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宴清都

宴清都

昭文公主的儀仗隊伍,是這日午初刻從東城門進入洛陽城的,從城門到皇宮的道路,都已提前淨過街了,所以儀仗隊兩側街道都是一片靜悄悄的。

沒有她想象中的熱鬧市井和圍觀民衆,車駕兩側路邊都有城防禁軍站崗,每隔三步一個帶刀侍衛,身後則是大門緊閉的一間間房屋。

只有經過幾個大路口的時候,能隐約看到一排排侍衛後面依稀有人頭攢動,也有些嘈雜之聲傳來,但距離她太遠了,她看不清那些人的臉,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麽。

儀仗車駕在城內走了約有兩刻鐘,才來到坐落于洛陽中軸線北側的上陽宮,她将從皇宮東面的永和門進宮,到位于前東四宮的鸾鳴殿稍事歇息,等候中宮傳召。

這些是負責禮儀的宮娥在車外告訴她的,那宮娥擔心她緊張,所以一路上不時輕聲安撫,告訴她接下來還有哪些地方要經過,還有哪些事要做。

等她聽到身後宮門關閉的聲音,才算是确認自己真的已經進到皇宮裏來了。

因內宮不準行車,所以她在外宮門與內宮門之間的甬道處下了車,換上了一乘軟轎,從旁邊一個內宮門進入東四宮,又走了約有兩刻鐘,才終于停了下來。

轎子輕斜,姬嬰低頭走出來,只見四個宮娥立在面前,其中一個向她伸出手來,她扶着那宮娥的手跨過轎杆,才擡頭打量這處宮殿。

這轎子停在宮內正院當中,她面前主殿上書三個大字:“鸾鳴殿”,殿外回廊連着兩側偏殿,看上去雖不甚大,卻也是碧瓦朱甍,丹楹刻桷,外殿宇都這樣華美,更難想象內宮主殿該是怎樣光景。

随後姬嬰被衆宮娥引到東偏殿休息,為首宮娥要請她入內室更衣,她有些遲疑:“進宮尚未拜見聖人,怎麽倒先更衣?”

那宮娥笑道:“方才有聖人口谕傳來,令昭文公主在鸾鳴殿自用午膳,等午後中宮傳召。”

姬嬰這才點點頭,随宮娥到內室換了一身常服,卸了沉重的頭飾,才在窗邊軟榻上坐下來吃茶休息。

不一時,又另外有一班宮人進到殿內,請旨傳膳。她今日只在出觀前喝了兩口粥,此刻稍稍放松,果然感覺到腹中饑餓:“好,傳膳罷。”

等她吃完一盞茶,陸續有宮人進到屋內,先将些漱盅銀洗之類端了進來,請她漱口淨手畢,便将榻上的案幾連同上面的茶杯一同撤了下去。

接着又有四個宮人,另擡了兩張案幾,端到了她面前,那上面已擺滿了菜肴,琳琅滿目,馥香撲鼻,她定睛細看了看那些菜,道道精致,沒有一樣是她認得的。

一直在旁随侍的那大宮娥,走上前來替她布菜,她好奇地一道道問:“這菜叫什麽?是什麽做的?”

那宮娥極有耐心地一道道講給她聽:

“這道叫做錦帶羹,是江南莼菜做的,入口細滑,公主嘗嘗。”

“這一道是滿山香,十味山珍煨汁釀的豆腐,就米飯吃極好。”

“這道是傍林鮮,取夏初嫩筍,在林中以竹葉生火煨熟的,甘甜鮮美。”

她每說一道,姬嬰便接過來嘗一口,果然道道美味,她兩個就這樣一個問一個答,熱熱鬧鬧地吃完了這頓飯,而屋內其餘拿手巾拂塵的宮娥,則皆垂眼侍立在旁,一聲不聞。

與鸾鳴殿裏輕松和諧的氛圍不同,內宮兩儀殿今日的午膳,卻吃得有些劍拔弩張。

開景帝上午一直在兩儀殿處理政務,所以便在這裏傳了膳,又命人去請了姒皇後來一同用膳。

封先長公主姬平遺孤為公主并接回宮中一事,他事先并未與朝臣和皇後商議,只因恐怕走漏消息,多有不便。

直到他三日前去了一趟鶴栖觀,親口下旨,朝中及宮中衆人才知曉此事。

姒皇後聞知此事先是一驚,随後又聽開景帝說:“我千辛萬苦找了替代人選去和親,不傷親女,你總該滿意了?”她心中卻仍是不痛快。

她反對的是和親這件事本身,所以換個人去也沒叫她心裏好受多少,何況這位新封的公主還是先皇儲遺孤,她一想到開景帝當年逼宮奪儲的舊事,就覺得不甚穩妥。

“本朝自開國以來,從無和親先例,此事恐有負先皇妣,将來史書背負罵名,你想清楚了?”姒皇後端起一碗白鳳丸鴿子湯,悠悠看着開景帝問道。

她與開景帝是自幼長大的情分,從小就不是個溫婉的人,說話一向直白銳利,滿天下敢對着皇帝直呼“你”的,再無第二人了。

她兩個這些日子為着和親的事,也不知吵了多少回了,姒皇後仍然認為應再派增援大軍至漠北,趁其得意忘形,攻其不備。

朝堂上也為是否真的應該停戰講和分成了兩派,這幾日早朝都在議論此事,開景帝當然也不甘心講和,只是今年南方又起洪澇,朝廷開支實在艱難。

他坐在姒皇後對面,沉默了許久,随後嘆了一口氣:“我有負先皇妣的,也不止這一遭,身後之名由人說去。”

