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陽關引

陽關引

臨近年關,晉陽城裏也開始張燈結彩,預備着迎接新年,這裏雖是邊城民寡,遠沒有洛陽繁華,但這幾日也開始熙攘起來。

城中戲臺子也搭上了,街道上每日都有置辦年貨的人往來,許多人家門口也都挂上了大紅燈籠。

姬嬰自從到了晉陽,便沒再出園子,這日她在園中閣樓上登高眺望,才看見了晉陽城內這幅熱鬧景象。

在樓上呆了片刻,一旁察蘇就要挽着她回去:“咱們還是進屋吧,我總擔心你再受了風,好容易大安了,可別再鬧出不好來。”

姬嬰輕輕笑了一下,也沒說什麽,同她一起從閣樓上下來,又回到了院中暖閣裏。

這日是除夕,園中女使們已事先剪了不少窗花,姬嬰一見也來了興致,提筆寫了三幅對聯,其中一幅叫人張挂在外堂上,另外兩幅則貼在了她和察蘇的院門上。

到了午後,開始有城外柔然大營來人往園中擡東西,羊狍獐鹿,新鮮瓜蔬,蜜餞點心,還有漠北的奶酪酥糕等物,十分豐盛。

察蘇早帶了人在前院備辦下三張席面,因有息塵和靜千兩位出家人在此,她也提前細細問了有哪些忌口,得知她們這一派僅戒五葷三厭,也遣了人到外間大廚房叮囑并檢查菜品。

阿勒顏是申時進城的,見園中各處都挂了燈,貼了窗花,又見外堂上貼着對聯,滿滿的中原氣息,也感到有些新奇。

他一共只來過兩次中原,第一次是八年前,第二次是現在,上一回來時是盛夏,所以這次是頭一回在中原過年。

這日前來昭文公主園中赴宴的,除阿勒顏和城外兩位柔然領兵主帥外,還有晉陽府衙幾位高官,此外還有和親隊伍中的一衆使臣。

人不算多,分為三席,兩個外席一桌坐着晉陽府衙的官員和洛陽來的使臣,一桌坐着柔然使臣和大将,內席則是姬嬰坐主位,息塵在客位,随後依次是阿勒顏,察蘇和靜千。

這些日子柔然大軍駐紮在城外,與城中府衙和戍邊軍隊還算是以禮相對,雖然從前漠北的戰火也曾險些燒到晉陽城下,但如今兩國講和,少不得化幹戈為玉帛。

何況從前與漠北還有燕北七州相隔,如今燕地被占,晉陽被迫變成了邊城,往後要跟柔然打交道的時候還多着,所以那一桌晉陽府衙的官員,在這一晚入席時,都顯得頗為謙卑。

而柔然那邊自恃強權,自然帶了些傲慢之色在臉上,但因有四太子在此,所以面上該講的禮節也都不敢疏忽。

與外面那兩席的生疏客氣不同,今日內席氣氛卻是十分融洽,全賴着察蘇活潑好客,又見兄長這日也不似平常冷漠,尤其當着息塵道長,甚至還多了幾分恭順,察蘇也有些意外,遂更加來了興致,席間膳畢還張羅起要耍酒令。

原本過年也該熱鬧些好,衆人便都依她,酒過三巡,阿勒顏起身又敬了息塵一杯酒:“邊地沒甚好酒菜,委屈仙長在此過年,若來日得空,請仙長到我們草原走走,我必倒履相迎。”

息塵呵呵一笑,喝了杯中酒:“四太子有心,等來日北境安穩了,山人一定去。”

因席間說話像是舊相識,勾得察蘇好奇起來:“從前我就聽說過,阿兄十歲那年中過一次奇毒,父汗連後事都着人備下了,後來我娘私自套車帶了阿兄過境往中原求醫,說認得一位故人必能解此毒,幾個月後果然大愈回來了,那故人莫不就是這位道長?”

阿勒顏見席上也無外人,點點頭:“正是。”

“難怪!”察蘇感嘆道,“前些日子剛到晉陽時,阿兄還說可惜有位故人沒能見到。”

“此次到洛陽,本想再訪鶴栖觀,可是鴻胪寺左右不離人,實在不好出城。”

察蘇喝了幾杯酒,臉頰微紅,俏皮笑道:“所以我們有緣又聚在了這裏,了了阿兄一樁心事!”說着又舉起杯來要跟他碰一下。

阿勒顏回身碰杯時,一擡眼看到姬嬰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似乎是才認出他來,這樣的目光,與他八年前在鶴栖觀,感覺自己快要死去時,所看到的一般無二。

他清楚地記得那時候,自己終日昏昏沉沉,息塵道長身邊有位與他年紀不相上下的小女冠,每日都來替他換藥香,然後再走上前來查看他的身體狀況,她總是用這樣沉靜柔和的目光看着他,瞧不出什麽情緒,但卻讓他十分心安。

