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鵲踏枝
鵲踏枝
姬嬰聽聞,沒帶女使,也沒要肩輿,只是獨自跟着阿勒顏派來的執事人,不緊不慢地往前院走去。
眼下已是暮春時節,天氣和暖,科布多城也迎來了一年之中最生意盎然的季候,王府中四處栽種着花草,一陣清風吹來,各色花瓣漫天盤旋,引得姬嬰不禁在庭前駐足觀看了一會兒。
前來請她的執事人聽後面腳步聲停了,一回頭,見她站在那裏欣賞花雨,也不催促,只垂手站在廊下等候。
姬嬰将一只手伸到庭外,許多花瓣乘風繞着她的手飛舞,煞是有趣,半晌她才回過神來,将手中花瓣抖落,又拎起袍擺,繼續跟着那執事人往前走去。
又走過了兩個風格別致的中空大廳,廳中四處都挂着輕紗帳幔,在風中微微搖曳。
阿勒顏的書房坐落在園中小湖邊,是一個獨立的白色圓頂建築,外圍牆上畫着柔然這邊常見的一種五彩吉祥紋。
那執事人在門口通報,說昭文公主到了,很快聽到裏面傳出阿勒顏的聲音:“請公主進屋。”
姬嬰走過書房外廳,進到裏間來,見阿勒顏正坐在大案後面看文書,見她進來,他将文書往桌上一放,站起身從大案後面走了出來。
他這日穿着一身墨染暗紋錦袍,兩邊手上戴着金邊祥雲紋牛皮護臂,腳上也是一雙漆黑的鑲金邊牛皮靴,簡潔冷酷,又帶了些肅殺之氣。
頭發依舊是編成一绺绺的細辮,只是沒像往日高束,而是用一條繡金綁帶低低紮在腦後,配上那一張不茍言笑的精致面龐,和微微晃動的左耳琉璃墜,在姬嬰看來,倒有幾分魅惑,很是養眼。
他走上來擡手請她坐,她也沒多禮,只點點頭,在東邊客位上悠悠坐了下來。
有執事人端了兩杯奶茶走進來,放在桌上後又退了出去,并将書房內兩層門都關了起來,走到廊下聽令。
姬嬰坐的地方,擡頭正好能看見一副巨大的柔然地圖挂在牆上,她端着奶茶,一邊喝一邊看着那地圖:“想來四太子對接下來的部署,已是了然于胸了?”
阿勒顏今日之所以叫她來,是因為和親使團随都城宮官出城的前一晚,姬嬰曾同他簡要分析過柔然朝堂內外可以利用的勢力。
她這幾個月在路上,柔然語學得爛熟,柔然朝堂各派系間的關系,也通過察蘇往日細碎的言語,和兩邊使團攜帶的國書文牍中,拼出了個模糊的全貌。
所以那一夜她與阿勒顏所言,句句都能踩中如今柔然朝堂的矛盾痛處,只是細節上還未及詳談。
他站在她對面,回想完前夜的談話,也轉頭看向地圖,指給她看:“科布多城外現在有三萬騎兵駐紮,城內五千守城人馬,這是目前我手中可以随意調動的全部兵力。”他手裏拿着根翻書杖,又指向科布多城北方一處地點,“公主前日提起的穆術汗王在這裏,有七萬兵馬,我已遣人過去聯絡了。”
穆術汗王,是老可汗最小的弟弟,如今駐守柔然西北,是王室中反對納葉欽繼承汗位的人裏,最激烈的一位,日前他還曾遣使痛斥納葉欽,那使臣如今已被押在可汗庭,生死未知。
納葉欽汗并不大将穆術放在眼中,因他已被放逐西北,在朝中沒甚勢力,兵馬亦有限,所以在使臣來後,便下了道旨,革了他的汗王位,令他作速進都城謝罪。
經此一事,穆術汗王必然心有不甘,阿勒顏這時候聯絡他,很容易便一拍即合,三萬人馬加上七萬人馬,造反那倒是夠了,只是若這樣直愣愣起兵,被鎮壓也就是月餘的功夫,所以拉上穆術汗王還遠遠不夠。
納葉欽汗如今最擔心的,還是都城生變,他雖然拉攏了幾位王室成員和貴族老臣,趁都城戒嚴時倉促舉行了托裏臺大會,正式稱了可汗,但他也知道,對此不滿的大有人在,他要做的,就是在維持當前都城局勢平衡的基礎上,小心翼翼地把那些人一個個剔除出去。
阿勒顏又将翻書杖挪到可汗庭上,随着他身體轉動,左耳上的琉璃墜子折射出幽藍光亮,他點了點可汗庭的位置:“我先前打發到都城的人放了鷹回來,如今朝局十分微妙,前國相伊蒙雖已被革職,但仍有不少人在他那邊暗暗活動。”
他頓了頓,又圈出了幾個王宮主力軍隊駐紮的地點:“我準備先去拜訪一趟穆術汗王,同時派人去聯絡伊蒙和幾位東邊的汗王,到時候東西方一起發難,調走主力軍,再以急行軍直攻都城,只是這段時間我不在時,需要請公主同察蘇留在科布多城,我會留下一支人馬守城,以備不時之需。”
