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葉舟
一葉舟
進城後,姬嬰的鳳辇沒有再回到驿館,而是徑直來到了阿勒顏的王府。
此時察蘇已在王府門前帶人侯着了,遠遠地瞧見鳳辇回城,忙帶了一隊人馬迎上前,先隔着車窗看到姬嬰與靜千都安好,又看了看後面使臣和随行女使的車子,見都無人受傷,只是那兩輛車的車廂外有許多長刀劃痕,看上去有些狼狽。
她匆忙将車隊引進王府內巷,先讓姬嬰與靜千下車換轎,進了她事先安排好的院子,随後再讓其餘人依次下車進府。
此刻阿勒顏還在城外,帶着人善後,方才的羊群是他昨夜安排的障眼法,那牧羊人是他帳下第一得力幹将,而那支沖出來截殺的騎兵,正是他先前從晉陽帶回來的三萬人馬,亦是他的親随部下。
他眼下要做的,就是将王宮來的使者全部看管起來,死了的就地快速掩埋,活着的則都被押進了科布多城大牢內。
城外的善後事宜進行得還算順利,并沒發現有人走失逃亡,算算日子,都城那邊至少還要半個月才能發現科布多的異常,這便給了他一些時間,可以做接下來的部署。
這次城外突然發難,算是他單方面與納葉欽汗撕破臉了,既然走上了這條路,便是沒得再回頭了。
他回城前又回頭看了看方才那一片小小的戰場,想起納葉欽等人可惡的嘴臉,又想起姬嬰在亭中和他說的話,他咬了咬牙,這個帝國可汗之位,他要定了。
等阿勒顏處理完城外諸事回到王府時,見府中一片靜悄悄的,完全看不出和親使團匆匆搬進來的痕跡。
察蘇聽說他回來,忙從後院迎了出來,阿勒顏見了她問道:“昭文公主在別院休息麽?”
“剛回來時歇了一陣,這會兒正召那幾個中原使臣,在別院書房裏說話呢。”
今日突發變故,一定讓衆使臣受驚不小,先前阿勒顏帶去洛陽的柔然使臣,已被他安頓到官衙去了,他回來前也已将他們看押起來了,以免其中有人偷偷往都城遞送消息,而洛陽來的中原使臣則一直跟着姬嬰的鳳辇,此刻的确有必要安撫一番。
于是他點了點頭:“好,那我就不去叨擾了,勞你帶個信告訴她,城外都安頓好了。”
察蘇應了,又将王府中各院的安排,一面走一面細細告訴了他,等他進了自己的主院休息,她才轉道往東邊,從府內小河過橋往姬嬰的別院裏來。
她走進院中,見前廳旁邊的書房裏還亮着燈,從窗戶上映出的人影可以看到姬嬰坐在大案後面,身後還站了兩個女使,中原來的三位使臣,正站在她案前,不知在談些什麽。
察蘇想着自己不便闖進去,遂來到了前廳,她裏裏外外忙了一日,飯也沒好生吃得,遂要了碗油茶面,準備在這裏邊吃邊等姬嬰。
書房內,中原使臣已經進來有一會兒了,從洛陽派出來的這三位使臣,二女一男,皆是文官。
其中兩位年輕的,都是頭一回出使,從沒見過今日這樣的血腥場面,到此刻仍有些驚魂未定。
姬嬰先是安慰了衆人幾句,說好在都沒有受傷,又鄭重地向她們保證,此事皆為柔然朝堂內亂所起,與中原無幹,所以只要有她在,一定會保她們三位周全,讓她們不要擔心雲雲。
但那男官仍是面色煞白,腿還在微微打顫,似乎也沒怎麽将她的話聽進去,姬嬰輕輕搖了搖頭,讓另一名年輕使臣帶他下去休息了,只留下了那個為首的使臣。
等那兩位出去後,姬嬰跟身後連翹說道:“我與正使還有幾句私話,你們先出去吧。”
見到連翹和忍冬出去,并将門帶上後,姬嬰才起身走到大案前面的客座上首坐下來,随後擡手請她也坐。
那使臣從容坐下,溫和地看着姬嬰,等她開口。
在和親使團出發前,這三位随行使臣的履歷她都暗暗查過,面前這位為首的使臣名叫姚衡,表字璇玑,年三十六,從前曾向東北出使過契丹,也向西域出使過烏孫,是個經驗豐富的使臣,亦在邊疆談判中立過不少奇功。
只是因她不善在朝中鑽營,又不站黨派,所以仕途并不順暢,從西域回來後,只挂了個四品正議大夫的散官閑職,卡在這不上不下的品級已有好幾年了,屬于是個有能力卻不大受重視的朝中邊緣人物。
這次昭文公主和親柔然,開景帝突然又想起她來,遂讓她做了正使,但她先前對柔然了解不多,所以這一路上都在埋頭研究這個草原帝國,與姬嬰也僅僅在幾處宴席上見過面,并未交談。
“姚正議的履歷我看過,實是被朝中埋沒了,這次随和親隊伍出使,也是臨危受命,既已來到此地,再無退路,眼下柔然朝堂動亂,不知姚正議怎樣看?”
