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謀局

雲州城的城北是一處村落,沿水而居。

這一帶的土地受王氣蒸蔚,廣袤肥沃,又是進城要道,屢屢有各地的行客駐足補給食水,逐漸便形成了一處驿站農莊。

沿途走來一路上都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屋宇,完全迥異于雲州城內的建築。如歌如笑四處觀看,慕容素也倍感新奇,“你們家住這裏?”

“不是。”李複瑾牽着馬走在最前方,輕描淡寫地回答,“是我叔父住在這裏,我此次來雲州,就是為了來投奔他。”

“你不是本地人?”

“嗯。”他平平道:“我家在涼城,只不過近年生意落敗,這才過來王都投奔親戚,也好讨個生計。”

“做生意?”慕容素有些驚訝。她一直覺得他音容舉止不似常人,想來家中商道經營也是做得不小。

“不知李公子家中過去做何生意?”就在這時,一路沉默的莫钰突然開了口。

問話很平常,只是從一向淡漠的莫钰口中問出來,确實讓人有些奇怪。李複瑾意味不明地回頭望了他一眼。

少年依舊面龐冷落,疏淡的眸卻暈着一絲試尋。

“古董。”他默了一下,然後輕笑,“我們家是古董世家,只不過這些年邊境戰亂,生意實在做不下去。”

牽馬拐進一座寬敞的村院,院子不大,卻也七七八八地敞着幾間房。院子中央立着一顆粗壯的桐樹,看樣子已有百年。不遠處的馬廄裏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在刷馬,聞聲轉過了身。

“侯平。”李複瑾喚道。

少年立即撂下手中的活計,畢恭畢敬地過來牽馬。慕容素大抵認了出來,正是那日後來叫走他的少年。

“告訴顧嬸有客人來,收拾出四間客房。”

“是。”侯平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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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間就夠。”還未待他挪動步子,莫钰忽然淡聲說道。

侯平頓了一下,擡頭望向自家公子,有些不知所措。

李複瑾瞥了他一眼,見慕容素并未出言否決,便道:“聽客人的。”

“是。”

·

被安排的客房在二樓的最西側,是這間驿站裏最大的房間。

屋裏陳設清雅空蕩,推開窗便可見遠處起伏的山脈。雖比不得汝墳殿輝煌精致,但總比流落街頭好的許多。

将他們引至此,李複瑾略略說了幾句便離去。過了一會兒又去而複返,較比方才手中多了幾瓶藥油藥粉,他大概囑咐了她們各類藥品的用途,淺暄幾句又邁門而去。

踏出房門,便看見莫钰抱刀倚立,一臉從容地打量着周身的每一寸環境,不落分毫。

李複瑾在他背後無聲站定,隔着幾步的距離,凝神盯住他。

直至四周的每一縷細節全部落入眸中,莫钰轉過身。同一時間背後的人露出一抹好整以暇的笑來。

“兄臺确定不用再辟一間房嗎?”唇角是異常和煦的弧度,看似無害,溫潤非常,“夜裏風涼。”

“不必。”莫钰漠然地啓口。

“好吧。”他并不堅持,淡然的一笑,“那兄臺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李複瑾一離開,慕容素将莫钰喚進屋裏。

“讓我看看你的傷。”

粗糙的木桌上擺放着幾個大小各異的瓷瓶,他瞥了一眼,并沒有要用的意思,“我沒事了。”

放在背後的左手忽然被她強行扯出,令他微一蹙眉。

“你受了傷為什麽不說?”透過劃破的衣料可見被利劍劃上的創口,血雖已将将止住,卻仍紅腫不堪。慕容素咬住了唇。

他一言不發。

遣了如歌如笑打了溫水,她輕拭去創口周圍已經幹涸的血跡,剛要拿起桌上的藥瓶,卻驀地被他按住了動作。

從她手中接過藥瓶,他十分仔細地嗅查了一番,确定沒有異象,才在傷處撒上藥粉,又扯裂了衣擺簡單地進行了裹紮,“這便好了。”

一切完畢,如笑替慕容素鋪好了被褥,他扶她坐到床上。

“你的腳怎麽樣?”見她行動仍有些不便,莫钰問道。

“還好。”靠上床的一刻才發覺困怠排山倒海般襲來,她閉上眼,“如歌如笑已經給我擦過藥油了。”

看得出她的疲倦,他扶着她躺好,“你好好休息,等天亮,我們回宮。”

“嗯。”

出門前又細細囑咐了如歌如笑,兩人齊聲應下。看了眼墜入深眠的慕容素,他吹滅了燈火,拿刀走出房門。

·

李複瑾的房間在閣樓的最東側,于慕容素所在的屋子徑直而去,恰巧可形成一個彎曲的角形。

踏進黢黑的房間,并未率先點亮燭火。透過月色,粗略可見屋內簡潔硬朗的陳設。灰磚簡墨,畫壁竹屏,璧懸一把檀鞘長劍。僅在靠南的牆壁上,挂着一幅山色墨寶,除此全無多餘的贅飾。

