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73

第26章 73

72

土地廟破舊,籠罩在一片清冷的月色之中,陸刀周全,出府時提了燈籠,幾人借着寫了陸府字樣的燈籠走入破廟內。

江于行挂心江于安,一下馬車便擡腿朝裏頭跑去,江于青遲疑片刻,加快幾步跟在了身後。

如江于行所說,廟內還住着兩個老乞兒,他曾托他們幫忙看顧江于安。夜已經深了,他們踏入廟內的動靜大,将那老乞兒驚醒了,無措地看着這幾個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人。

江于青借着燈籠的微光,也看清了躺在茅草堆裏的江于安。

江于安是家中最小的弟弟,是他看着長大的,他離開江家村那一年,江于安十歲出頭。他走得匆忙,并沒有見着江于安,如今的江于安比記憶裏長開了許多,可瘦小伶仃,一張臉發紅,嘴唇幹裂,竟是已經人事不省了。

江于行慌道:“……好燙!我今早離開時他分明沒有燒得這麽厲害……”

“小安,小安!”

江于青心中也是一沉,忙叫:“荀大夫!”

荀大夫是夜裏被人叫醒的,颠了一路,還有些弄不清狀況——在馬車上時他聽江于青叫這小乞兒二哥,心裏雖奇怪,可人命關天,也不容他多想便走上前去替那小孩兒看診。

荀大夫一番診治,道江于安情況不容樂觀,這孩子體弱,又受了風寒,風邪入體,已經拖了好幾日,如今高燒不退,若是放任下去,只怕——

江于青低聲道:“荀大夫,有勞您施妙手。”

荀大夫說:“此地腌臜,得先尋個幹淨地方。”

江于青沉默了片刻,夜已經深了,城門已關,此時根本無法進城尋客舍,只能将他們帶回別莊——江于青不說話,江于行心裏發慌,怔怔地看着江于青,卻沒有說話。

過了片刻,江于青深深地吐出口氣,道:“先回莊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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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又原路折回了莊子,下人手腳快,臨時收拾出了一間客房安置江家兄弟二人。荀大夫替江于安檢查了身體,發覺他身上還有被毆打留下的舊傷,所幸都不重,腿骨也未受損,只是仍需要好好将養着。

元寶本想勸江于青去休息,明日還要去書院,他想了想,對元寶道:“元寶,勞煩你明日去替我尋老師說一聲,我要告一日的假。”

元寶應了聲。

當天晚上,江于青和江于行都一夜未睡,江于行小聲地對江于青說:“對不起。”

江于青沒有多說什麽,他問江于行道:“你是如何尋來這兒的?”

江于行說:“問來的,我在茶館時聽他們提起你,就想去找你,問了好幾個人,才知道你在這邊的書院讀書。”

江于青随口嗯了聲,目光落在床上的江于安身上,卻也不知和江于行說什麽,他不言語,江于行也無所适從,拘束地坐在小鼓凳上。兄弟二人就這麽在屋中安靜地坐着,守了江于安一夜。

陸雲停是當日上午回的莊子,小六手中還抱了一個木桶,桶子裏游着半桶銀魚。

江于青一聽聞陸雲停回來就迎了出去,“少爺!”

陸雲停看了眼天色,詫異道:“怎麽沒有去書院——”他眉心擰了下,上下地打量着江于青,說:“可是出什麽事了,還是身子不舒服?”

江于青一聽他話中的關切,更是愧疚無措,他這幾年從未有過越矩之舉,可昨夜,卻未經陸雲停允許就收留了江于行和江于安。陸雲停瞧他臉色不對,伸手摸他的臉,道:“怎麽了?”