姚衡聽完微微欠身颔首:“公主謬贊,據臣愚見,柔然朝堂積弊已久,此次紛争看似是幾位太子政見不合,實則為朝中黨政激烈,如今新汗雖一時繼位,穩住了可汗庭的局勢,但周邊貴族分封的汗國未必都真心認可。”
姬嬰認真聽她講着,聽到後來深深點頭:“和親使團而今在此地,如同一葉扁舟,稍不留神便有傾覆之險,但險要之處亦總能有機遇,就看我們能不能把握得住了。”
姚衡知道姬嬰言中所指的機遇,正是阿勒顏起兵一事,對于這位四太子,她了解不多,但若在這個節骨眼上,能連結起不滿納葉欽汗奪位的周邊勢力,未必不能一搏。
但此中變數甚多,她思忖片刻,謹慎答道:“還要看四太子是否能聯合起朝堂內外,另外也需天時地利人和,才可成事。”
“此事我已稍有謀劃,待明日與四太子詳談,今日留下姚正議,其實還有一件事相求。”
姚衡忙又将頭低了兩分:“公主言重,但講無妨。”
姬嬰停頓片刻,将身子向她稍稍傾斜,低聲說道:“我知道姚正議有個妹妹,正在燕東帶兵,自從燕雲七州失守,她也受了朝中責罰,如今兵權岌岌可危,我想借四太子起兵時,送她一件大功,不知姚正議能否代為致意?”
姚衡聽她提起自己的妹妹姚灼,吃了一驚,不禁擡起頭來,先看了看姬嬰,又看了看書房大門。
姬嬰明白她的顧慮,姿态靠後放松了些:“放心,這書房四周我細細看過,三面環水,門窗加厚,外面又有我的心腹把手,此間所言,絕無六耳。”
她反複思量着方才姬嬰所說的話,燕北七州,本是隔絕草原的一道天然防線,她妹妹姚灼原先所在的最東邊薊州,是這次北疆戰事丢失的最後一片土地,意味着中原王朝在北境的全面失守。
所以朝中當時聽聞此事,原本要下令斬殺所有将領,只是當初戰敗其實是有朝中督軍假傳聖旨的緣故在,所以開景帝又追加了一道旨意,免除衆将死罪,革了姚灼的主将之位,罰了俸,令其戴罪向南退守。
但近半年來,仍有不少朝臣上表彈劾姚灼,要求她為薊州失守一事引咎退軍,更有甚者認為她應當下獄問斬。
若這次能借柔然內亂,趁機收回薊州,對姚灼來說,實是雪中送炭的一件大功勞,只是姚衡想不明白,這事與姬嬰有什麽關系,為什麽她要冒這個風險,想了半晌,她沉聲問道:“公主所謀究竟為何?”
“四太子不日将在柔然西面起兵,可汗庭一定會将南側駐軍往中央和西面調派,只要消息傳達及時,趁漠北一時防守松懈,薊州一定可取,當然,這個功勞我亦不是白送。”
姬嬰頓了頓,拿起手邊的茶杯喝了一口:“我不會在漠北蹉跎一世,終有一日要回朝的,那時節,我需要一支中原邊軍的支援,我看姚将軍,正是我需要的人。”
這一番話,聽得姚衡心潮起伏,雖然她早在洛陽見姬嬰第一面時,就感覺到了這位公主絕非池中物,但她此刻還是被姬嬰的宏圖震驚到了。
不過為官多年的她,還是保持住了冷靜,只是垂眸細細思量這件事,并未立即答複。
姬嬰見她沒有說話,微微一笑:“此事甚大,姚正議可以慢慢細想,等想清楚了,再回我不遲。”
随後她便站起身來,說天色不早,送姚衡離開了書房。
等姬嬰送走姚衡,正要回房就寝,路過外面正廳時,見察蘇還在這裏,等她等得直打瞌睡。
她走過去拍了拍昏昏欲睡的察蘇,笑道:“困成這樣還在等我,是有什麽要緊話,等不得過夜?”
察蘇揉了揉眼睛:“傳我阿兄的話,說城外已安置妥當了,沒有走漏消息,請你安心在王府住下。”
姬嬰笑着答應了,又拉她起來,兩個人攜手一起往後院走去,如今察蘇沒住自己從前的院落,而是也搬到了別院來,住在姬嬰隔壁,她兩個在院門口道了別,各自回房安歇。
第二日一早,姬嬰同察蘇用罷早飯,有執事人前來傳話:“四太子在前院書房,請公主移駕過去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