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憶王孫
憶王孫
山中夏夜最是清涼幽靜,她走出小院,踏着月色,穿過庭外的樹林,往東小偏殿走來。
此刻月已高升,點點群星在她頭頂閃爍,她走到殿外,見內中有幽暗燭火隐隐透出,殿門口也站了一個小道童,見她來,忙側身相讓。
她走進殿內,轉過一堵屏風,迎面見一人盤坐于她母親畫像前,身着月白道袍,外面一件黛色輕紗罩衣,面容沉靜,眉眼柔和,正是将她撫養長大的師娘——鶴栖觀觀主息塵道長。
不等她行禮問安,息塵開口說道:“靜玄,來,坐到為師身邊來。”
她走過去,在息塵身邊蒲團上跪坐下來,擡頭看着她母親的畫像。
“白日裏的事,為師聽說了,後日就要進宮,害怕不害怕?”
她低頭微微一笑:“出家人随遇而安,不害怕。”
息塵點點頭:“好,好個随遇而安。”
“只是……師娘,我心中有個疑惑。”
“讓為師來猜猜,想是今日,有天子近侍說了些與你母親相關的事,叫你心中不安了?”
“是,那宮官說,當年我滿月後就被抱離了太子府,只因我命中帶克,于我母親不利,師娘,此事果真麽?”
息塵沉默了片刻,将視線從面前的畫像上移開,轉頭看向了她:“你自己是怎麽樣想的呢?”
“若果系真,我離開太子府後第五年,我母親還是遭了劫難,可見此舉并無效驗;若非真,我也實在想不出會有什麽別的緣故,使她狠心抛下我。”說到後面,她的聲音漸漸低落下來。
息塵聽罷,輕輕笑了:“命中帶克,這的确是當年我們對外所講的原因。”
她說完回頭又看着姬平的畫像,觑起眼睛回憶往事。
姬嬰出生那一年,正趕上民間動蕩,從開春就鬧旱災,到夏初又起洪澇,到她出生的那個盛夏時節,許多南方省份竟開始下起暴雪,眼看着秋日裏多省将年谷不登,真正是個民生多艱之年。
彼時的皇長女姬平已做儲君監政多年,為着這一年多地災情,四處奔走視察,調度赈災錢糧,但仍有朝臣話裏話外指她因有孕在身,精力不濟,許多政務上考慮不周,時有纰漏。
先帝聞言,也念及她月份越發大了,恐身子吃不消,于是将許多事務交給了當時還是楚王的開景帝處理,讓姬平回太子府安心養胎。
楚王接手後,事情也未見有甚起色,反而比姬平在任時更加手忙腳亂,直花了兩個月才漸漸将各省事務捋順。
為了在先帝面前找回些顏面,楚王私下買通渾儀監,稱這一切皆因天象有異,後又指向太子府,說姬平所懷胎兒不吉,才使得民間災害不斷。
說來也巧,姬平生産這日,天空又出現了異象,午後秋星晝見,引得京中許多民衆駐足圍觀。
太子府自從這日上午就開始戒嚴,一直到第二日午時才宣布姬平已誕下次女。
此時有渾儀監主事向上禀告,稱昨日皇儲産女時天象有異,乃不利聖上之兆,一旁朝臣也附和道,應令太子卸下監政重任,至祥瑞顯現再回歸朝堂。
正在議論間,有太子府詹事匆匆請旨進宮啓禀,說皇儲是于今日辰時誕下此女的,并非昨日,實與天象無幹,只是家觀道長稱此女命格與皇儲相克,恐養不活,也不利皇儲,遂來請旨,将此女于滿月後送至道觀撫養。
衆人這才沒了言語,先帝亦長嘆一聲,當即應允。
姬平在府中得知請旨已允,松了一口氣,又看了看襁褓中的幼兒,這小女兒其實的确生于昨日天象異常之時,是一直陪她生産的密友息塵帶人攔住了屋外面侯着的宮官,才未走漏真實的生産時間,讓她得以在清醒之後細細打算一番。
楚王的野心,她一向是知道的,這兩年他更是開始步步緊逼,此刻擺明了拿天象說事,要卸她的權利,若留此女在身邊,難免日後又被人利用,為了幼兒平安,只得忍痛送走。
想到這裏,她不禁落下淚來,息塵一直在旁守着,端詳了那幼兒許久,也贊同她的決定。
姬平拉着她的手說道:“有勞你照顧,待局勢穩定了,我再接她回來。”
可惜自此以後朝堂争鬥愈演愈烈,直至五年後整個太子府付之一炬,此話也落了空。
後來的事,息塵已講過給靜玄了,所以回憶到這裏,兩個人都沉默了,只是看着上面那張畫像。
“師娘,我不想隐姓埋名一世,能借此機會讓皇帝親口承認我的身份,哪怕代價是要去和親,我也會千方百計将我母親失去的東西拿回來,這樣,會不會顯得我癡人說夢?”