江于青一宿都沒合眼,一是因為記挂江于安,二來則是心中不安,不知如何面對陸雲停。他看着陸雲停,低聲道:“少爺,我……”

“我昨日碰見了江于行,”江于青一閉,索性坦白了,“他是我以前家中的人,是我二哥。”

江于青小心地看着陸雲停的臉色,惴惴難安,他抿了抿嘴唇,小聲說:“他和小安在江洲做工,可小安出事了,病得厲害,我便自作主張收留了他們。”

他深吸了一口氣,說:“此事是我不對,請少爺責罰。”

陸雲停教他一通話打得措手不及,江于行?以前家中的人?是——江家人?他眉心慢慢皺了起來,陸雲停險些忘了,江于青是有家人的。

江于青是被他們家買來的。

陸雲停神色莫測地盯着江于青,他不說話,江于青心中更是忐忑,低聲道:“等小安好些了,我便讓他們離開,不會給少爺,給陸家添麻煩的。”

陸雲停看着他臉上的不安,心裏莫名發堵,帶幾個人回來也值得慌成這樣,這是從來沒有将陸家當成自己家?

陸雲停伸手掐了掐他的臉頰,道:“行了,留了不就留了。”

“帶我去瞧瞧。”

江于青:“啊?”

陸雲停眉梢一挑,說:“好歹與你同姓江,”他對小六說,“把魚拿回後廚去。”

小六應道:“是,少爺。”

陸雲停道:“今日府裏送來了一桶銀魚,我帶了一些,你想煮湯喝還是煎着吃?”

江于青讷讷道:“都好。”

“少爺,你不生氣嗎?”

陸雲停反問道:“我為何生氣?”他看着江于青,說,“那是你兄弟,想來是病得厲害你才會将人帶回來,我有什麽可生氣的,總不成要你見死不救。”

陸雲停認真地說:“江于青,這也是你家。”

江于青鼻尖一酸,看着陸雲停,心想,陸家對他恩重如山,他不能辜負少爺,辜負陸家。

江于行自知道陸家的少爺回來,便坐立難安,他怕牽連了江于青,也怕被趕出去。

直到陸雲停和江于青一道擡腿進門,江于行登時就繃直了身體,擡頭看了過去,和陸雲停打量的眼神對了個正着。

江于行呼吸都窒了窒,他局促不安地朝陸雲停見禮,說:“見……見過陸少爺。”

陸雲停道:“不必多禮。”

江于行自小到大還未見過這樣容色逼人的男人,陸家的這位少爺長得好,天上的仙人似的,可讓人只敢遠遠地看着,還不敢多看。江于行緊張地掌心都出了汗,他咬了咬牙,道:“陸少爺,都是我求三兒,求着他收留我們兄弟的,您放心,只要小安醒來,我們就走,一定不會麻煩您。”

此話一出,陸雲停目光落在江于行臉上,青年和江于青長得并不像,和那股子勁兒倒是……有幾分相似。

倒無怪是兄弟。

陸雲停曾想,能将自家孩子賣了的人,也不是什麽好人,陸雲停見過了被利蒙心的人,沒想到這江于行竟能說出這番話,倒是個拎得清,懂分寸的。思及此,陸雲停眼中的審視淡了幾分,微微笑了下,道:“無妨,于青雖說如今是陸家人,可你們是他的兄弟,就安心在這莊子裏養病吧。”

“有什麽,等病養好了再說。”

陸雲停這話說得江于青和江于行都感激不已,江于青更是愈發堅定心中所想。陸雲停并未在客房中久留,他對江于青道:“回頭我會交代荀大夫,仔細照顧他的身體,你別擔心。”

江于青點頭:“多謝少爺。”

陸雲停說:“你我之間,不必言謝。”

江于安是晌午醒來的。

他醒來時還以為自己死了,呆呆地看着鵝黃的帳子發愣,床是軟的,被子也帶着香,難道地府裏的床這樣舒坦?

旋即,他就聽到一聲驚喜的叫聲,“小安,你醒了!”

江于安慢慢轉過頭,就看見了激動的江于行,他眨了眨眼睛,叫道:“二哥?我沒死?”

江于行又笑又氣,說:“什麽死不死的,別說這話。”

“你好着呢。”

江于安應了聲,問他,“我們這是……在哪兒?”他怔怔地看着屋內精致的陳設,後知後覺才發現他二哥身邊竟還有一人,這人生得面容白皙,眉眼清隽,是張一見就讓人心生好感的臉,瞧着……還有點兒熟悉。

“小安,”江于青開了口。

江于安愣愣地看着,“你是——”

他若有所覺,可又不敢認,更不敢叫出口。江于行笑道:“你不是一直想找三哥,怎麽,三哥在你面前還認不出來了?”

