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離亭燕

離亭燕

春蒐圍獵結束後,可汗庭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随着天氣轉暖,各地水草豐盛,整個柔然帝國呈現出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只是很少有人注意到,這繁榮下面暗藏的洶湧。

這日,阿勒顏在一陣熟悉的罄擊和頌缽聲中睜開眼睛,天已有些蒙蒙亮了,入夏後的清晨再不似冬日裏那樣漆黑如墨。

他轉頭看了看身邊的姬嬰,見她似乎也聽到了罄聲,又翻了個身繼續睡去,他目光柔和幾分,起身俯到她耳邊吻了一下:“你睡罷,我去了。”

說完他起身下榻,梳洗罷又回到內室看了看,見姬嬰仍睡着,才轉身到側室更衣。

往常姬嬰早上會一直睡到他朝會結束,正好一同用膳,但這日在阿勒顏離開後殿沒多久,她即坐起身來,此刻東方已是一片明亮。

她定了定神,下榻洗漱更衣,在東側殿的窗邊打坐片刻,捋了捋思路,随後走到殿邊小書房內,到大案前提筆寫了張帖子。

寫完她拿起來前後讀了兩遍,自覺滿意,遂搖鈴呼喚執事人來:“将這帖子送去國相府,交給國相夫人,我請她明日進宮賞花。”

等那執事人走後,她開始坐下來細細翻閱近日的政務文書,阿勒顏平時要處理的文書信件一般都放在中殿書房內,但有一部分未曾批閱或需要斟酌的,也會帶回到後殿邊這間小書房中。

此刻她翻看的這幾封文書,都是國相伊蒙和掌管帝國財政的颉利發寫來的。

颉利發這個官職,在姬嬰看來,有點類似中原的戶部尚書,他在一連數封文書中,奏報了柔然各處汗國封地去年一年的收支。

因去年一場都城政變,不少封地宗王都有參與,所以各地軍務支出皆超了預期,牧場年成都要先貼補自身,多出來的部分才能彙聚到帝國中心,這使得可汗庭如今只能靠着都城附近的王室牧場覆蓋用度。

柔然作為游牧帝國,與中原的農耕財政差別甚大,姬嬰也是花了不少精力,才慢慢弄明白這座草原帝國是如何運作的。

颉利發在文書中建議,逐步要求各分封汗國向可汗庭上交牧場土地,再由可汗庭統一給各地做錢糧調配,這樣既能為帝國增添進益,又能進一步掌控各地汗國,避免再度生亂。

這個提議一出,雖然僅僅是幾位重臣小範圍的讨論,也還是遭到了強烈質疑,國相伊蒙更是極力反對。

伊蒙算是老牌貴族出身,明白各地汗國的利益難動,若向他們提出這樣要求,不但難以收取牧場土地,還容易造成動蕩,甚至讓帝國分崩離析都不是沒有可能。

但颉利發的提議也是有些遠見的,這些年柔然東征西戰,國土面積擴大不少,若還是以從前部落方式去管理,并不利于帝國的發展。

是要向前一步推動變革,還是退而守成維系舊制,确實是個兩難之選。

阿勒顏也認為此事有待反複斟酌,所以将這些文書拿回來細看,姬嬰翻看完那些文書,将它們按方才的擺放方式歸置原處,又拿了本柔然詩集放在面前,随後向後靠在椅背上細細思忖起來。

她在想自己是否能從柔然眼下的矛盾中,找到可以利用的機會,正想着,外面忽然傳來敲門聲:“禀王後,大汗散朝回來了。”

她“嗯”了一聲,站起身來,撣撣袍擺向外走去。

她進到偏殿時,阿勒顏已經在這裏了,見她姍姍來遲,問道:“今日是起得遲了?”

