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74-75

第27章 74-75

74

江于青沒有想過家中還會有人對他被賣一事耿耿于懷,甚至想着要将他贖買回來,若說沒有觸動,那是假的。

在剛到陸家的那半年裏,江于青有意讓自己忘記江家村,忘記舍棄他的爹娘,還有家中的兄弟姊妹,種種都歸為不可追的舊事。經了江于安這一遭,反倒又想了起來。即便他如今已經過得很好,可被賣一事就如同一道舊瘡,不碰想不起來,可一撕開,又是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江于青有心事,陸雲停七竅玲珑心,自是能看得出來。此前他從來沒有想過江于青除了陸家,還會有別的親眷,他知道江于青是被他們家買下的,可江家賣了,陸家買了,無論中間有什麽理由,江于青以後就是陸家人了,和江家再無一分幹系。

陸雲停對江家人并沒有什麽好感,雖然是他們家先張的口,拿的錢登門,可人向來大都見的是別人的錯,再說,時下丁口買賣是承襲千百年來的常事,貧者要錢,貴者要人,陸雲停并不覺得他們陸家有什麽不對——那是你們江家賣的人,簽的賣身契。即便是沒有陸家,那随意來個李家,張家,江家人未必不會将江于青賣了。

若是買下江于青的是個惡主,江于青還指不定要受什麽磋磨,說不得早就死了。這麽一想,陸雲停就對江家兄弟喜歡不起來。

可這二人到底是江于青的血親。陸雲停想,如今找上門,是當真走投無路,偶然聽得江于青之名尋上門來?陸雲停那日聽了江于行那一番話,雖有些驚異,可也攔不住陸大少爺審視二人的來意。陸雲停商賈出身,他深谙人心難測之道,直接吩咐小六暗中查一查江家兄弟。他看着江于青自廂房中回來就有些魂不守舍,心裏微動,想,難道是因着那兩兄弟,江于青想起舊事,想回家了?

旋即,他在心中道,想什麽家?陸家才是江于青的家。

江家——江家算什麽?

陸雲停倒了杯熱茶,遞給江于青說:“別太擔心,洵大夫說他燒退了,要不了多久就能醒過來。”

江于青回過神,忙用雙手捧過那杯茶,他抿了抿嘴唇,小聲道:“小安已經醒了。”

陸雲停笑道:“那你也該寬寬心,”他說,“昨夜一宿沒睡,去歇會兒,吃飯時再喊你起來。”

江于青應了聲,可又杵着沒動,陸雲停索性搭着江于青的肩膀,讓他喝了半杯水,将外袍剝了,又除了履,囫囵地塞進了綿軟的被褥裏。突然,江于青伸手抓住了陸雲停的手,低聲叫了聲:“少爺。”

陸雲停垂下眼睛,看着江于青,聲音柔和了幾分:“怎麽了?”

江于青甕聲甕氣道:“少爺今晨起得早,不如也再睡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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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有心事,都學會拐着彎兒地說話了。陸雲停笑了下,幹脆也上了床,他一上來,江于青就挨了過來,仰賴地貼着他,夾着他的腿往他身上湊,活脫脫的要人安撫的小獸。陸雲停被他蹭得心軟,捏了捏江于青的耳垂,說:“你們兄弟也有幾年不見了,怎麽還不高興了?”

江于青卻沒有說話,陸雲停也不急,摩挲着的他的耳根脖頸,過了好一會兒,才聽江于青悶悶道:“我以為家中不會有人再惦記我,沒想到,二哥記得我,小安也記得我。”

陸雲停随口道:“嗯。”

江于青深吸了一口氣,苦笑了一下,說:“小安這個傻孩子,竟想着攢錢,要将我贖買回去。”

“……嗯?”陸雲停眉心跳了跳,若非要安慰江于青,只怕要親自奔下床榻,将那不知死活,不自量力的小子丢出去了。

江于青說:“小安還那麽小,要攢下一兩銀子,到底遭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

再說起這話,江于青不可遏制地心緒翻湧,有些難過,又有幾分無奈,喃喃道:“其實……我心裏一直是怨着他們的。”

“怨着我爹娘,怨着大哥,二哥……”江于青說,“還有小安。”

那時太過絕望茫然,想起江家村,所有人都蒙上了一層陰翳,變得面目可憎,不可原諒。

陸雲停低下眼,看着江于青眉宇間的痛色,二人相識三年了,他還從未見江于青如此難過過。江于青這人心大,性子也堅韌,就算是當初初入學堂時,受同窗排擠,課業也遠不及同窗,都不曾有過一絲氣餒傷心,每日都笑嘻嘻的,對誰都是一副好脾氣。陸雲停不期然地想起他頭一回見江于青時的樣子,那時……或許是江于青正當痛苦之時吧,心中彷徨難過,又怕,還要受他的冷眼嘲弄,一念及此,陸雲停心中生出幾分疼惜和懊悔,忍不住擡手摩挲着江于青的腦袋,低聲道:“剛來陸家時,你是不是很害怕?”

