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金錯刀
金錯刀
一陣微風貼着地面吹過,引得草葉沙沙作響,方才還是一片澄澈碧藍的天空中,悄然飄來幾片橫雲,罩在了春蒐獵場的上空。
妫易站在草叢深處,與那頭草原狼隔着五十步遠靜靜對望,山坡那邊不時傳來衆人圍獵的呼喊聲,但山坡這邊,只有她一人。
她手中拎着那把斷了弦的弓,神色冷峻,毫不慌張,身姿筆挺地站在那裏,居高臨下看着那頭狼。
這姿态讓那草原狼有些遲疑,于是也仍靜靜伏在草中,仔細觀察着她。
此刻兩邊都有些“敵不動,我不動”的意味。
她不動聲色地捏了捏手裏握着的箭,弓雖然是壞的,但好在箭的硬度還可以,她在心中暗自冷笑,看來那些人也還不算太為難她。
對峙良久,又一陣風來,她注意到那頭狼正趁着草葉擺動,暗暗向前移動,于是再次握緊那支箭。
是時候了。
她倏地将弓一扔,将拿箭的手背在身後,向那草原狼沖去。
那狼見她動身,也迅速起身,快跑兩步,後腿一蹬,超前撲來。
她見狼起身,也沒有閃躲,仍舊迎着它撲過來的方向極速前行,直到距離僅剩一尺之遙時,她驟然向左側一轉,淩空躍起。
在與那草原狼擦身而過時,将手中的箭猛地向前一甩,正中其側面脖頸,随後貫穿而出。
那狼中箭倒地後還在不停地掙紮要起身,她回身取下箭筒,又不慌不忙補了兩箭,過了一會兒見它沒了生息,才蹲下來細細查看。
這是一頭壯年雄狼,體型龐大,正是今日最大的彩頭,她想起春蒐開始時,督辦官介紹規則時說,若有多人合獵此狼,可以按人頭均分重量,看他神色是不認為今日有人能獨獵此狼。
她走上去拍了拍那草原狼,又用力拽了拽,十分沉重。
正當她準備将狼往回拖時,忽然聽到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随後是一個男人陰陽怪氣的聲音:“看不出來,小小馬虜竟能獵狼。”
說的是柔然話,妫易聽得懂柔然話,卻不屑說,所以只是站起身,冷冷地看着走來的那兩個人。
從服飾樣貌看得出,都是典型的宗親纨绔,方才說話那男人,臉盤平似一張餅,下巴上留着一撮小胡子,神态猥瑣。
他走上前,斜眼看了看地上的狼,随後朝旁邊的人努努嘴:“把她的箭給我拔下來。”随後又看着她笑道:“中原人哪裏會有這樣的本事?”
旁邊那人得令去了,一把拽住狼頸上的箭,龇牙咧嘴地往外拔,只是那箭插得很緊,一時卻有些吃力。
那餅臉男人也不理會,悠悠抽出一把刀來,獰笑着說道:“春蒐圍獵最大的彩頭,竟叫個中原女子拿走了,傳出去叫我草原男兒臉往哪放?”
妫易只是看着他,一言未發,攥緊了拳頭,腦中飛快思考着下一步動作,以及可能要面臨的後果。
此時那男人已舉起手中刀,正要朝她殺來,還未及她動手,忽然從遠處飛來一支利箭,直直射穿那男人的手腕。
他當即吃痛松了刀,握着胳膊倒在地上,疼得一邊打滾一邊哀嚎,另一個人見此情形,也顧不得狼頸上的箭了,趕忙走過來看他。
妫易循着箭飛來的方向望去,見不遠處策馬跑來一人,因是背陽,周身散着光,直到近前她才看清容貌,是察蘇公主。
察蘇走到近前勒住馬,冷冷看着地上那男人,呵斥道:“就你這張臉,放哪裏不礙眼?做出這樣事來,丢我柔然顏面。”
察蘇這日手氣頗好,一連獵到九只戴耳标的兔子,還有三只狍子兩只獐子,因春蒐圍獵旨在比試,并不主張殺戮,放出獵物總數本就不多,所以她獵得的這些已算是收獲頗豐了。
但她實在想要那把犀角弓,總覺得這些不夠奪魁,所以仍馬不停蹄地搜尋着,方才正追着一只獐子越過山坡來,才撞見了這一幕。
她說完這番話,輕快地跳下馬來,上下打量了妫易幾眼,認出她是那日在馬場見過的中原降将,于是笑着用漢話說道:“你沒受傷吧?獨自獵狼,真正了不起!我們的人這樣無禮,讓你見笑了!”