江于安聲音提高了幾分,“三哥?!”

他睜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于青,江于青朝他笑了笑,說:“嗯,是我。”

江于安下意識地坐起身,伸手去抓江于青,江于青伸出手,就讓他握住了手腕。江于安蒼白的臉都脹紅了,可這實在太震驚,面前的人和他記憶裏全然不同,他一下子竟叫不出口。突然,江于安想起什麽,撸起江于青的衣袖,就見他白皙的手臂內側有一道淺淺的舊疤——這是他小時候貪吃樹上的棗兒,他三哥被他纏得沒辦法,只能爬樹上去摘。

可低處的果子都讓人摘光了,只有高處的還有幾個,江于青摘了棗兒,卻從樹上摔了下來,手臂也是那時劃傷的。當時血流了好多,江于安吓壞了,後來他們爹娘請了村裏的大夫來看,花了五十文包紮了傷口,江于青挨了他爹娘好一頓罵。

疤痕做不得假,江于安眼睛一下子就紅了,“三哥……三哥!”

他抱住江于青,哇的一聲就嚎啕出來,江于青有點兒無措,擡手輕輕拍了拍江于安,道:“好了,你燒才退,這樣哭對身子不好。”

江于安嗚嗚咽咽,“三哥,我終于見到你了!三哥嗚……”

他哭得凄慘,江于行眼睛一紅,也別過了臉,說:“我去給小安拿藥。”

江于青:“好。”

江于行退出了屋子,江于青拍着江于安的後背,說:“不哭了。”

江于安緩了好一會兒才止住眼淚,眼睛通紅,他緊緊抓着江于青的手不放,問他:“三哥,你這幾年過得好嗎?”

江于青笑了笑,點頭道:“很好。”

江于安望着他,水珠子在眼睛裏打轉,哽咽道:“那年我回家才知道……才知道爹娘将你賣了,我本來想求爹娘将你換回來,不要那什麽五十兩,可爹娘怎麽都不願意。”

江于青說:“沒什麽,我若還在家中,大家都得餓肚子。”

江于安大聲說:“我寧可餓肚子!”

江于青笑了,揉了揉他的腦袋,說:“說什麽傻話,五十兩銀子,能給家中建新房,給大哥娶妻,給家中買糧熬過一個寒冬,也沒什麽不好。”

江于安卻很固執,說:“就是不好,我要三哥,我要一家人在一起。”

他看着江于青,用力抹了抹眼睛,說:“三哥,你再等等我,我會努力掙錢,把你贖回來的。”

江于青一怔,問他:“你跟着二哥出來做短工,是為了掙錢……贖我?”

江于安用力點頭,他抿了抿嘴唇,猛地想起什麽,說:“我衣服呢?”

“三哥,我衣服呢?”

江于青說:“你的衣服髒了,拿去洗了。”

“三哥,我衣服夾層裏還有五十文錢,你別讓他們給我弄丢了,”江于安擔心地說。

江于青沉默地看着江于安,沒有說話,江于安道:“加上這五十文,還有我這三年裏攢下來的錢,已經有快一兩銀子了。我現在年紀還小,等我再長大一些,我能幹的活兒就多了,我可以賺更多錢的。”

江于安望着江于青,小聲地叫道:“三哥……”

江于青輕輕地笑了一下,對江于安說:“小安,你聽我說,我現在在陸家過得很好。”

江于安說:“被賣出去的哪有好的!三哥,你別安慰我!”

江于青想了想,道:“或許是我比較幸運吧,小安,我在陸家過得——”他頓了頓,“比在家中好。”

江于安呆住。

江于青說:“這幾年裏,陸家養我,教我,供我讀書,無論是夫人、老爺還是少爺,都從未将我視為下人。”

“小安,爹娘已經将我賣了,無論是出于何種緣由,我都已經算不得江家人了,”江于青平靜地說,“我回不去,也不會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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