姬嬰坐下搖搖頭:“起得卻早,只是方才在書房裏,讀你送我的那本詩集,一時入神,忘了時辰。”

阿勒顏聽了眼含笑意說道:“還有其它好的,往後我都挑來,謄抄裝幀了給你。”一面說着,一面又給她夾菜。

“好。”她輕輕應了一句,見阿勒顏看上去有些疲憊,“怎麽今日看着沒甚精神,是朝會有什麽煩心事?”

這話讓他想起今日朝會上颉利發和伊蒙的争辯,随即搖頭:“都是些瑣碎事務,無需談它。”

說完他又想起件事來:“午後還要單獨召見幾位宗親,不能陪你了,你可有什麽安排?”

“我去別宮,找靜千下棋,順便再看看道觀工程進展如何。”

阿勒顏為姬嬰專門修建的那座道觀,近日剛剛打好底座,因可汗庭近日朝中在財政上有些争執,不好鋪張,所以工期拉得很長,大約總要一年才得落成。

阿勒顏點點頭:“沒有那麽快,委屈小道長先在別宮安住,若缺什麽,你盡管吩咐人備辦,不可過分省檢。”

姬嬰吃了一口他夾來的菜,笑道:“出家之人,天為蓋地為席,不講究這些,你不要把我小師妹看虛浮了。”

兩個人說笑着用完了午膳,等阿勒顏到後殿歇晌,姬嬰才坐了肩輿,悠悠往別宮裏行來。

靜千此刻也早已收到她的消息,一聽通傳就出來相迎,兩個人在門口見了面,只是彼此抿嘴一笑,沒說什麽。

直走到內殿,将執事人通通留在了外頭,靜千又将棋房門關上,才轉身興奮說道:“前兒春蒐,妫将軍奪魁一事我可聽說了,果然厲害!”

姬嬰笑着在榻上坐下來:“我托你備的東西,可拿出來了?”

靜千走到棋臺邊朝上努努嘴:“喏,都在這裏。”

果然那上面擺着個小扁匣子,是之前中原和親使團主使臣姚衡留下來的,姚衡在從洛陽出發前,搜羅了許多關于中原與柔然兩年前一戰的文書,悄悄随身帶了過來,并在離開可汗庭前,交給了姬嬰,因王宮內不便存放,所以姬嬰便交給了靜千放在別宮中。

姬嬰此刻迫切地想要知道更多關于妫易的事,所以連忙打開了匣子,從裏面拿出來一疊文稿信件。

其中內容有很多,她之前只看過一部分,所以僅對妫易的過去履歷稍有了解,她細細翻看着那些書信,以及姚衡本人謄抄的一些資料,想象着兩年前燕北所發生的一切。

燕北之争其實由來已久,主要是中原北庭都護府有幾處邊界地的歸屬有些争議,又是難得好的戰略關卡,所以這十來年雙方一直頻繁出現摩擦。

最近的一次,是北庭都護府幾個士兵迷路越境,被柔然軍隊扣留,在營中起了沖突被殺,這才引發了後面長達兩年的戰争,并以柔然全面勝利告終。

而妫易是在沖突發生後第二年,才被緊急派往北庭帶兵的,她抵達後迅速收回了兩處失地,但開景帝突然從洛陽派了兩名監軍去往前線,随後前線連連潰敗,直至妫易墜馬,北庭失守。

這其中一定還發生了什麽事,但姚衡沒能查到,只記錄了幾句她個人的猜測,也不甚詳細。

姬嬰看到這裏,又想起春蒐那日,妫易看到她拿出來的那把金鞘寶石匕首,眼中流露出的厭惡之色,不知這其中是否有什麽關聯。

她緩緩将那些書信文稿放回匣中,将鎖扣上,靜千見她面色凝重,想了想說道:“依我看,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先穩住妫将軍在察蘇公主身邊的位置,她這次春蒐奪魁出了風頭,指不定有多少雙眼睛在背後盯着呢。”

