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責懲

“陛下,該歇了。”

燈火通明的大殿中傳來一聲輕喚。成壘的奏貼後緩緩擡起一雙中年男子的眼,掩不住濃厚的疲憊。

即便是睥睨天下的一代帝王,也終抵不過時光的洗禮。他已年近四旬,雖背脊依舊蒼勁,卻已然須發微蒼。只有那眼中的果決,還可覓尋一絲曾經的痕跡。

輕手接過內侍送來的溫茗,視線卻絲毫未離桌上的奏折,輕啜,“什麽時辰了?”

“已過亥時。”

“還早。”放下茶杯,他又執起蘸了紅砂的墨筆。

“陛下……”一側內侍欲言又止,頗有些為難,“今日……是七夕……”

執筆的手驀然停住了。

內侍不敢再多言,空曠的大殿裏一時靜谧。

燈花似是爆了一下,光影微搖。沉默許久,慕容念放下筆,“衛央,今年是哪一年?”

“建燕九年。”

“九年了啊……”他輕嘆,嘆聲中有種難辯的情緒。

閉上眼似乎還能看見九年前的那個人,一身紅衣如火如血。

而睜開眼,卻空餘這座空蕩冷寂的大殿,說不透的寂寥。

“陛下,可要起駕拟天閣?”衛央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的神色。

“不了。”慕容念微倦地輕撫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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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人已逝,那一方小小的衣冠冢,說是祭奠,其實也不過是自欺欺人。

片刻,他起身,撣了撣落了灰的衣衽,信步向外走去。

“去汝墳殿。”

·

廣常覺得,自己從未有一刻能如現在這般煎熬。

他在宮中當值十餘年,七歲那年被調來汝墳殿。在他人看來,這絕對是件上佳的差事。在禁內,并非所有內侍都能有機會侍候品階上佳的貴人,更不消說,是這位定國公主。

宮內人盡皆知,陛下對自己這個唯一的女兒,可是疼進了骨子裏的。

而這位公主也确與其他宮中的妃嫔不同。她性情開朗,平易近人,即便偶時任性,也從不會對他們這些宮人無端驅策。其他宮的宮人自然對他們欣羨不已,可也只有他能知曉,侍候這位公主的難過之處。

就因這公主極得盛寵,便也造就了她傲縱的性格,平日闖過不少大小禍端。雖每次都不會惹得陛下動怒,可卻着實夠得他們心驚肉跳好幾天。

可即便平時再怎樣心驚肉跳,像今日的狀況,卻從未有過。

明明說過最多三個時辰便會回來的,可現都已過了宵禁,卻還絲毫不見他們的身影。他一顆心絲毫沒有着落,整個人急如火焚,惴惴不安。

如若真的是越了門禁,只能祈佑陛下不會這時駕到汝墳殿才好。

這一線想法才一閃過,就聽殿外忽傳一聲:“陛下駕到!”

廣常正跺來跺去的步子猛地剎住,險些栽倒在地上。

匆匆跑出殿外,便見金座銮輿已經擺在了殿口,恍然知曉自己方才并未聽錯,心裏頓時一慌。完了……

他倉猝地在殿前跪好,“參見陛下!”

慕容念沉步跨進殿門,望了眼燈火幽暗的寝殿,“公主呢?”

“回禀陛下,公主……已經睡下了……”

“朕去看看她。”

“陛下!”鬼使神差,廣常忽地出言喚住了他,冷汗涔涔,“公主她……不舒服,不、不太想見人……”

話剛一出口,他便立刻懊悔至極。

“她怎麽了?”果然,慕容念頓時聞言變色,疾步朝着寝殿的方向而去。

“陛下!”

廣常急懵了,一把撲過身去欲要阻攔,倉促間卻猛地拽住了慕容念的衣擺。身側的衛央立時高聲呵斥:“放肆!”

猛然發覺自己犯了大諱,他驚駭地縮手。衛央一把上前将他踹開,“大膽奴才!陛下龍衮,豈是你能碰的!”

“奴才該死!求陛下饒命!”他立刻急聲俯首認罪,渾身抖成一團,言語間都能聽見他牙齒咯咯直響,“可是陛下,您真的不能進去……”

“到底怎麽回事?”心下大約明白了什麽,慕容念趨近俯視,冷冷地探問。

“我……”冷氣迫人。他凝視着身前一尺的地方不敢擡頭,心裏惶恐至極。

“說!”

頭頂的壓力越來越重,他抖如篩糠,無法承受這樣逼人的壓迫,他眼淚霎時流下來,“回……陛下,公主……公主不在宮內……”

·

慕容素是被屋外的一陣吵雜聲吵醒的。

當顧鋒寒姍姍尋到這間偏僻的驿站,天際已泛魚肚白。他神色倉促,卻在見到莫钰的剎那,明顯壓了一口氣,“可算找到你們了!”

“顧統領?”那一刻莫钰心下便猜出了端倪,卻仍感到有些意外,“出了什麽事?”

