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56-57
第19章 56-57
于青56
這一晚不知是一直懸着記挂陸雲停的心終于放下,抑或是陸雲停睡前的話分外讓人安心,江于青一夜好眠。
他還做了一個夢。
夢中江于青回到了江家村,江家村偏遠,良田少,但有兇年村中百姓就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賣妻鬻子的事情在江家村屢見不鮮,更有甚者,專有人家連年生子,就為了養大些就賣給人牙子。
江于青見過那家人的孩子,骨瘦如柴,眼眶凹陷,那雙眼睛教人生畏,村中沒有孩子願意同那家的孩子玩。
這幾年災禍連綿,朝廷雖有赈災,不過是杯水車薪,更不要說時下賦稅并不輕。
江于青從來沒有見過被賣的孩子再回到江家村,有人說,他們是去過好日子了,性子烈的,啐上一口,冷笑道,自個兒爹娘都不能讓人過上好日子,還指着別人去善待你們當草賣了的孩子?
江于青那時年紀小,似懂非懂,直到他被他爹娘領到陸家爹娘面前,江于青才知道被賣是何等滋味。在書院裏待的時間長了,他看得多了,就知道不是所有被賣的孩子都有他這樣的好運氣——簽了賣身契,生死都由主家,就是被活活打死,那也是沒處告的。
江于青想,他能碰上陸家這樣良善的人家,不知積了幾輩子的福。
江于青見得越多,就越清楚地知道,他有多幸運。
可與之而來的是攢積在心裏的惶恐,這份福澤太過深厚,江于青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夢中的江于青走過江家村泥濘的小路,走到村子臨山的地界,就是那戶生下孩子拿來換錢的人家。兩個稍大的孩子在院中劈柴,初春天正冷,他們手指生了凍瘡,又紅又腫,一旁還有女孩兒就着水搓洗不知從哪裏摘來的野菜——那野菜江于青吃過,又苦又澀,清水煮透了才能去除土腥味。
雞圈邊坐着個約莫兩三歲的孩子,他生得好些,無知無覺地咬着自己的手指頭,細細一看,才發現他腳脖子上栓了條粗麻繩。
江于青猛地想起他何時來過這了。有一年他來山中拾柴火,湊巧路過他們家瞧過一眼,無意間和劈柴的孩子對視過一眼,那孩子眼神冷漠麻木,讓江于青心髒緊縮,陡然彌上一股說不清的迷茫痛苦。
後來江于青便聽他娘說,他們家那個兩三歲的小兒子被賣了。
賣給了三十裏外的一個老鳏夫,那老鳏夫年輕時是個劊子手,成過一回親,每兩年妻子便死了,也沒留個後。村中人嫌他怨氣重,脾氣又暴躁,都不願将女兒嫁給他。如今他年紀大了,怕将來死了沒人摔盆,便買了一個孩子算作他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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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于青在夢中想,原來不是所有地方都如同江家村一般,在歷史浩瀚的長河裏,當今聖上其實算得上是一位明君,只不過富貴懸殊,這世上并不公平。想要公平何其艱難,江于青想過來日登得天子堂,他要做官,做個好官,可究竟怎麽算個好官卻不甚明晰——今夜,江于青想,他要做如知州一般的好官,明斷是非,更要讓百姓和樂,如先人所言,“老有所養,幼有所依,”治下再無饑荒餓殍,人丁買賣一事發生。
江于青今夜這一念,成了他此後為官三十餘年的執念。史書上記載,江于青江相出身寒門,宦海浮沉三十載,自翰林院而至大理寺,又入刑部,做過京官,也做過地方官。無論身居何職,江相無不盡心為民,深得百姓敬重。其中為人稱道的是江相以一己之力修訂了《大魏律》,嚴令禁止丁口買賣,遺棄幼童。此後十餘年,嚴刑峻法之下,丁口買賣雖不能斷絕,明面上的買賣之風卻得以遏止。
後世稱大周明宗執政的二十年為昌興之治,在這二十年裏,大周朝野人才濟濟,聖主賢相,明珠荟萃。朝堂之上有江相,楚言之流立清正之風名傳千古,在野,有江洲陸氏行義利之道,成義商之風,流芳後世。
不過此事尚遠。還正當少年的江于青挨着陸雲停,二人擠在一張被子裏呼呼大睡。夢是好夢,是柳暗花明,是春光璀璨。
窗外不知何時雨停了,枝頭早開的桃花冒了初蕊,粉粉的苞凝着剔透的露珠立在枝頭,顯出一派生機。
于青57
翌日,陸雲停便和江于青一道去書院了。江于青本想讓他休息一日,陸雲停沒答應,瞧着精神也不錯,便由了他去。
陸雲停回到書院之後的日子并無不同,只是知曉曹家一事的富紳子弟對陸雲停就多了幾分忌憚。曹家一事明着是羅家為自己出頭,可此後又牽扯出曹家數年來賬簿作假以此來少交商稅達五萬兩之多。
大周雖不禁商人子弟科舉,可商稅頗重,此中律令更是嚴苛,曹家商稅作假,不但曹家完了,就連江洲內主管稅務的倉科、金科的主事都被掀了出來,風波不可謂不大。此事牽連甚廣,偏偏陸雲停只作為苦主上過兩回堂便隐于人後,好似曹家的落敗和他毫無關系。可江洲多少人精,自然也清楚其中關節,以往他們都只知道陸家這個嫡子雖有些聰明,可到底是個病秧子,成不了氣候,如今見了曹家下場,自生出幾分後生可畏的感嘆,對着自家的後輩那也是好一番敲打提點。
陸雲停對這些并不在意,他本就是要所有人都知道,陸家垮不了,更容不得任何人輕侮算計。
相較那些無關緊要的人,更讓陸雲停發愁的是,江于青——實在是根木頭。
他本以為自己已經将話說得再清楚不過了,可江于青好似還不明白,一口一個少爺叫得歡,全無半點私情。
陸雲停覺得自己的媚眼都抛給了瞎子。
可他還不能拿這事去問別人,他爹娘問不得,趙子逸沒必要問——別看趙子逸嘴上說得花,可他也就是個假把式,連兒女情長為何物都不明白。更何況陸雲停已經能想象到趙子逸知道他心儀江于青一事會做出什麽反應,趙子逸一定是瞪大了眼睛,說,你說什麽?你瘋了?