江于青一怔,想了想,道:“有些吧。”

那就不只是有些了……陸雲停想,不過好在來得及,他們還有足夠長的歲月,能夠讓他對江于青好。

陸雲停道:“你可知若是我被爹娘賣了,我會如何?”

江于青不解地看着陸雲停,陸雲停臉上沒什麽表情,不鹹不淡道:“沒有機會回去就罷了,若是教我得勢,我定要回去,讓他們悔得哭天喊地,管他什麽爹娘不爹娘,孝道不孝道。”

“你可知三年前,我若死了,你會得個什麽下場?”

陸雲停道:“你沖喜無用,我爹娘再心善,喪子之痛之下,難保不會遷怒于你,就算不會要你的命,陸家也再容你不下。你會被發賣出去,要是運氣不好,碰上惡主——不需惡主,随意哪戶人家,你看那朱門绮戶,哪處不是鮮血染就?”他語氣冷靜,像在訴說再為稀松平常之事,道,“簽了賣身契的,命賤如草芥,即便是被主家打死了,那也只能認命,草席一卷丢去亂葬崗做孤魂野鬼。”

“你爹娘賣了你得了五十兩,你的這些被留下的兄弟姊妹,再是良善,也是受益的,”陸雲停冷酷道。

江于青呆了呆,看着陸雲停,陸雲停語氣又是一緩,道:“江于青,你記着,你不虧欠江家任人。你可以怨恨,也可以原諒,這是人之常情,你不必自苦,也無需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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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停一番開解,着實讓江于青心情纾解不少,他一宿未睡,又勞心勞神的,聞着屋中清淡的安神香,抱着陸雲停,心中安定,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這一睡就是半日。

再醒時,江于青一身頹喪氣去了個七八成,又精神抖擻起來。江于青好就好在心大,難過的情緒留不久,頂能自我開解,更遑論身邊還有個陸雲停。

少爺說的對,二哥也好,小安也罷,他并不欠他們。

小安能為他做到這個地步,他心中很感動,當年被家人舍棄而留下的陰霾都淡了不少——有人還惦記着他,他并不曾被所有人抛棄,但他沒有必要因此覺得有愧于小安。江于青心中不再抗拒江家村的往事,假以時日,他便能慢慢釋懷此事。這世上緣深緣淺說不清,有人緣分深,合該走在一處,有人便只有淺淺一道,稍不留神就随風而逝。

他們這段親緣或許也是如此。

江于青在江于行和江于安面前也坦然了許多。

江于安不知和江于行說了什麽,兄弟幾人再相見時,他二人眼睛都是紅的,江于安卻不再說着要将他贖回去,這讓江于青松了口氣。

江于安赤子心性,若有選擇,江于青并不願意傷他心。

後來江于行對江于青說,他已經把話和江于安說清楚了,他們知道該怎麽做,不會教他難做。江于青神色複雜地看着這個二哥,說實話,他和江于行并不親厚。江于行性子野,腦子也聰明,不耐地裏的活計,終日就和村中的一些年歲相仿的少年進山下河,時常惹得他爹娘抄起棍子逮着他揍。

江于行雖頑劣,卻更得他爹娘喜歡。

相較之下,只會悶頭幹活,沉默怯懦的江于青,就很不招人喜歡了。

江于行和江于青雖是兄弟,二人同住一個屋檐下,同睡一張床,可性子不相投,感情也淡薄。可再淡薄,那也是親兄弟,江于行自诩為兄長,那時業已懂事,哪裏能看着弟弟就這麽被賣了?

