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86

第36章 86

86

二人之間那層薄薄的窗戶紙被徹底捅破,好像沒什麽變化,又好像一切都變了。

先前陸雲停“病”時,江于青向書院告了幾日假,他是書院夫子眼中的佼佼者,又最是勤勉,他告假自無不允。他在陸府中休了旬假又過了兩日,就打算收拾東西回書院了。

即便江于青知道陸家二老已經知曉他和陸雲停的事,可不曾擺在明面上,他委實不知如何向二老張口。沒成想,此事竟是陸夫人點破的。

彼時江于青正陪着陸夫人在花房中侍弄她種的花花草草。

陸府內有一座暖房,琉璃作窗,外頭寒意凜冽,花房內卻如春一般暖和。江于青挽着袖子,替陸夫人遞遞剪子,抑或澆花的水壺。陸夫人愛花,當中有一株金星雪浪開得尤其好,白生生的花蕊團簇着綻開,花香盈鼻,很有幾分春意。

江于青笑道:“夫人,這株金星雪浪開得真好。”

陸夫人笑笑,伸手輕輕碰了碰花瓣,道:“這株花還是雲停去臨州時着人送回來的,一路長途跋涉,險些就活不了了。沒成想,移入這花房裏,竟一日一日地又好了起來。”

江于青說:“夫人這般精心照顧,它自是要好好鉚足勁兒回報夫人的。”

陸夫人笑了起來,道:“你慣會哄我開心。”

突然,她問江于青,“于青啊,你來陸家幾年了?”

江于青一怔,說:“四年了。”他是十四歲那年仲夏來的陸府,而今已經十八了,日子過得真快。

陸夫人也這般感嘆,“好像還是昨天的事,一轉眼你和雲停都長大了。”

江于青擡起眼睛看着陸夫人,抿了抿嘴唇,說:“夫人——”

陸夫人瞧出了他的欲言又止,拍了拍他的手臂,輕嘆了口氣,道:“于青,你和雲停都是好孩子,”她說,“也許這都是命中注定,當日那大師算出了你的生辰八字,替我們指路尋着了你,你又果真将雲停留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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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天意,”陸夫人說,“你不必覺得有愧于我們。”

江于青聽着她溫溫柔柔地說着這些話,眼睛一熱,低聲叫了句,“夫人,對不起……”

“傻孩子,”陸夫人眼睛也微紅,道,“你哪有對不住我們的地方?該是我和老爺對你說謝,雲停……雲停這個孩子,打小就體弱多病,大夫說他活不過弱冠,我們雖不願相信,可年年見他那風一吹就要喝上半月黃湯的身子骨,我們再是不想信,也無可奈何。”

“那年,若不是你為雲停沖喜,将他打鬼門關前拉了回來,我們都不知如何是好。這幾年,雲停的身子一日一日見好,你不知我和老爺有多高興。”

陸夫人看着江于青,道:“我和老爺不知你和雲停時……的确想過,将那紙婚書作罷,你們以後以兄弟相稱,等時機成熟,便為你們尋門好親事,這才是時下男兒該走的路。”

江于青心中一緊,沒有說話。

陸夫人道:“你們如今還年輕,只是教每日都在一起的情分迷惑了眼,分不清真的喜歡還是這麽幾年習慣了,怕你們将來後悔——倒那時,莫說做兄弟,只怕還要反目結怨。我們不得不多想一想。”

江于青沉默片刻,輕聲道:“夫人,我對少爺,是真的喜歡,不是習慣,也不是報恩。”

“只是喜歡。”

陸夫人深深地看着江于青,說:“以後不悔?”

江于青想了想,道:“我現在說不悔,夫人只怕也要覺得我是還年輕,以後難免生出別的心思,”他道,“我的賣身契還在少爺手中,他日我若反悔,聽憑夫人處置。”

江于青的賣身契早在他考童生那一年,陸雲停就想還給他,江于青卻沒有接,只是讓陸雲停替他保管。

陸夫人說:“即便來日你步入官途,因着這樁婚事受人非議,影響前程——”

江于青道:“不悔。”

“飲水思源,沒有陸家,就沒有今天的江于青。要是我的前程要舍棄少爺,”江于青說,“不要也罷。”

陸夫人看着少年沉靜堅定的面容,恍了恍神,半晌,道:“那就好,那就好。”

“我這一生只得雲停一個孩子,後來又得了一個你,你雖不姓陸,可這幾年下來,你在我們眼中,和雲停也沒什麽不同,”

江于青怔怔地看着陸夫人,陸夫人笑笑,輕聲說:“這些日子,是我和老爺想岔了。以前雲停身子差的時候,我都在佛祖前,求上天保佑他身體康健,長命百歲。如今他好好的,我們還有什麽可求的,難不成還要因着旁人的閑言碎語,生生逼迫你們分開,教你們兩相痛苦?”

“我們活到這個年紀,早就明白,外人的贊譽也好,诋毀也罷,都是虛的。只要你們兩個孩子互相扶持,長長久久地走下去,那就是最好的事。”

江于青心中大為震動,再忍不住,眼裏添了水色,“夫人,謝謝,我會和少爺好好的,會好好照顧少爺——”

陸夫人被他逗笑了,道:“不成,這你還不得被雲停欺負死?”