“陛下去了汝墳殿。”顧鋒寒面色凝重,“先別說了,快和我回宮。”

跪在禦居殿下的時候,慕容素仍覺得自己好似正在做夢。

慕容念坐在大殿之上,運筆如飛地批奏着一本又一本案牍,一直不曾出聲。鸾殿之下,汝墳殿裏裏外外的宮女侍衛跪了一地。整個大殿一片寂靜,氣氛仿若一根一觸即斷的絲弦,壓抑得逼人。

這種凝滞的氛圍抵不過一浪浪的困倦,膝處又磨得生疼,她幾番搖搖欲墜,被莫钰扶穩了才勉強沒有暈倒。

一摞摞奏折很快便批閱完畢,壘在案上堆積了尺許高,慕容念撂了筆,微倦地撫了撫眉心,終于開口:“你去了哪裏?”

聽聲音完全辨不出喜怒,慕容素卻猛地驚醒了,立即凜身跪好。

默了少晌,她雙睫一低,“郡主府。”

慕容念終于擡了一下眼。

“朕再問一遍,你去了哪裏?”聲色依舊沒什麽起幅,可較上一句,卻明顯沉了幾分。

“郡主府。”

大殿靜了片刻,忽地殿上傳來一聲重重的拍案聲,慕容念徒然震怒,“胡說!”

心裏一驚,氣氛霎時冰冷了下來。

“顧鋒寒明明在城外尋到得你們,你居然敢說去了郡主府?禁軍出宮尋的第一個地方就是郡主府,郡主根本不知道你沒有回宮!”

“陛下。”靜了靜,莫钰沉了一口氣,以額觸地,“是莫钰刻意欺瞞,擅帶公主出宮,請陛下責罰。”

“還沒到你。”慕容念淡淡瞥了他一眼,“你的罪,朕待會兒再問!”

“不關莫钰的事!”慕容素忽然開了口,“是我逼他帶我出去的,而且我沒有說謊,我的确去了郡主府,只不過……”只不過,她也沒能想到後來會發生那麽多事情。

“你知不知道昨日是什麽日子?”淡淡的話語洇蘊着一絲沉怒,一片凝滞之中,慕容念突然問道。

“……”慕容素一愕,氣勢頓時弱了下來,“知道……”

冷眸緊盯着她,他俯首望着她那一身狼狽不堪的衣裙,眉頭緊蹙,“性子瘋野,私自出宮,當街與人争執……你看你現在,哪裏還有一個公主的樣子!”

“我本就不是公主……”她低聲出言,語氣裏滿是難平的意氣。

“你說什麽?”

“沒什麽。”這個時候逆他而言絕非什麽好事,她識趣地适時了結了話題。

“罷了……”他似也疲倦至極,支頤揉按額間,嘆了口氣,“這次念你初犯,朕不做追究,不過下不為例。至于你……”擡眼瞥向一側的莫钰,少年平靜地垂首待令。

“自己去領罰。”

“是。”他恭敬地俯首應聲。

“憑什麽?”霎時慕容素卻聞言色變,猛然仰起了頭,“憑什麽罰他?!”

“公主。”少年立即低聲呵住她,搖首暗示。

視而不見他的暗示,她挺身仰起了胸膛,目光灼灼,“這件事是我的錯,我自己做的事自己負責,你不能罰他!”

殿上的人神色未變,卻面凝如冰,“他失職失責,他該罰。”

“他只是服從了我的命令!”

“身為公主貼身侍衛,不能明确分辨命令對錯,剖白是非,出言勸谏,反而盲目聽從命令,險釀大錯,更是該罰。”語氣終是冷了下來,一臉冷厲的帝王轉目睨向沉默的少年,厲聲斥令,“下去!”

“你敢!”

剛起身便又被徒然壓下另一道命令,莫钰亘在大殿的中央進退兩難。

慕容素“騰”地忽然站起,“你再怎麽想要洩氣,也不能就這麽把氣撒在別人身上!”

“你說什麽?”

胸膛漲了漲,她定聲開口:“父皇此番動怒,無非就是因為昨日是七夕。父皇說莫钰失責,難道您自個就沒有錯處?我私自出宮觸犯宮規是不假,可您難道不也是忘了昨個的日子?否則,我出宮半日有餘,您又怎會才知曉我不在殿中!”

驟然一聲嘩響——滿案的奏貼猛然被拂落在地上,慕容念勃然大怒,“放肆!”

怒火升騰,随侍的宮人立即俯身跪倒了一地,噤若寒蟬。

“公主。”莫钰也跪下去,面色雪白,“別說了。”

“我沒說錯!”周身匍匐了一地的宮人,她立在衆人間,如一根筆直突兀的竹,神色剛毅堅定,“今日此舉,不過是你借題宣洩罷了。”

厲眸驟然凝緊,慕容念忽地從座上站起,立在她面前。

“慕容素。”

氣氛凝重得迫人窒息,宛若雷霆将至。

他冷冷地道:“是不是朕平日實在慣壞了你,才讓你以為,可如此肆意妄為?”

不可名狀的壓力襲來,慕容素緩緩攥緊了手指,依舊恁般倔強,“我沒說錯。”

他緩緩沉了口氣。

“衛央!”猛地轉身邁向內殿,他出言傳喚,冷聲下令,“傳旨!公主言行有失,自今日起,禁足汝墳殿思過,無朕旨意,不得踏出殿門一步!”

慕容素怔住。

見他從衛央手中接過玉軸勅書,起筆利落如飛,胸口不禁一陣洶湧,怒氣又湧上來,“你最好……關我一輩子,關死我!”

忽然有淚墜下來,她深吸了一口氣,忍住了啜泣的沖動,轉身奔出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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