吵歸吵,鬧歸鬧,到頭來他能說說知心話的,還是只有面前這個自幼相伴的知己,所以便将态度放和軟了些。

姒皇後輕嗤一聲:“接你長姊的血脈回宮,将來你那些舊事,難保不會因此再起風波。”

開景帝搖搖頭:“一個和親去的孤女,能掀起什麽風浪來,你過慮了。”

二人又說了幾句話,氣氛稍稍和緩,他才終于說出今日請她來兩儀殿用膳的目的:“侄女今日已經進宮了,總不能一直晾在外殿,你身為中宮皇後,總要召她見一面,再與她安排宮殿居住。”

姒皇後早就猜到他的目的,冷“哼”一聲:“你自家做出的事,卻要我來替你善後,将來傳出去,又該說是因我舍不得親女才有的這一樁事,白替你背負罵名兒。”

“不是為我,你就當是為了阿雲。”聽他提起女兒長樂公主姬雲,姒皇後眉間微蹙,半晌才道:“罷,橫豎你我一體,這罵名誰也逃不脫。”

姬嬰在鸾鳴殿用過午膳後,又在榻上假寐片刻,至申時初刻,她才被那大宮娥輕柔喚醒:“公主,中宮傳召了。”

她立刻清醒過來,忙起身換了衣服,其餘幾位宮娥替她将頭發重新梳過,戴上發冠,坐上了來時的轎子,往姒皇後所在的椒房殿中來。

姒皇後端坐正殿,看着姬嬰朝她拜了三拜,行完禮後,她叫宮娥引姬嬰來到身邊坐着。

她細細地打量了姬嬰一會兒,果然與她記憶中姬平的模樣十分相像,柳葉細眉彎弓口,一雙澄澈鹿眼,比她母親更多出一股渾然天成的單純懵懂,姒皇後忽然想起午膳時同開景帝商議和親的事來,心裏有些不是滋味,竟一時無言。

姬嬰見她沒言語,也不好開口,兩個人默默對坐片刻,姒皇後才嘆道:“我今日見到你,不禁想起些往事來,一時語塞,莫要見怪。”

她微微低頭,矜持答道:“事來得突然,小道如同身置夢境,生恐言行失儀,豈敢見怪。”

見她仍以“小道”自稱,姒皇後輕輕笑了一下,拉起她的手拍了拍:“等在宮中日子長久了,便好了。”

随後又問了問她從前在觀中的生活,又瞧了姬嬰帶來的見面禮,是她親手制作的鶴栖香,姒皇後拿起香盒來聞了聞:“鶴栖觀的香是有名的,尤其你們觀主自家獨創的鶴栖香,聽說是最能安神養身,調理髒腑,只是原料難得,制作也繁瑣,千金難求。”

姬嬰點點頭:“小道配原料耗時一年,調制一年,晾曬一年,共三年得此一盒鶴栖香,今日進獻給娘娘,正合時宜。”

姒皇後聞言喜不自勝,忙命人去拿預備的賞賜給她,又拉着她說了好一會兒話,直到有宮人來禀,說聖人下了口谕,今晚在重華宮擺宴,慶賀昭文公主回宮,請皇後娘娘帶公主稍事準備,随後移駕赴宴。

這日的夜宴是開景帝命人安排的家宴,人并不多,來的都是宗室近親,開景帝和姒皇後合桌坐在上首,下面衆人各一張案。

東邊主位上,坐的是皇後所出長男太子姬月,旁邊是貴妃所出次男梁王姬星,再旁邊是皇後次女長樂公主姬雲,姬嬰坐在他們對面的西邊客位,旁邊則坐着兩位皇後母族侄女侄男。

姬嬰在開宴前已同衆人厮見過了,這半天下來,當今天子的各位宗室親眷,她俱已記在心中。

不過席上她注意到,長樂公主這晚似乎有些不自在,有幾次眼神對上姬嬰,都慌忙移開了,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寧。

除長樂公主外,其餘人卻都神色自若,宴席上推杯換盞,三道菜過後,氣氛變得頗為融洽,開景帝更是連連賜菜,說姬嬰身子單薄,叫她多吃一些。

直到亥時初刻,宴席方散,姬嬰被宮娥引到了姒皇後為她安排的安室殿中下榻,她卸去發冠,換上寝衣,洗漱畢剛要就寝,忽聽門外傳來響動。

這次接她回宮的那大宮娥走過來輕聲秉道:“長樂公主在外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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