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踏沙行

踏沙行

從西域吹來的風,夾帶着細小的沙土,姬嬰雖然坐在車裏,也能感覺到空氣中的幹燥氣息,仿佛正在把她身體裏的水一點點抽走。

因風沙大,和親使團不能再像之前來晉陽時那樣,每日在路上停留個把時辰休息,只有路過遮風山壁時,才會稍停片刻原地休整。

所以姬嬰上路後,幾乎終日都在車上度過,好在這鳳辇足夠寬大,她可以不時站起身來,在車內走一走,又有靜千在車上陪她,倒也不算十分難熬。

這次靜千是以道醫的身份留下來的,因息塵道長說姬嬰身體尚弱,為此特将小徒留在了她身邊,阿勒顏聽聞當即應允,這才讓她得以同和親使團一起去柔然。

此刻隊伍正在一處山壁原地休整,姬嬰在車內站樁吐納,靜千則在另一邊榻上躺着,口中嘆道:“真沒想到,長途坐車竟是這麽辛苦的一件事!”

姬嬰沒有回頭,只是笑道:“說了不叫你來跟我吃苦,偏要來,這還沒到草原,人就躺下了。”

靜千揉着太陽穴:“你放心,等我過兩日習慣了就好,絕不給你當累贅。”

姬嬰吐納完七輪,直起身來,走到她榻邊,往她嘴裏塞了顆醒腦的蜜餞:“你能來陪我,我當然高興,哪裏把你當累贅,只是前路渺茫,必然有許多苦頭要吃,想想心裏有愧。”

靜千嘴裏咬着蜜餞,含混不清地說道:“出家人生死看淡,怕它怎的。”

正說話間,忽然聽到車外傳來察蘇的聲音:“我才帶人打了些水來,給你們鳳辇上添些。”

姬嬰聽聞掀開車簾,倏地一股黃沙飄過,車外察蘇眼疾手快,忙把簾子又拽上了:“風沙大,別掀車簾,等我撣撣塵進去說話。”

不一時,果然見察蘇從鳳辇前面掀開厚重的挂簾,進到車裏來,盡管她上車前已撣過塵了,身上還是有些細小的沙土,随行動落在車內的厚毯上。

察蘇在車門口的榻上坐了,摘下防沙面罩說道:“咱們距離陽關還有十日路程,我阿兄說了,接下來幾日還得加速趕路,否則趕上開春沙塵暴就麻煩了,所以特意多打了些水,給你們在車裏用,往後咱們白日裏可能就不做停留了。”

察蘇這次也領着一小支騎兵,在隊伍前後游走,勘察水源和駐紮地點。

原本這事不歸她做的,她來這裏最重要的任務,是要教會昭文公主說柔然語,可察蘇是個不耐煩坐車的人,而且路途煩躁還要讓公主學習,也未免太不近人情。

于是阿勒顏讓她領了個差事,仍舊在外面騎馬,只有晚間紮營時,才跟姬嬰住在一處,再順便教她幾句柔然話。

姬嬰見察蘇此刻渾身沙土,便叫她好好在鳳辇上歇一會兒,不想剛說了沒兩句話,前面就響起了牛角號聲,察蘇知道這是又要開拔了,于是忙起身下車去了。

就這樣連日趕路,和親使團總算在春分之前趕到了陽關附近,一路雖有不少風沙,但好在是沒有遇到沙塵暴,等過了陽關往北,進入柔然的西南草原,路便好走了。

路上這一個多月,靜千在車裏坐得頭昏腦脹,吐了快小半個月,才慢慢好起來。

這天,靜千隔着防沙窗簾,遠遠地瞧見前面陽關的城牆,興奮地拉着旁邊姬嬰,指道:“快瞧,咱們馬上就到了陽關了,這回應該能好好停下來,休整一陣子了吧?”

果然等隊伍慢慢靠近陽關,有前面阿勒顏打發人來禀道:“請昭文公主進陽關內下榻休息。”

姬嬰在車上回道:“知道了,再問四太子,我們在陽關停留多少時日?”

那人去後不多時,又返回來說道:“和親使團将在此處休整十日,再開拔過境。”