可惜他中着毒,說不出話來,整個人如墜深井,每日只盼着她推門進來的那一瞬,如同一縷陽光照在他這片井底青苔之上。

好容易等到毒全解,母親便急忙帶他下山了,他都未來得及同那小女冠說上句話,下山那天他坐在車裏,望着漸漸遠去的青腰山,想着不知此生可還有緣再見她一面。

但這些事姬嬰卻印象不深了,她只勉強記得那個來去匆匆的異族少年,整個人因中毒變得蒼白消瘦,實難讓她與面前這個健壯颀長的青年聯系在一起,不過細看眉眼之間,的确還有幾分舊時模樣。

這一晚的酒席,衆人都喝得頗為盡興,下了席後又同來到前院看了場煙花,喝過醒酒湯才陸續散去。

此時城門已關,阿勒顏同幾位大将和使臣一起,往府衙提前準備好的院子去安歇,姬嬰和察蘇則同息塵與靜千來到湖心島的宅院中,一起圍爐閑話守歲。

察蘇第一次來到中原,許多習俗都是她不曾見過的,所以這日格外興奮,晚間又給她們講了許多草原的趣事,直到天亮才撐不住睡了過去。

年一過完,和親使團再次出發的事也該提上日程了,阿勒顏不顧都城屢次來人催促,最終定于正月十六,過完元宵正式啓程。

姬嬰的身子如今已大安,只是遵照息塵的吩咐,每日還是在屋中打坐靜養,直到元宵這日,城中又下了一場雪,她叫上察蘇,一起來到園中廊前賞雪。

阿勒顏這日也來拜會息塵,此刻正坐在堂屋內喝茶對弈,不知在談些什麽,姬嬰和察蘇從回廊上路過,遠遠看到堂屋中的身影,察蘇搖頭感嘆道:“這也奇了,每回見着這道長,我阿兄整個人都變得有禮貌了。”

姬嬰聽她這樣說,嗤地一笑:“原來他平常都是沒禮貌的?”

“從我記事起,他就跟誰都是冷冰冰的。”随後她又聳聳肩,“想來也有幾位兄長排擠的緣故在,所以他總是顯得有些不合群。”

姬嬰順着她的話又問:“其他幾位太子因何排擠?是漢人的緣故麽?”

“也有吧,他們說他生得過分精致,不似草原男兒,所以從小也都不帶他一起玩,我們那邊都喜歡生得寬額闊面,膀大腰圓的男兒,所以像我阿兄這樣的,就要被說太過秀氣,不甚受歡迎。”

“原來是這樣。”

察蘇穿着一雙紅色的小羊皮靴,只在廊下踩着雪玩,一面說着:“其實我倒覺得我阿兄這樣長相身材蠻好的,也不比那些壯士遜色,你說呢?”

姬嬰被她這話問得一怔,随後笑道:“你們兩個眉眼相似,都是好看的。”

察蘇被她一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随後兩個人一面閑話一面往旁邊院裏,去找靜千出來一起賞雪。

晚間園內點上了燈,因這日元宵節,城中取消了夜禁,城內也有一條街上辦了場小小的燈會,所以這天日落之後,城中仍是人聲鼎沸,這邊園裏也能隐約聽到街上傳來的喧嚣。

阿勒顏留在園中跟衆人一起賞了一回燈,因明日和親使團就要出發,所以他也沒有久留,賞完燈,他又吩咐了察蘇幾句話,便要連夜出城整兵。

臨走前,他回頭見姬嬰也同察蘇一起出來相送,她站在園門口的燈下,周身被暖光照得微微發亮,阿勒汗看了一眼又垂下眸來:“明日長途趕路,請公主早些歇息。”

到第二日,暖陽高照,晉陽城外積雪不多,正适合上路。

姬嬰仍坐那輛寶頂鳳辇,前後鼓樂儀仗與來時一樣,只是如今前後多了先前駐紮在這裏的三萬柔然騎兵,整個隊伍變得更加龐大了。

開拔後,姬嬰坐在車上轉頭望向城牆,見師娘息塵獨自站在城頭上,目送着和親使團,随後她又回過頭來,拉着與她一同坐在車上的靜千,兩個人相視一笑。

這支浩浩蕩蕩的和親使團,離開晉陽後,卻不是往北走,而是轉道往西,這路線是阿勒顏昨日臨時改的,他決定從西面陽關離境進入柔然,再途經柔然西南草原,前往都城可汗庭。

這條路線較先前的計劃曲折一些,但路途更加平坦,不必翻山越嶺,只是時間上要更久一些,阿勒顏給都城的解釋是昭文公主病愈後不慣颠簸,所以臨時改變路線。

柔然方面接到信後,對此也沒說什麽,只是回複他盡快趕路。

大軍向西開拔十日後,阿勒顏又接到了一封加急隼信,信中內容言簡意赅:“柔然可汗于五日前崩于可汗庭王宮,遺诏傳汗位于二太子巴雅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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