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女冠子
女冠子
“我母親曾以皇長女得封儲君,若沒有十二年前那一場屠殺,我應該是世上最尊貴的天家幺女,帝胄親王,可如今,我只是這道觀中一名小小女冠,每日打坐撚香,唱經誦咒。”
洛陽城外青腰山,山間有座鶴栖觀,是四禦尊神地母元君的道場,這道觀青瓦白牆,古樸清雅,如同仙鶴卧于兩峰之間,正在享受夏初清晨的寧靜。
這時天邊紅輪漸出,第一縷金光透出雲層,照進道觀側邊一間小小的神殿內,映在了神臺前跪着的少女面頰上。
她正專注地望着神臺上方的一張畫像,畫中的蟒袍女子眉目端莊,姿态閑雅,似乎也正從畫中靜靜打量着她。
這是她母親留下的畫像,世間大約僅此一張了,那畫像下方立着一個牌位,上面大字寫着:“聖莊皇儲姬平之位”,右下方一排小字:“次女姬嬰泣血敬立”。
今日是她母親冥誕,她跪在蒲團上,手握胸前,輕聲細語地将近日的生活瑣事,講與畫中人聽。
直到東邊傳來悠揚的鐘聲,她轉頭朝外面看了看,知道時辰不早了,遂轉過身來與畫中人告別,朝上磕了個頭,起身走出神殿。
她将神殿外的三重門都仔細鎖好,将鑰匙收入袖中,輕手輕腳地轉過一片樹林,來到道觀正殿外。
此時觀中早課才散,衆人陸續從大殿中出來,三三兩兩地結伴往齋堂走去。
她遠遠地跟在那些女冠的後面,走進齋堂內時,許多人已經開始用早飯了,她一跨進門內,就聽到有人呼喚她的法號:“靜玄!這裏!”
她循聲望去,見到師妹靜千坐在齋堂東側一排桌邊,正在朝她招手。
走過去見她已替自己将齋飯一起打來了,兩碗麥粥,中間擺着三碟子醬菜:醬瓜茄、蒲筍鲊和姜辣菜,旁邊還有一小籠椒鹽蒸餅,都是觀裏晨間萬年不變的老幾樣。
她在靜千對面坐下來,輕輕一笑:“我就知道你一定想着我呢。”
靜千只知道師娘提前吩咐過,時常要靜玄單獨到東小側殿祝禱,并不知所為何事,也不去問,伸手拿了個蒸餅遞給她:“今日後頭忙,我怕你來晚了餓肚子。”
她方才來時也注意到了,衆女冠都有些神色匆匆,不知今日早課出了什麽事,低聲問道:“是怎麽了?”
這時邊上許多人已用完了早飯,紛紛離去,靜千見左近無人,悄悄說道:“早課中斷了,京中太虛觀突然來人,說漠北吃了大敗仗,死了數萬将士,聖人聽聞悲恸不已,要開壇打醮十日,祓送邊疆亡魂,事來得急,太虛觀未及籌備,所以來問我們要一百斤降真香。”
她喝着粥,默默聽靜千講着,太虛觀是整個京畿地區最大的乾道三清道場,時常得皇宮賞賜,香火又旺,供養最盛,可每每開壇做法事,卻仍總要周邊小觀孝敬,往常年節也不過要個十斤八斤香,還倒可以應付得來,今日竟要一百斤,真正是獅子大開口。
靜千還在低聲說着:“京城周邊方圓十裏內的道觀都有攤派,有要出鮮花果品的,還有出蠟燭符紙的,都是驚人的數兒,咱們這竟還不算是最倒黴的呢。”
“這次要這麽多,好歹出些錢吧?”她說完夾了一小塊醬瓜茄送入口中。
靜千撇撇嘴:“一字沒提錢,師姨跟他們說,我們觀主雲游未歸,這樣大事,需得将我們觀主請回來親自備辦。”
鶴栖觀的觀主息塵,正是她與靜千的師娘,這兩年時常外出雲游,道觀大半時間都交給師妹息念打理,便是靜千口中才說的那位“師姨”。
“師娘雲游兩個月,算算日子應該也快回來了。”
靜千點頭:“師姨好說歹說将人打發走了,那人走前撂下話來:‘下月初一打醮,降真香務必要在本月廿八備齊送去’,所以今日大家都得去點存香。”
說着她兩個見齋堂人已經都走得差不多了,也都匆忙将碗中粥喝盡,收了碗箸離開。
等所有人都用過早飯,息念便開始在大殿中給衆女冠分派任務,一部分去後殿庫房點存香,一部分到西側殿趕制降真香。
息念想着,自己雖未明确應承下來,但與太虛觀讨價還價卻難,還是得提前制些預備。
因靜玄與靜千兩個,素來是善制香的,所以都被分到了西側殿中。
時值夏初,西殿內陰涼舒适,殿中一側供着幾排油燈,衆女冠在殿中大長桌邊,圍着中間一棵巨大的降真香木,正在那裏取香制香。
靜玄和靜千兩個人并排坐着,手中一面忙着,一面閑話。