姬嬰聽她說完,默默喝着奶茶,思忖片刻,緩緩說道:“大體上來看可行,只是若以信聯絡,直接起兵,到底松散,若是一處敗了,其餘軍心都受影響,依我看,四太子不如直接先去拜訪伊蒙,認他做個義父。”
前國相伊蒙,是前不久被暗殺的二太子巴雅爾的舅舅,所以納葉欽汗一繼位,第一個就讓他下了臺,但伊蒙在國相位置上坐了十餘年,樹大根深,不是那麽容易被鏟除的。
巴雅爾的死,對伊蒙是個極大的打擊,此刻正好趁虛而入,若穆術汗王起兵前,能先跟伊蒙聯系上,到時候攻下可汗庭,就不會讓穆術汗王占了先機,以至于為他人修橋鋪路。
聽姬嬰這樣一說,阿勒顏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圖,這步路他也不是沒想過,只是作為不大受重視的先可汗四子,他極少能同伊蒙說上什麽話,若此時突然親自拜訪,他擔心會顯得有些谄谀。
姬嬰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捂嘴笑道:“欲成大事,必有小忍,拜個義父,又掉不了一塊肉,有這層關系在,就不用擔心被穆術汗王躍到頭頂去了,伊蒙扶你上位,也比扶他更有話語權。”
阿勒顏聽她這樣說,破天荒地低頭微微笑了,随後轉頭看了姬嬰一眼:“公主妙計。”
他這一笑,更顯得面容俊俏,眸若星辰,姬嬰直直地看了他一會兒,也笑了。
随後阿勒顏又低頭想了想:“只是我若去都城,快馬也要十餘日,這期間穆術汗王起兵,難保科布多不受波及,請公主為安全起見,不要随意出府。”
姬嬰放下喝完的奶茶,站起來走到他面前說道:“好,我只安心在這裏,每日為四太子禱念,祝你旗開得勝。”
見她突然走過來,阿勒顏只感到胸口一陣亂跳,剛想移開視線時,瞥見姬嬰發髻上沾了一片庭前落花,像是來時被風吹到頭上的,忍不住擡手替她将發上落花摘了下來。
姬嬰看他神情專注,又往前走了一步,冷不防湊到他臉頰邊親了一下,然後立刻轉頭,輕快地推開書房門走了出去。
離開回廊前,她還回頭朝裏面看了一眼,見阿勒顏還怔怔站在那裏,她抿唇一笑,看來自己選的這枚棋子,已然落套了。
書房門被推開後,一陣微風從門外吹了進來,吹得阿勒顏左耳墜子輕輕晃動,戴着墜子的耳根後面,此時已是通紅一片。
直到姬嬰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書房外的回廊邊,阿勒顏還一直站在那裏發怔,這時窗外飛來一只鵲兒,落在庭前蘭草上,悠哉地在草葉上蕩着。
阿勒顏聽到鳥聲,眨了眨眼,回過神來,低頭自嘲般地輕輕笑了笑,才轉頭準備打點行裝。
第二日一早,阿勒顏已收好行裝,喬裝成驿卒,帶了一個親信随侍,離府前,姬嬰差人給他送來了一件東西,請他在離城前用隼給洛陽城外鶴栖觀的師娘送去,說是報平安用的。
阿勒顏接過來一看,是一張平安符,符紙左邊蓋了半幅印章,他前後看了看,不過是一張尋常的道家畫符,遂沒有放在心上,将符紙卷起來,綁在平日送信的隼上放了出去。
等隼飛走後,他同親信一起離開了王府,察蘇跟着送了出來,到門口,阿勒顏拉着她囑咐道:“我已同總長打過招呼,科布多城交給你,守城将領随你調遣,有什麽拿不準的,可以問問昭文公主。”
察蘇認真點點頭:“阿兄放心!”
姬嬰這日沒有出來送他,他往前走時,還回頭看了看,仍舊只有察蘇站在府門外朝他揮別,便又轉頭策馬快步朝城門方向行去。
姬嬰此刻正坐在別院的小書房裏,對面站着洛陽使臣姚衡,她剛從外面進來:“臣來時在外面瞧見察蘇公主了,說四太子已出城。”
姬嬰點點頭:“好,我知道了。”
“薊州那邊……”
姬嬰擡頭朝她一笑:“消息我已托四太子送出去了,隼信快,想來不日就會到洛陽城外,我師娘收到後,會再用海東青轉送燕東。”
姚衡會意微笑,那張平安符上的半幅印章,正是她與妹妹姚灼各執一半的玉佩印,平安符上用密文藏着七個字:五月中旬取薊州。
姬嬰起身走到窗邊,長出了一口氣:“鋪墊已做好,接下來,就看天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