随後和親使團在陽關外分了流,鳳辇和使臣及衆女使的車開進了關內,其餘士兵扔在關外紮營,阿勒顏也在營地大帳中休息,僅派了察蘇跟随鳳辇入關。

衆人剛到此地休整了一日,忽從柔然境內駛來一隊車馬,這隊車馬上挂着白幡,人也都身着素布。

阿勒顏心中明了他們是為何而來,先前他收到的隼信是密報,可汗薨逝的消息,王宮并沒有正式對外宣布,想來是因和親使團尚未過境,恐漠北生變,才在他們抵達陽關時前來宣布。

這日,姬嬰在下榻的大帳中,接待了剛從柔然過來的使臣,阿勒顏和察蘇也坐在兩側,那使臣從旁邊侍從的托盤上,拿起一卷白布文書,朗聲念誦了一遍。

姬嬰坐在上面聽了半晌,抛去文書中那些稱贊哀悼的繁複文言,整篇下來其實就說了兩件事。

第一件,柔然可汗因墜馬重傷薨逝,第二件,柔然帝國可汗位已傳給了二太子巴雅爾,這二太子将于下月托裏臺大會上,正式稱汗。

姬嬰垂首聽完,擡眼見那些人個個神情哀戚,又見一旁阿勒顏和察蘇都沉重地低着頭,于是拿起帕子抽泣了兩聲,等那幾位來傳旨的使臣退出去,才捂着臉轉身進了後帳。

她進帳後,過了一會兒,察蘇走了進來,見姬嬰坐在榻上出神,她也走到另一邊榻上坐了,卻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片刻後,姬嬰擡起頭來,吩咐站在一旁的靜千和連翹等人都先出去,只留了她與察蘇兩個人在這邊後帳內。

察蘇回頭見她們出去了,低頭想了想,說道:“我二兄極有才幹,心胸寬廣,二嫂嫂也是極好的人,等你到了都城,他們一定不會為難你……”

“你二兄真能坐得住這汗位麽?”

被她這樣問,察蘇愣了一下,這些日子她教姬嬰柔然話時,也同她講了許多柔然的事,包括三位太子的為人和瑣事。

老可汗四個男兒,只有二太子是王後所生,大太子與三太子則是其餘側妃所生,這兄弟三人分作兩派,一向不睦。

雖然可汗位早就定了由二太子繼承,其餘幾位男兒的太子頭銜,代表的不過是其封地屬國的繼承資格,但大太子野心不小,這幾年在柔然朝堂之上也發展出了一股強勁的勢力。

這兩派的主要矛盾,還是集中在對中原王朝的态度上,二太子巴雅爾性情溫和,一向主張懷柔,這次燕北開戰前也是持反對意見的,而大太子和三太子則是主戰派,認為柔然鐵蹄早晚有一天要踏入中原,讓南朝徹底臣服于馬下。

姬嬰這些日子從察蘇的只言片語中,勾勒出柔然朝中波雲詭谲的畫面,總覺得老可汗這次墜馬受傷也有些可疑,在二太子正式繼承汗位之前,恐怕還會生出波折來。

“都城有許多老臣坐鎮,應該出不了什麽大問題的。”察蘇雖然這樣說着,但語氣卻并不十分篤定。

大太子逐漸膨脹的野心和勢力,也讓察蘇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果然就在和親使團接到可汗薨逝的消息後沒幾天,阿勒顏又收到一封隼信密報,信中說,三太子派人查明了老可汗墜馬一事,實為二太子巴雅身邊一名親信動的手腳,認為是他與老可汗政見不和,急于即位才有此大逆不道之舉,于是三太子也不聽巴雅爾的辯駁,直接拔刀将他斬殺于王宮之中,大太子聞信後,迅速帶人控制住了整個都城,如今可汗庭已經全面戒嚴。

阿勒顏讀完信思忖半晌,随後起身吩咐人準備提前開拔,先過關往北,去他的封地停留觀望一段時間,再做決定。

因茲事體大,他又來到姬嬰這邊帳中,将其餘人遣了出去,僅留了察蘇和他自己的一名親信在內,緩緩将信中內容同姬嬰說了。

她其實早料到,柔然可汗庭必然會有一場不小的政變,所以此刻心中倒不覺意外,但當着衆人,她并未說些什麽,只是茫然問道:“四太子如何打算?”

阿勒顏想了想,謹慎說道:“都城戒嚴,消息不通,但也不能一直停留在邊關,我們最好先入境,我的封地距此不遠,可以在那裏聽聽消息,等都城事态平穩了,再啓程不遲。”

姬嬰聽完,心中另有一番謀劃,但此刻只是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一切但聽四太子安排。”

阿勒顏見她并未十分驚慌,便又給她講了講明日提前開拔的時辰安排,随後請她早些下榻休息。

等衆人都散了,姬嬰回到後帳中,靜千正在內踱着步,見她回來了,忙走上前來問出什麽事了。

她緩緩将可汗庭宮變一事說了,靜千聽罷低頭沉默了片刻,随後轉過身,從身上掏出一個小布口袋,倒出了一丸丹藥。

姬嬰看到她掌中那枚金色小藥丸,吃了一驚:“歸元丹?”

這是息塵從前秘密煉制的丹藥,一顆下去即可封住奇經八脈,假死七日以掩人耳目。

靜千神态嚴肅地說道:“靜玄,等過境到了柔然,恐怕就要任人宰割,我們不如趁亂跑了吧!”

姬嬰盯着那丹藥看了半晌,又擡起頭來看着靜千:“這歸元丹不是尋常能拿到的,難不成是師娘臨走前交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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