殿外的梧桐樹已是郁郁蔥蔥,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照進殿內,斑駁地灑在窗上和地上,光影随着微風輕巧跳動,伴着樹上不時傳來的聲聲鳥鳴。
這些活計都是她們往日裏做慣了的,并不覺得辛苦,對衆人來說,這不過又是一個天氣晴好的平靜日常,雖忙碌,卻也安穩。
觀中一日兩餐,她們吃過早飯後,就一直在西側殿制香,直忙到日落時分,才陸續起身去往齋堂吃飯。
接下來的幾日裏,後殿庫房中的女冠們将所有存香點完一遍,降真香僅有六十餘斤,而且大半是香粉,打醮常用的塔香和篾香都遠不足數。
這日晚間,息念正坐在道房內看着存香冊子,眼下距離廿八只有十天了,夜以繼日趕制倒是勉強來得及,但她不想為了太虛觀的無理要求,為難自家女冠。
況且應下這事的話,觀中平白又多添了許多虧空,指望太虛觀填補是不可能的,這樣一來,觀中用度愈發緊了。
正在她苦思之際,有人在外敲了敲門:“師姨,是我。”
她擡起頭:“靜玄啊,來,進來。”
靜玄推門走進屋中,在她案前的蒲團上跪坐下來,雙手遞來一封信:“師娘的鸮回來了。”
息念接過信,展開細細閱讀,靜玄坐在她對面,眼看着她讀信的神情越來越凝重,眉頭也越擰越深。
息念看完沉默半晌,擡手将信又遞回給她看。
這封信并不長,開頭簡單講了近日朝廷漠北大敗的一些細節,這一仗打了有兩年了,朝廷也不願再往裏面砸銀子了。
原本開戰時是想收回燕北三州失地,不成想兩年下來,不但燕北三州未能收回,連帶着又被占了四州之地,無奈之下只得派人前去講和。
那漠北柔然帝國見此情形,愈發得了意,不僅在財帛上索要過甚,還在國書中要求中原送一位皇室公主到漠北和親。
當今聖人僅一位公主,年方二八,放眼整個宗室,年齡合适的,再無旁人了。
皇後娘娘為此動了大怒,揚言若聖人叫公主去和親,她也不活了,正鬧得不可開交之際,有太虛觀清風道長向陛下進言,說先皇儲姬平尚有一位幺女遺孤在世,何不接回皇宮,冊封為公主,代替親女去往漠北。
看到這裏,她只感到腹中一股灼熱,跟着喉間發緊,一股說不上來的激動情緒在身體裏蔓延,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早晚有一天會暴露,這一刻她已等了許多年。
息塵在信末交代說,此事讓靜玄自己決定,若她不願出世,請息念即刻派人送她下山,前往蜀中躲避。
息念見她讀完信面色如常,以為她失了主意,在桌上憤憤錘了一拳:“清風這個歹毒老乾驢!我這就去叫人,送你下山。”
“不。”她慢慢将信放回案上,“師娘曾說過,我今年該有一劫,躲也無濟于事,反倒牽連觀中姊妹。”
“此事非同小可,你要想清楚。”
“師姨,我不能一世東躲西藏,自古禍福相依,焉知我不能死中得活?而且……”她頓了頓,語氣冷靜,“有這件事在,那一百斤降真香,我想咱們也不必費心籌備了。”
她兩個對視半晌,一旁的仰蓮瓷燈中,火苗微微閃動,燈花爆了又爆。
第二日一早,有照例下山的女冠匆匆折返,說青腰山被洛陽開來的禁軍團團圍住了,不許任何人出入。
不一時,又有位宮官帶着一隊人馬,來到鶴栖觀門前,說聖人下降,要求衆女冠清掃庭院,速速更衣接見。
因時辰還早,觀中尚未有香客到來,衆人忙将庭院灑掃了,又見有一衆宮人進到觀中,将各處細細查驗了一遍,令一隊披甲士兵将鶴栖觀裏外布防。
接着又有一隊人來,擡了龍椅、腳踏、香臺、屏風等物,将正殿布置了一番。
這樣聲勢浩大地折騰了近兩個時辰,才從山腳傳來天家鼓樂,禦駕儀仗緩緩進山,當今天子開景帝坐在肩輿上,被人擡進了鶴栖觀正殿安座。
衆女冠早被宮官扣在側殿不許走動,待聖人傳召後,才被帶入正殿,在殿中分排站立。
開景帝朝下掃視了一圈,皆是青衣女冠,服飾一般無二,他朝身邊的宮人瞥了一眼。
那宮人會意,走到前面來,清清嗓子,朗聲問道:“哪一個是靜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