妫易聽見也沒什麽表情,只微微朝她點了點頭:“有勞公主解圍。”
察蘇仰起頭來朝她粲然一笑,随後又走到旁邊,踹了地上那男人一腳:“有那麽疼嗎?趴在地上像什麽樣子?給我起來!”
那餅臉男人是老可汗族兄一支的旁系宗親,自然不敢得罪阿勒顏汗的親妹妹,忙忍着痛一骨碌爬起來,低頭說道:“不過是鬧着玩,公主莫惱。”
察蘇冷哼一聲:“鬧玩?敢做卻不敢認,等我告訴兄汗,有你好果子吃!”
在春蒐圍場,搶獵是大忌,尤其像他這種還差點動了刀子的,更是罪加一等。
他将頭撇到一邊,雖然低着,卻一臉不忿,只想着方才明明都确認過周圍沒人,不知這察蘇公主是從哪裏跑來的,親眼撞見這事,使他難免要受責罰,心中惱恨。
察蘇公主聲音銳利,剛才的幾句話,已引來了山坡那邊的幾個人過來看。
春蒐到此時已進行了兩個多時辰,馬上接近尾聲,衆人幾乎再搜尋不到什麽獵物,也都開始有些疲累,所以聚到這邊看熱鬧的人倒是越來越多。
有聽說是那男人試圖搶獵,被察蘇公主一箭制止,拍手叫好的,也有聽說那中原降将孤身獵狼,訝異不信的,一群人圍在邊上,小聲議論着。
正在這時,可汗大帳那邊傳來了一陣陣鼓聲,這是圍獵結束的訊號,衆人聽了都紛紛散開,往大帳那邊趕去。
獵場上有許多游騎,負責記錄和運送各人的收成,方才衆人圍觀議論時,游騎也在,此刻已幾人合力将那頭草原狼擡到了運送車板上,那餅臉男人因受了傷,也被前來的軍醫用車拉走了。
等衆人陸續離開,察蘇翻身上馬,轉頭對妫易笑道:“別擔心,有我給你作證,保管不叫人為難你!”
妫易有這頭狼在手,今日察蘇定是無緣魁首了,但她絲毫沒有表現出難過來,只是跟妫易并辔而行,一路熱熱鬧鬧地問她是怎樣發現那頭狼的,弓弦是如何斷的,又是怎樣徒手發箭取勝的,聽到精彩處不禁連聲贊嘆。
等衆人都回到了可汗大帳前,阿勒顏和姬嬰正站在帳邊聽游騎禀報各人的收獲,所有獵物也都按人分別鋪設在一旁,此刻魁首已然揭曉,那頭草原狼作為今日頭彩,獨獵者自然奪魁。
但負責春蒐的官員還是将每人的獵物都稱了一回,排了名次,除妫易排在首位外,第二名便是察蘇,第三名是個都城可汗軍的副将,依次下去,共總排了十位出來。
姬嬰站在阿勒顏身旁,聽聞妫易奪魁,作出一副十分驚訝的表情來:“果真是她獨自獵得的?”