江于青再乖巧讨人喜歡那也是個男孩兒?
什麽?江于青和你有婚書?陸姨當真給你沖喜了?我的個天?
旋即趙子逸就會上上下下地打量陸雲停,等他反應過來,必會笑話他,還會跑去尋江于青說他喜歡他——滿臉都是招人收拾的賤兮兮。陸雲停和趙子逸還在襁褓裏就睡一張床,對他的性子再了解不過,陸雲停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這樣一來,這事兒就得他自己琢磨了。
陸雲停倒也不急,江于青一心都撲在明年的考試上,他要是貿貿然說将出來,影響了江于青考試,那可真是罪過了。左右人就在他眼前,還能跑了不成?
陸雲停這一番天人交戰江于青毫無察覺,既有高遠之志,自當傾力而為。江于青心想,無論是為了陸家,還是為了自己,明年的童生試,他勢在必得。
江于青本就于讀書一道天賦卓絕,如今開了竅,更添幾分穩重,如璞玉片去碎屑,展露出的純粹玉質讓夫子都為之驚喜。
江于青有這樣的表現,陸雲停和他朝夕相對,自然也能察覺——那日他說江于青是文曲星并不是虛言,江于青是天生的讀書料子。
同一篇文章,旁人讀十遍才能背下來,他三遍就能背個八九成,再讀幾遍,便能通其意。
夫子一指點,江于青就能舉一反三,這種天賦,就是陸雲停都忍不住啧啧稱奇。
陸雲停篤信,來日京師殿試,榜上必有江洲江于青之名。
從陸雲停從江洲回來之後,江于青那張小榻就撤出去了,二人睡在一張床上。江于青想了想,也沒有異議。
他遲鈍地發覺陸雲停似乎很喜歡和他親近。江于青并不抗拒這種親近,甚至很喜歡,如同叢林中的小獸互相挨蹭着,舔舐着彼此的毛發,親昵得讓人生不起半點防備。
陸雲停有時會親他,眼睛,鼻尖,嘴唇,江于青最難為情的就是陸雲停親他的嘴——不是厭惡,只是讓人不好意思。
少爺說他是他的童養媳,他們有婚書,那他們就是未婚夫妻了,有些些親昵之舉,也是情理之中。
二人一起睡過幾宿,陸雲停就發覺江于青夜裏腿疼得輾轉難眠,登時就急了,将別院裏的大夫連夜叫來替江于青看診。大夫是為陸雲停備的,三更半夜被小六叫醒時,還以為是陸雲停身子不适,當即着急忙慌地挎着藥箱就來了主院。
好嘛,來了一瞧,才發現要看診的不是陸雲停,而是身子結實,臉色紅潤的江于青。
老大夫心定了定,仔細診了片刻,對陸雲停道:“少爺,江少爺沒什麽大礙,就是長身體了。”
陸雲停一怔,也反應過來,有些哭笑不得,江于青整個人還裹在被子裏,頂着幾根睡得翹起來的頭發,歉意地對老大夫說了聲麻煩您了。
老大夫一走,等陸雲停爬上了床,江于青小聲道:“我都說了沒什麽事,它就是一陣一陣的,疼會兒就不疼了。”
陸雲停不置可否,卻捉住江于青的腿,道:“不是你疼得翻來覆去睡不着的時候了?”
江于青想抽回腿,卻被陸雲停囫囵地攥住了小腿,低哼了聲,含糊不清道:“要不我還是将我的床搬回來——嗷!”
話還沒說完,就教陸雲停重重地捏了把腿肉,陸雲停道:“荀大夫說揉一揉能緩解酸痛。”
江于青道:“我自己來就好了。”
陸雲停揚了揚下巴,不容置疑道:“坐着。”
江于青看着陸雲停,半晌,靠着枕頭坐在了床頭。陸雲停将他的腿搭在自己身上,掌心有力,貼着少年的膝蓋,腿肚子,說:“力道重嗎?”
江于青受寵若驚之餘,生出幾分窘迫,陸雲停身上還穿着素色單衣,長發随意地攏了起來,露出修長白皙的脖頸鎖骨,燭火昏暗,落在陸雲停身上更添了朦胧溫柔,看得江于青蜷緊腳趾,耳朵也紅了,陸雲停說了什麽也沒聽清,呆呆的應了聲,“啊?”
陸雲停瞥他一眼,眸光流轉,說不出的風情。
江于青呻吟一聲,自暴自棄地擡手擋了擋臉,心想還疼什麽疼?半點都不疼了,看着這張臉,哪兒還顧得上疼!無怪有人說秀色可餐,這豈止可餐,還止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