江于行也曾抗議過,可也僅止于此了。

如果不是此番來江洲,聽見江于青的名字,他都不曾想過他們還再見。現在看到江于青有這番際遇,心中不是不高興的,也舒了口長氣,這樣再好不過,他們也能放心了。平心而論,江于行不是沒動過別的念頭,他在外做工,見多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故事,尤其是到了陸家的別莊,見江于青又得陸家重視,心中自也想歪過。可念頭一動,又霎時清醒,無論陸家如何,也和江于青無關。江于青是被他們家賣出去,被陸家買下的,江于青自己尚且要小心行事,他們哪裏還能這樣不知廉恥?

江于行雖沒有讀過書,不懂什麽大道理,可大是大非心裏自有一杆秤。

不該是他的,半點兒都不去貪。想通了此間關節,兄弟三人心中亮堂堂,相處起來無形中竟多了幾分默契和自如。

江于青說:“二哥,謝謝。”

江于行撓撓腦袋,道:“說什麽謝,是我們該謝你才是,”他看着江于青,輕聲說,“謝你收留我們。”

江于青搖搖頭,笑了,江于行看他笑,便也笑了,很有幾分一笑泯恩仇的意味。

江家兄弟将話說開了,陸雲停卻記着那小的想“拐走”江于青一事,心裏防得緊,一連數日都待在莊子裏,江洲城也不回了,賬簿公事都在莊中解決。

開玩笑,他好不容易養得這麽白嫩可人的童養媳,眼見着就要豐收了,還沒啃上一口,先有人想拔了抱走,陸少爺能忍?這人要不是江于青的弟弟,陸雲停一準兒讓他這輩子都別想再出現在江洲。

江家人別的不說,于人的喜惡卻是一脈相承的敏銳。別看陸雲停待二人周到客氣,不顯半點少爺脾氣,可江于行和江于安還是對陸雲停有幾分懼意,旋即又想江于青日日都要照顧這位陸少爺,便悲從中來,生出幾分欲拯救自家哥哥(弟弟)而不能的無力來。

看來富貴也不是這般好受用的。

江于青對他們之間的這點平靜之下的湧動毫無覺察,心定了,他每日往返于書院別莊之內,課業忙碌至極。

這一日,江于行起得早,見江于青自房中出來,臉色便有幾分古怪。在這別莊裏也住了幾日,江于行發覺江于青竟每日和那位陸少爺同吃同住,二人甚至同睡一榻,有一回他還見陸雲停伸手摸江于青的脖子,動作很是暧昧狎昵,給江于行都看愣了,反應過來之後先是大驚,又是惱怒。

鎮上的趙員外有百畝良田,江于行曾跟着村中的青壯去他莊子裏做工,就聽聞那趙員外老爺有些見不得人的癖好——喜愛年少俊俏的少年郎。

莊子裏的人說起時神情下流,道那趙員外就愛走旱道,江于行年紀小,聽得一知半解,張嘴就笑問,旱道,什麽旱道?

那幾人粗聲笑起來,當中一人兩手抱圓做了分桃的手勢,道,幹男人屁股,可不就是旱道?

江于行登時反應過來,一張臉漲得通紅,說,瘋了嗎?那兒——那兒怎麽能——

那個字他說不出來。

幾人嘿嘿笑起來,末了,有人道,人家有錢人,就愛玩兒點不一樣的,要說起來前朝還有娶男人的呢。

江于行耳邊似乎浮現了那些人下流的笑聲,面色愈發古怪,拉住江于青的衣袖将他拽到一處,江于青不明所以,問道:“二哥,怎麽了?”

江于行說:“你和陸少爺睡……睡一張床?”

江于青點頭道:“對啊,少爺怕冷,身子涼,要人暖着床。”

江于行心裏稍稍一松,又埋怨起這少爺毛病也忒多,睡覺還要大活人暖床,又問道:“就只是暖床?”

“于青,陸少爺,陸少爺沒有欺負你吧?”

他問得吞吞吐吐,江于青更奇怪了,道:“少爺對我很好,怎麽會欺負我?”

“哎——”江于行也不知怎麽說,他已過弱冠之年,換了別的男人這個年紀,孩子都能走了,他雖未娶妻,可到底在村中時常和那些半大的小子厮混,該懂的都懂了。可懂是一回事,說出來又是一回事,還是說給自己的讀書人弟弟,他猶豫道,“就是——怎麽說呢,”他努力想将話說得斯文一些,可到底不曾讀過書,幹脆問他,“陸少爺怎麽沒有娶妻啊?”

提及娶妻,江于青神色頓了頓,道:“少爺從前身子不好,想來是無心女色。”

江于行靈光一閃,問道:“那男色呢?”

江于青:“……啊?”