此時又有游騎走上前,禀報了有人試圖搶獵,被察蘇公主制止一事。
阿勒顏點點頭:“搶獵乃春蒐大忌,察蘇做得對,帶下去細細查明經過,依例受罰。”
待發落了搶獵者,才由春蒐官召集那前十位到帳前來,請阿勒顏汗賞彩頭。
阿勒顏方才細細看過那頭中箭的狼,見只一根箭貫穿脖頸,手法幹淨利落,對此印象頗深,後來又聽聞她弓弦斷裂,這箭是徒手插進去的,更覺欽佩。
他将那一把犀角弓拿過來,遞給妫易:“妫将軍真是好身手。”
妫易站在那裏,神情淡漠,看了看那弓,也沒有伸手去接:“末将不慣使弓,這樣好弓在我手裏,實乃暴殄天物,适才蒙察蘇公主出手相救,才得以僥幸未被搶獵,末将想把這弓轉送察蘇公主,請大汗恩準。”
察蘇站在邊上聞之一喜:“我看行!”她這樣脫口而出後,又忙捂了下嘴,想來這樣場合,她應該回絕一下的,但她今日就是奔着這弓來的,實在說不出違心的推辭。
姬嬰站在旁邊聽了笑道:“察蘇今日也立了功了,既然妫将軍這樣說了,我看大汗就依了吧。”
阿勒顏想了想,将弓遞給察蘇:“如此說來,吾妹的确該收這弓。”
等察蘇喜滋滋接過弓,阿勒顏又回頭看了看妫易:“孤身獵狼,實在了不得,本汗到底還是該賞你些什麽,你自己說說看,想要什麽?”
妫易微微一拱手:“請大汗開恩,準許末将為察蘇公主護衛牽馬。”
察蘇本來還在端詳那把弓,聽見這話,又忙說道:“我看可以!”
方才阿勒顏見她身手了得,又想起曾許諾過朝臣,不會在圍獵場授官,還稍覺有些可惜,此刻見她請求做察蘇的侍衛,倒也是個不錯的路子,若果然是個得用之人,以後也好提拔。
于是他轉頭看向察蘇:“今日春蒐的大贏家,看來是你無疑了。”
随後又依次賞了其餘衆人,姬嬰見衆人都得了賞,惟有妫易只拿了個侍衛頭銜,于是回身從帶來的匣中,拿出了姬雲送她傍身的那一把鑲寶石的純金匕首。
她走到妫易面前,将那刀打橫遞給她,笑道:“壯士該佩寶刀,我就把這刀贈與将軍做個彩頭吧。”
妫易看到那刀先是皺了皺眉,随後接過來抽出一看,內中刀身也是雕花繁複,全新未開刃,她将刀插回刀鞘,冷冷說道:“并不是鑲了寶石的刀便叫做寶刀,王後這刀做工精致,給我這樣粗人用可惜了,王後還是自留着賞玩吧。”
衆人聽她竟然回絕了王後的好意,都有些不解,心道這中原降将也有些忒不識好歹。
姬嬰卻并不在意,将刀收起來又笑道:“好,那日後我若尋着什麽适合将軍的,再賞吧。”
等大家都領過賞,又由闊都薩滿帶人做了一場春蒐閉場祭禮,衆人目送阿勒顏汗及王後登車,才陸續按照來時順序依次登車回城。
國相伊蒙這日一直同幾位重臣一起,都坐在可汗王帳旁邊的帳中,目睹妫易在春蒐拔得頭籌,神色各異。
此刻伊蒙正坐在自己寬闊華麗的寶頂車上閉目養神,車卻忽然停了下來,他睜眼見大将軍烏達彎腰進到車中,在他身邊坐了,一臉憤懑:“國相真是沉得住氣,眼看着中原來的馬虜在春蒐奪魁,難道就這麽算了不成?”
“你也不必如此動怒,我草原帝國還不至于容不下一個南蠻降将。”伊蒙乜斜着眼看了看他,随後轉頭望向車窗外逐漸暗淡的天空,陰沉着臉說道:“此事我自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