只身踏進,門才一關。那張巨幅墨畫之後便軋軋響起機關運作聲,雖小,卻在這靜默的夜裏清晰可聞。

李複瑾笑了笑,平靜地望着壁畫後徐徐敞開的暗門。

一道破空的猝響卻猛地迎面而來,帶着抹淬砺的殺意。

他眸中一凜,神色卻未變,只稍稍一仰額,那一枚細小的靑鋒針便自頸部略略避過,死死釘進了木門。

暗門後響起穩而有序的掌聲,繼而是一個緩緩走出的人影,“不錯。”

“淇伯父。”李複瑾淡笑着注視着來人,仿若方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自暗門後緩步踏出是一個中年男人,看面相四十餘歲,身材高壯,體态雄健,行止自生威儀。望着英挺深沉的男子,他面上雖微笑着,可卻絲毫掩不住一雙眸中的陰厲狠絕,道:“多日不見,你這功夫,倒是見長。”

“讓伯父見笑。”李複瑾謙敬地垂下眼,“伯父向來無事不來,此次前來,定有事與複瑾相談。”

“沒錯。”淇嘯天目光一沉,也不願拐彎抹角,開門見山,“我聽忠叔回報,你今日動用了蛛網和蛾網。”

李複瑾了悟,據實以對,“是。”

淇嘯天聞言面色一沉,“我曾和你說過,我們在雲州的人手有限,讓你切妄輕易動用人手!如今你可知造成了多少損失!”

“我知道。”他依舊從容冷靜,只是隐在一側的手,不自覺地緊了一緊。

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原以為按自己的計劃,最多出用十人,連隐藏的後備都不必出現。可沒想到,蛾網的四個死士全部俱滅,蛛網派出的二十人僅三人完好無損。饒是他做的最壞的打算,也想不到會這般慘烈。

“給我個理由。”淇嘯天沉聲道。

李複瑾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貴客迎門,我們總要迎接,不然豈不是失了禮數。”

“貴客?”他怔了一下,神情一恍,“侯平說你方才帶回了幾個客人,難道就是……”

李複瑾不言,僅憑那一臉莫測的神色已然說明了一切。

蘇慕……慕容素……

淇嘯天總算暗怒稍霁,可心頭還有疑問,語氣微軟,“憑她一個女子,能傷我們這麽多人?”

“這一點,是我失算了。”說到此處,李複瑾瞳光暗凝,語氣徒然冷卻,“我原以為也只是個女子,沒想到,碰到了高手。”

“高手?”

西側的窗棂悄無聲息地嵌開一絲細縫,指向遠處那個守在門外的黑衣少年。

“就是他了。”

這樣一個看似清瘦無比的少年?

“伯父可切莫輕看此人,他雖歲數不大,但武功着實高深莫測。”

“于你如何?”實在無法想象得出他的武藝有多莫測,淇嘯天眼露怪異之色。

李複瑾忽地輕笑,“伯父可查看了蛛網的傷勢?”

“查過了。”話及此處,淇嘯天的臉上泛起一抹陰晦。

除卻那逃脫的三人,其餘十七人俱是手筋盡斷,雖不致命,但此生都必再提不起劍,同廢人無異。

那切入的角度精準犀利,力道把握得恰到好處,不深一分,也不淺一寸,完全不似人為。

不太懂他怎會突然問此,一現念頭倏地閃過,“難道……”

“就是他一人所為。”接下去的話應證了他的猜想,“二十人對他一人,十七個成了廢人,卻只傷了他一臂,還只是普通的皮外傷……”李複瑾冷笑,“你說于我如何。”

這樣的身手……淇嘯天心驚,“他是誰?”

“據線人的說法,只是那位公主的貼身護衛。”

“你覺得不像?”

“自然。”李複瑾的眸子冷下來。

他實在忘不了那少年在對戰時的樣子。

動作行雲流水,幹淨利落,身手矯健迅捷,招式更是淩厲詭秘,進退攻襲有度,絲毫不顯痕跡,似乎全部掌握在心間。

還有那敏銳的觀察力,鷹隼般時刻不曾松懈的戒備,冷靜的析查……一望即知受過嚴苛的訓練。

尤其那公主與侍女對他的态度,怎是一般的護衛所能有的?

“複瑾,你想怎麽做?”看出他眉目裏潛藏的殺意,淇嘯天忽然問。

“他确實有些礙事,可我還不至于現在就打草驚蛇。”他笑了一下,又恢複一派的淡然,“伯父放心,我有分寸。”

“你确定?”

“嗯。”轉身望向壁上懸着的長劍。劍已陳舊,沒了原有的光輝,卻遮不住曾經銳鋒的凜冽。

他輕聲低喃:“既然心有目标,那在目标達成之前,我會忍耐。”

……

“這泱泱大燕,遲早有一天,會有我李複瑾的名字!”

話說到最後已是越來越淡,深夜靜寂,掩得去一切不為人知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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