姬嬰認真點點頭:“你說得對,從前的事總能有機會真相大白,眼下她雖有察蘇庇護,但朝中難免沒有忌憚的人企圖對她不利,此事我回去再想想。”

她兩個邊說邊喝了一回茶,随後下了兩盤棋,姬嬰見窗外暮色漸濃,遂起身告辭,臨走前,又向靜千要走了兩盒丸藥。

到第二日,柔然滿朝例休,阿勒顏難得放松,每到這日總要起晚一些,這日也同姬嬰在榻上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懶懶起身。

昨日晚膳時,姬嬰已同他說了這日午後邀請了國相夫人進宮賞花。

阿勒顏聽說此事也十分欣慰,他這個汗位,還是靠着伊蒙和其身後的貴族勢力獲得的,如今汗位剛剛穩固,仍然離不開他的支持,所以王後願意出面同國相夫人走得近些,自然是再好不過。

二人這日晨起後,在偏殿用了個頗晚的早膳,随後姬嬰便帶着幾位執事,往花園看看賞花大帳搭得如何,阿勒顏則獨自往前殿書房裏去了。

大約在午後申時初刻,國相夫人坐車來到王宮外,由姬嬰派去的一班宮人引到了後花園裏。

姬嬰此刻正坐在花帳內喝茶,遠遠地瞧見她們來了,忙笑着起身走到帳口,伸手拉住國相夫人的手:“今兒天好,又難得清閑,勞動夫人進宮陪我說話。”

國相夫人答蘭年近五旬,是個熱情和善的人,對姬嬰和親公主的身份倒沒什麽成見,她上次進宮來替伊蒙感謝姬嬰所贈丸藥時,與她敘過些家常,對這位新王後印象頗佳。

于是答蘭也笑着走上前,緊緊拉住姬嬰的手:“王後不要這樣客氣,我幾次想請旨入宮同王後說說話,奈何近日朝中事多,總也找不到好時機,卻叫王後先開口了。”

初夏的可汗庭王宮花園裏,長滿了藍紫色的其其格,還有其它各式各樣西域和中原帶來的珍貴花種,在和煦的暖風中恣意搖曳,享受着日光的滋養。

她們二人對坐在四面中空的花帳內,既能感受花香和微風,也不必受陽光直曬,這季節氣溫合宜,不冷也不熱,正适合在庭院中品茶。

今日她兩個喝的不是柔然常見的奶茶,而是姬嬰從洛陽帶來的仙芽茶葉,答蘭是第一次喝這茶,聞之自有一股獨特清香,贊不絕口。

姬嬰喝着茶,同她閑話了幾句,才悠悠問起:“怎麽夫人方才說近日朝中事多,我也瞧大汗這幾日總是神思倦怠,只是我身處內宮,不能為大汗分憂,只能胡亂擔心。”

答蘭想了一想,把些并不機密的事簡單說了,仍是些財政方面的議論,又因上将軍烏達請旨曾兵饷,朝中很是争論了幾日。

姬嬰細細聽了,随後笑着搖了搖頭:“我是不懂這些,只盼望着國相多為大汗謀劃罷。”

答蘭點點頭:“這是自然。”

又說了幾句,姬嬰命人将昨日從靜千那裏拿來的一盒丸藥遞給答蘭:“上回的正陽丹想必已用完了,我又請靜千道長煉了一盒,請夫人帶回去為國相鞏固身體。”

答蘭一見有些驚喜:“之前的丸藥只剩了一顆,果然靈驗,已見好了,還不知如何張口再請賜,多謝王後費心記挂!”

姬嬰柔柔一笑:“我也是盼着國相身體健旺,好多為大汗效力。”

随後她兩個又在花園中散了一回步,直至日漸銜山,姬嬰才命人送了答蘭出宮。

看着答蘭遠去的身影,姬嬰回想着方才她二人談話中透露出的細微訊息,轉身叫來忍冬:“去請察蘇公主來這邊用晚膳,說我有要事求她,請她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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