她認真地說:“兩個人要在一起,只有互相照顧,沒有誰一直照顧另一個的道理,這樣再好的感情也走不長久。”

江于青吸了吸鼻子,重重點頭:“嗯!”

江于青自花房回去後,正巧碰見了剛走出書房的陸雲停,陸雲停一眼就瞧見了江于青泛紅的眼睛,捉住他手臂,道:“怎麽了這是?”

江于青正被陸夫人那番話感動得稀裏嘩啦的,見着陸雲停,心裏軟塌塌得不像話,摟着人家的腰就往他懷裏撞。陸雲停有些受寵若驚,江于青在外頭矜持,親近也是有度的,這樣親昵的擁抱少有。他笑了一下,捏了捏江于青的脖子,說:“到底怎麽了,不是和娘去花房了嗎?”

江于青:“嗯。”

陸雲停:“別嗯啊,怎麽了,去的時候還好好的,回來就紅了眼睛——是娘說了什麽?”

陸雲停不說還好,他一說,江于青鼻尖發酸,用力在陸雲停肩頭蹭了蹭,又嗯了聲,補充道:“夫人真好。”

“陸家真好,”江于青又說。

陸雲:“……?”

“就我不好?”

江于青笑了,說:“少爺也好。”

見他笑了,陸雲停心才放下,捏了捏他的耳朵,道:“和娘聊了什麽,能将眼睛聊紅。”

江于青含含糊糊地不說,又嘿然一樂,板着臉認真道:“少爺,我上輩子一定做了許多好事。”

“要不怎麽能讓我給少爺沖喜,還真讓少爺好了。”

“這就叫命中注定,”這話陸雲停受用,道:“可惜那術士尋不着了,不然得給他一個大紅封。”

江于青深以為然地點頭,陸雲停看着江于青,心想,他上輩子也許也做了許多好事,才讓這個人早早地出現在他身邊,自此再冷的寒冬也有春意萦繞。

兩年後。

四月初六,京都春意和暖,長街旁杏花開得熱烈,一簇一簇白如飛雪立樹梢,平添了幾分熱鬧。

可花再熱鬧,熱鬧不過狀元打馬游街。這一日是好日頭,暖融融的太陽挂在穹頂,天色碧藍,白雲如織。街上人群熙攘,連兩旁的茶樓酒肆都坐滿了人,就等着新狀元郎率着進士游街。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本朝文風極盛,尤其是京都要地,路邊小兒随口都能背出幾句詩,如此之下,殿試欽點狀元之後的誇官之儀愈發顯得受人矚目。

“來了嗎?來了嗎?”有心急的已經忍不住探頭看起來。

“早着呢。”

“也不知今年的狀元郎,會出自哪個州府。”

這個話一出,頓時就争論起來,這個說那必須是他們臨安的張貢士,那個說他覺得一定是今歲春闱會元官铎,又有人說會元未必就是狀元,說不得殿試就被別人拔了頭籌,争得好不起勁。

這些民間的争論江于青不知道,也無暇關注,此刻他正看着那張金榜上最上頭的江洲江于青三字發怔,澎湃的心緒過了許久才慢慢平靜了下來。

兩年之後的江于青褪去了青澀,長身玉立,姿容清俊,俨然那拭去塵灰的明珠,綻放着柔潤內斂的光華。

馬是踏雪神駿,挂着銀鞍,一旁的宮中內侍笑盈盈道:“狀元郎,請吧。”

江于青客客氣氣地朝他颔首,利落地翻身跨上了馬,他一動,浩浩蕩蕩地儀仗隊便動了起來。有旗鼓開道,儀仗隊自龍門而出,一路鑼鼓聲不絕,迤逦而入鬧市。

領頭的便是一甲進士,江于青是狀元郎,自是在最前頭。他正當年輕,又生得膚白清俊,端得惹人注目,有大膽的姑娘便将手中的錦囊鮮花都朝他丢了過去。

這是本朝的風俗,進士游街時,百姓可抛擲鮮花錦囊以表祝賀。

江于青落了滿身花,惹得一旁的探花榜眼都笑起來,前三甲只江于青最年輕,自是得更多偏愛。馬行得慢,江于青無奈,只得拱手朝四周百姓言謝,目光卻有意無意地尋找着什麽。突然,一支杏花抛了過來,正落入他懷中,江于青看了過去,就見二樓的窗口,俊美的青年正瞧着他笑。

不是陸雲停是誰?

江于青莞爾,撚起那支杏花,擡手簪在了自己的帽邊,說不盡的意氣風發,少年風流。

陸雲停也笑了,他一笑,眉眼粲然,将茶樓旁開得正熱鬧的杏花都襯得失了顏色,陸雲停舉起手中的酒杯遙遙一賀,口中無聲道:“等你。”

江于青自然是看懂了,如潮的贊譽聲都不及那兩個字來得動人,江于青心中大定,又生出幾分迫切來,想自這迷人眼的名利裏脫身而出,拉着他們家少爺相對而坐,只二人,共飲一壺酒,同享心中再純粹不過的喜悅。

不知誰點燃了鞭炮,噼裏啪啦的鞭炮聲響中,春風攜着赤誠的少年心事,共赴漫漫餘生。

——完——

作者有話說:

正文就到這兒吧,他們的人生很長,故事也很長。

感謝大家陪伴走過他們的這段少年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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