息塵回過頭來看了她半晌,認真說道:“不,我想你能說到做到。”
十七年前太子府托孤,其實還有一件事她沒說,當時她抱着襁褓中的姬嬰,對姬平說:“吾觀此女生得鳳目龍頸,唇珠含憲,來日必當得主天下。”
姬平聽罷沉默良久,意味深長地輕輕一笑:“承你吉言,帶她走吧。”
只是這話她今日不好再度宣之于口,恐洩露天機,于是只對後日進宮諸事,向靜玄交代了一番。
她兩個在這間東小殿內密談許久,直到月漸西垂才離開。
第二日早課時,靜千才知道昨夜觀主回來了,等早課一散,她便走到息塵身邊,親親熱熱地摟住說道:“師娘,我想求件事。”
“靜玄回宮,你不能跟着去。”
“啊……”見息塵把話堵死,她有些失望,但還是不想輕易放棄,“我跟在她身邊可以保護她,絕對不添亂!”
息塵回頭看了她一會兒,拍拍她的頭:“不是擔心你添亂,聖旨沒說她可以從觀中帶随從,那她就必須一個人去,才算遵旨。”
靜千撅起嘴來:“這麽大規矩,想想也知道皇宮不是什麽好地方,師娘就這麽放心?”
她一面說一面幫着息塵整理經書,等收拾完,息塵才架上拂塵站起身來,整一整衣擺,淡淡說道:“道常無為,順應自然,何須憂慮。”
靜千依舊挽着她,兩個人出到殿外往齋堂走去,她歪頭想了一會兒,又問:“我和靜玄都是師娘抱回觀的,她是公主,會不會我也是呢?”
息塵哈哈一笑:“為師也不是專挑公主撿,你是我在農莊上撿的。”
說完見靜千低下了頭,她轉頭看了看:“出家人不以身世論尊卑,何以低落起來?”
她搖搖頭:“倒不是因為這個,只是想她這樣的身世,也不得自在,俗家世界真是無趣。”
息塵笑道:“自在由心不由身,靜千呀,你年紀還小,再過兩年就能悟了。”
她兩個一面說一面走,悠悠來到齋堂,見靜玄已在此等候了。
她今日沒參加早課,是息塵讓她再去神殿祝禱,明日回宮人多眼雜,就不好再去了,所以今日讓她提前單獨與母親拜別。
衆人在齋堂內安安靜靜用了早飯,随後出來到正殿,參加為昭文公主祈福送行的還俗法事。
今日這法事是息念主持的,原本還邀請了京中太虛觀和其餘幾家坤道道觀,但因有禁軍在觀外圍守,不準閑雜人出入,衆道觀只得派人送了貢品法器,由禁軍将領代為轉交。
所以這一場法事辦得倒是十分清淨,都是觀中女冠撚香誦經,各色香燭和鮮花貢品擺滿大殿,也不失隆重。
在法事末尾,息塵走到殿前,将自己的一件法衣道袍傳給靜玄,随後在息念身邊坐下來,也為她祝禱了一番。
第二日,天未明時就有從京城開來的公主儀仗車駕停到了到山腳下,辰時初有宮人上山來請。
為首的是個內庭閹官,神色傲慢地宣讀完聖旨,便催促公主速登肩輿,莫要誤了時辰。
鶴栖觀也為她準備了許多東西随行,遂派了八個女冠,帶着行李跟着宮中禮隊一同下山。
靜玄此刻已換上了公主袍服,坐上觀門外的肩輿,回頭見息塵息念和靜千等人都站在門口送別,她看見靜千兩只眼睛都哭腫了,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要她別擔心,随後又朝衆人招了招手。
等到山腳,她被随侍宮娥扶下肩輿,又登上一輛華貴無比的車輛,那幾個女冠在山腳,目送儀仗隊敲鑼打鼓地走遠了,才緩緩回身上山。
京都洛陽距離青腰山不遠,即便儀仗隊行得緩慢,有一個多時辰也到了,她坐在車裏,透過輕紗帳,細細打量着前面的城牆。
這是她出生的地方,活了十七年,她才第一次回到這裏,來看看她母親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她心中清楚,此次回宮必将面臨千難萬險,但她不僅沒感到恐懼,反倒不知為何多了一絲興奮。
儀仗隊進城前,她又回頭看了看遠處的青腰山,還是那樣的祥和靜谧,一副不為世事所動的從容模樣。
她正看着,忽覺頭頂暗了下來,車輛已經開始進城,于是她又回過身來,端正坐好。
等過了這道城門,她便不再是靜玄,而是姬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