步匆匆,趕着回到一個叫做家的溫暖地方。
我看着門口的人流從密到稀,看着“Lost”裏面的人越來越多,幾乎已經失去了再站起來,再去面對這個世界的勇氣。只是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我收拾心情,給自己打了無數遍氣,才站起來,拉開琴行的門,轉身鎖好,走到馬路的對面。
有人推門進咖啡館,門縫裏洩出一縷爵士樂,慵懶而輕松。我拖着腳步,走到他的面前,像以前無數次一樣,仰起臉看着他:“海潮,站了這麽久,不累麽?”
即使努力控制自己,即使盡力勾出一個笑容,我仍然感覺到,臉上有股液體,熱熱的,緩緩滑過臉頰。
“越越……”他擡手想幫我擦眼淚,我卻像觸電般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敢再看他的臉,只好把眼光落在咖啡館門前的一個小小圓桌上。
“海潮,你瞞了我那麽久,瞞得那麽好,不累麽?”
“原來,你是跟那個叫Maggie的初戀情人訂婚,才得到她家另外30%的股份的支持,才得到雪季。”
“原來,我以為你是為了保護我才離開,只是一個誤會。”
“原來,我那樣迫不及待的回到你身邊,只是自作多情。”
這些話,好像再說一遍,就會聽到他說:“不是的,越越,我只是騙你,逗你玩的。”
可是他沒有。他只是站在那兒,一言不發。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一團灰燼。
“越越……”他拉着我的手,可是除了叫我的名字,說不出任何話來。
“難怪你從來不跟我提工作,從來不說以前的事。還好,這些都是你告訴我的,要是別人告訴我,不知道我要怎麽崩潰呢。”我站了很久,才勉強說出一句話來。
“越越,我……你……”他仍然說不出話。奇怪,明明今天知道真相的是我,為什麽我比他還要冷靜?
“我知道,我知道你愛我。”我竟然有勇氣走近了一步,有勇氣看着他的眼睛。“可是,你明知道我們不能有結果,為什麽要任由着我和你都越陷越深?”
“我只是……只是不想再失去你。”他的聲音低沉,擡頭把目光放到遠處,回避着我的眼神,可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些哽咽。
“可是你也一樣不能失去雪季對不對?你覺得,現在告訴我這些,就能什麽都不會失去?如果真的能這樣,兩年前你就不會跟我分手,去跟別人訂婚了。”我已經想了整整一個下午,現在要做的,只是讓理智占據上風。
“越越,現在不一樣,我可以為了你,什麽都不要。”他扶着我的兩個肩膀,急急的說,他極力的解釋,也極力的抓緊我。
“海潮,我知道你不可以,不然,你就不用現在告訴我這些了。”對我來說,天,忽然間就塌了,讓我一瞬間知道,我在他心裏,從來就不是最重要的。“要不是她回來,要不是她逼你放棄我,你也不會告訴我這些的,對不對?你說你可以放棄雪季,可是你明明自己都沒想好,不然,你明明可以瞞我一輩子的。你知道,我根本不在乎你有沒有雪季。”
“越越……”他詞窮的,只能說出這兩個字。
“海潮,我們,還是分開一段時間,冷靜一下好不好?我不要逼着你做決定。”我把他的手從肩膀上拉下來,他幾乎要站不穩,我只能扶着他的胳膊。
“越越……”他還是叫我的名字,眼裏是乞求的神色。
“海潮,就當給你時間想清楚,就當也給我時間想清楚好不好?你覺得,你今天告訴我這些,我還能像平時一樣,笑着面對你,笑着面對別人的未婚夫嗎?”我已經不能再看着他,多看一秒,我都要腳軟坐在地上,開始嚎啕大哭。
他蒼然一笑,便不再出聲,只是全身僵硬的站在那裏。
路邊的行人很少,我不知道有沒有人注意到有兩個人,奇怪的站在這裏,一動不動,像兩座雕像,靜靜的等着時間流逝。
“我很累了,我要回家了。”我放開扶着他的手,他怔怔的,沒有說話,毫無表情。“等我們都想清楚了,再見面吧。”我好像一個賭徒,要拿自己一生的幸福去做賭注,我不知道,在一切都清楚以後,他是不是還在我的身邊,是不是還是我的海潮。
我幾乎是飛快的落荒而逃,要去哪裏已經不重要。
可是走到街角,我還是忍不住轉身,看見他仍然站在原地。風吹亂了他的頭發,吹皺了他的襯衫。他伸手,想夠到身邊最近的一棵梧桐樹扶住,卻差了那麽幾公分,手臂又頹然的落下。
我緊緊咬着嘴唇,克制着自己把腳牢牢釘在地上,只是打了電話給他的司機。我甚至沒有勇氣等到司機來接他,就腳步漂浮着走開。
路邊有個小小的攤位,有人在賣小狗。那狗是剛生出來不久的薩摩耶,雪白一團,還沒有長出樣子來,吐着粉紅色的小舌頭,惶恐的舉目四望。
“小姑娘想要嗎?是我們家的狗自己的寶寶,家裏養不下了才拿出來賣的。種很純。”攤位的主人,是一個打扮朋克的青年,他見我停下腳步,忙拉着我問。
我搖搖頭,哪裏還有心情養狗。
“美女,最多我算你便宜點。”他仍是不屈不撓,亢奮的拉着生意。
我邊搖頭邊退了一步,準備走開,小狗忽然叫了一聲。它的叫聲,更像是吃奶的孩子在嗚咽。我重又上前,摸了摸小狗的腦袋,黯然着說:“對不起,我很喜歡你,只是我不能帶你回家。我家裏沒有讓你呆的地方。”
主人看我倒傷心了,笑着說:“沒事,以後買了大房子再養。這條沒緣份,但總有跟你有緣的狗。”
我點點頭,居然笑得出來。
我走到琴行邊常去的肯德基,吃了一個套餐,喝了一大杯冰凍的可樂,直凍的五髒六腑像是一坨冰塊,一邊吃一邊盤算着本來的房子還好沒有退掉,現在回去應該還可以住,只是要好好打掃一番。飛快的走回原來的家,開了門,果然撲面而來一股塵土的味道。這樣很好,等我裏裏外外打掃完一遍以後,已經筋疲力盡了,倒在床上,刻意的不去想發生過的一切,蒙着頭努力的想要入睡,只是身體和意識完全分開,明明累得無法動彈,頭腦卻無比清醒,有個聲音在苦苦的嘲笑,原來這半年多美好的時光,竟都是我偷來的,那樣一個溫暖的懷抱,竟是根本不屬于我的。我如此執迷的相信愛情,即使明知道他有事情不肯說,也自欺欺人的,幸福到現在。
我在被窩裏蜷成一團,唯一能做的,就是忍住眼淚。
只是我的努力,抵不過他發來的一條短信:越越,我睡不着。
我一邊哭一邊對自己說,哭吧哭吧,睡醒了明天就好了。我關了手機,不敢再看,看着他的名字,想到這三個字竟然會跟別的女人的名字一起,出現在結婚證上,就恨不得自己還是立刻失去意識的好。
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為一個人流過那麽多眼淚。從開始到現在,我們的關系,就在我的淚水裏,一步一步,走到這裏,走到這個令我完全找不到方向的地方。
對不住,讓大家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