江于行嚴肅地盯着江于青,可下一瞬,他的臉色就變了,他在江于青脖子裏發覺了兩處紅痕。這時節,總不能是蚊子咬的,更不像江于青自己撓的,他瞪圓來了眼睛,指着江于青的脖子,道:“這……這,這是什麽?”

江于青伸手摸了摸,後知後覺地想起什麽,耳朵先是一紅,眼神閃躲,“二哥……”

江于行咬牙切齒道:“是不是那姓陸的弄的?”

江于青:“二哥——”

“就這還沒欺負你?”江于行氣得差點跳起來,“這欺負大了,這是将你當什麽呢!”

江于青看着江于行暴跳如雷的模樣,有些詫異,卻道:“二哥,你這麽生氣做什麽?”

“我這能不生氣嗎?他都那什麽你了!”江于行氣得兩眼通紅,似乎要去和陸雲停拼命,江于青将那兩字補全了,“歡好?”

江于行呆住,“你說什麽?”

江于青不緊不慢問道:“二哥是因着少爺和我歡好生氣?”

江于行:“……啊。”

江于青奇怪道:“這有什麽可生氣的。”

江于行:“……”

江于青道:“二哥,你知道陸家為什麽要買我嗎?”

江于行已經麻木了,直直地看着江于青,江于青說:“陸家買我,是來給少爺沖喜的。”

“換而言之,我是少爺的童養媳,”江于青說,“我是少爺的人。”

江于行:“……”他艱難道,“我以為你只是被買來做奴仆的——”

江于青笑了,道:“二哥,買奴仆何必大老遠去江家村。”

江于行沉默下來,過了許久,他才擡起眼睛看着江于青,說:“也就是說,你以後,要嫁給陸少爺?”

這回換江于青沉默了。

江于行皺着眉毛,道:“你和陸少爺,你們會成親嗎?”

江于青嘆了口氣,說:“不會吧。”

江于行:“??”

江于青道:“依着陸家的門第,哪有娶一個男人做妻的,那豈不是讓人嗤笑?”

江于行想說這有什麽可笑的,可心裏也明白,時下農戶尚且不娶男妻,這些富貴人家,更是如此,就如那趙員外,便是喜歡男孩兒也不過是養着玩玩,府裏還有正兒八經的夫人和姨娘。這麽一想,一團火蹭的一下又冒了出來,說:“那他不想和你成親,還這麽對你?!”

江于青輕聲道:“我也不能和少爺成親,陸家和少爺對我恩重如山,我不能讓陸家蒙羞,讓少爺擡不起頭。”

江于行似懂非懂,道:“那你們還這樣——是不是他強逼你?”

他大有江于青說個是,就要豁出去也要和陸雲停搏個你死我活,江于青搖頭道:“少爺沒有逼我。”

他說:“是我願意的。”

江于行倒抽了一口冷氣,直勾勾地盯着江于青,說:“為什麽啊?你喜歡他?”

江于青思索須臾,點頭道:“應當是喜歡的,我見着少爺就歡喜——”這話聽得江于行牙酸,又有些恨鐵不成鋼,更怨怪陸雲停将江于青帶壞了,他好好的弟弟,小時候老實得要命,哪裏懂這些花花東西。定是那陸雲停誘拐了江于青,如今可好,将人弄上邪道,就不管了。

江于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發愁地抓了抓腦袋,道:“那怎麽辦?”

江于青笑笑,道:“等少爺尋得佳婦,成了親,我那時若是已經中舉,便是不能榜上有名,或可去京城國子監讀書,若是僥幸得中,我朝三甲入翰林,二甲也自有去處。要是少爺成婚得再早些,我便搬去書院苦讀,也沒什麽不好。”

江于青這番話聽得江于行腦中發懵,可大體明白了他的意思,眉毛就擰了起來,道:“既然陸少爺早晚都要成親,你們這算怎麽回事?幹脆不如早點斷了,這對你和陸少爺都好。你想想,陸家就算是想要你沖喜,現在他不是沒事了嗎?陸家這樣的人家,肯定還是想要他娶個姑娘的,你再和他這樣——要是被陸家老爺知道了,還指不定要怪你,到時落個裏外不是人。”

“再說,他們這些人最重臉面,要是你和他的事傳出去,那不是壞了陸少爺的名聲?”

“于青,你聽二哥一句,你即便是想報答陸家,可這世上報答的法子多了去,別傻乎乎的将自己搭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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