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朝審
“你來了。”
轉過身。纖瘦的女孩赤腳半倚着殿門,黑發披散在兩頰,僅着了單薄的中衣,雪緞萦在微風裏輕輕飄起。
“怎麽還沒睡?”他淡淡地望了一眼,視線掃過光裸的足時微地一凝。
“我睡得太久了,睡不着。”慕容素簡單回答,倏地跑下了殿院拽住他,仔細地上下探查,“你怎麽又要走了?你有沒有受傷?我聽如歌廣常他們說……”
“我沒事。”止住了她的動作,他不動聲色地将她催搡回殿內,“你快回去,夜裏涼。”
“你還在生氣?”她忽然脫口詢問,似乎沒有別的理由解釋他莫名的淡漠。
愕了一下,隐約猜尋到她說的是幾月前的争紛,一時不禁怔忡,“沒有。”
“莫钰。”她的聲音忽然低了,帶着一點央懇,“別再生氣了,那個李複瑾,他不會有問題,是他救了我,你相信我……”
“嗯。”他點點頭,回應的聲音很輕,“我知道。”
數月來的僵滞雲消霧散,卻掩不住相互的沉默。靜了片刻,慕容素咬住唇,轉身跑進內室翻出外披,從中取了一樣東西,“莫钰,我有東西要送你。”
俏顏綻出一抹微笑。未待他晃過神,手中的刀已經驀然一沉。
他垂首,淬鋒的刀脊已然多了一枚玉佩。
雪白的佩玉映着寒利的墨刀,竟意外的相配。他望了望,“這是?”
“李複瑾把它送給我了。”她吟吟解釋,笑意明媚,“我記得你喜歡,所以送給你。”
冷峻的面龐沒什麽表情,他頓了頓,擡手便解。
“你做什麽?”她眼疾手快地制止住他。
Advertisement
“我不要。”
“為什麽?”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動了一下刀,“你見過誰,會将玉佩系在兵器上?”玉石敲擊刀脊發出一聲脆響,猶如珠玉落盤,“說不定何時就碎了。”
“碎了就碎了,一枚玉而已。”她盈盈輕笑,粲齒如貝,“我想送給你。你是莫钰,它叫墨玉,它和你是天生一對!”
微愕一下,他忍不住笑。
“你笑了。”笑意一閃而過,她卻眼尖地拗住,并沒打算就此略過,“那我便默認你收了。收了我的禮,便要答應我,不要再生氣,我那日的話……”清眸望了他許久,忽然微愧地垂下眼,“……不是故意的。”
“我真的沒有生氣。”不太喜歡她這般愧歉,他微斂了神色,卻又不知該如何說。
他只是在生自己的氣。
縱然當時的确心有傷戚,縱然确有一瞬的怨怼,他也不該就此大意棄她于險境。心中的愧疚縱死不抵,他甚至無顏以對。
夜色沉靜。淺淡的睡意漸漸侵上來,慕容素慵懶地打了個哈欠。
看出她神色開始渙散,他輕搡着她移至床邊,“去睡吧。”
扶她趟進柔軟的絲褥,滅了幾盞微燭,又垂下簾幕,室內光影轉暗。榻上的人懶懶地翻了個身,逐漸呼吸轉向沉穩。
靜靜地守了一會兒,他小心翼翼退出殿門。
遙遠的天幕漸露緋光。手稍微一動,瓊佩擊刀的脆響隐隐蕩開。應聲低頭,望着那枚玉,一股陰影襲上心頭,莫钰微微蹙起眉。
·
十日後,元月至,入年關。
雲州城內上下喜氣而熱鬧,處處張燈結彩,歡歌如潮,幾乎蘊了滿城的緋色。
相比民間,皇城的年關反而寂寥,完全迥異于往年歡悅。許是壽宴的意外沖淡了年關的欣忭,宮內僅在年關當日設了家宴,異常簡便儉約。
年關過後,壽宴謀刺案開始正式徹查。
大宴弑殺,舉國震駭,其中又隐然牽扯他國,必受萬人矚目,各方均不敢懈怠。壽宴當日,由慕容念直接下發的徹查令便直錄刑部,私裏探查取證,唯有的幾個憑證僅有一枚細小的青鋒針、宴襲時所留的飛刀、以及宴上被斬殺的舞姬如雀,甚為微渺。
線索有限,無疑使探查分外艱難,除卻得知平州的青鋒針外一無所獲,舞姬如雀成了唯一的突破口。一路細探,抽絲剝繭的追查卻遇到了極大難題——如雀的家底分外青白。家住平州,自小習舞,八歲入宮……原為長秋宮宮人,後為司賓監典賓藺嘉禾舉薦,入冊司賓監,由此得機赫于晚宴獻舞。
一個寂然無名的舞姬,卻是宴上襲殺最彰着的兇手,偏偏家世青白如許,沒有絲毫可闡釋弑上的理由。
從旁的探詢中使結果更為模糊。如雀善于雀舞,身材綿軟細弱,氣力孱羸,根本無法暗使青鋒針。唯一可能的解釋,只能是受人唆使。
那麽,會是誰?
案件從刑部提交大理寺,後來輾轉連同禦史臺複核,如今赫然牽扯到後宮妃嫔,自然開始棘手。幾番明察暗訪,慕容梓幹脆私下請命,願傾辰淵閣全力徹查。
兩者的交界點皆在平州,又思慮莫钰是當日唯一交手之人,為着謹慎,慕容梓派莫钰親覆平州,悉究尋索。
及至暮春時節,慕容念按期組織朝審,集衆聞矜。
·
金碧輝煌的宮殿鴉寂無聲。
大殿之內,密密層層立了數百名官員。階下文武百官依職務分列,靜靜注視着殿上的一舉一動。禦史臺禦史令、大理寺卿分列兩席,氣氛沉滞而凝重。
磬聲驚響,衛央奉着慕容念臨朝,立足方穩,便立時宣召藺嘉禾、宋婕妤等人上殿。負責徹查之責的慕容梓立于大殿正中,不疾不徐地依例審詢着各個問題。案件很複雜,可攤于明面,瞬時一目了然。
當日宴上飛刀行刺、身為司賓監的舞姬如雀八歲入宮,核審後便被派入長秋宮中行事。五年前,婕妤宋氏入住長秋宮,如雀順勢并為宋婕妤的宮人。直至半年前,司賓監典賓藺嘉禾曾無意中得識如雀舞技超群,特此舉薦,引勸她參與司賓監該年的采選。
數月前,定國公主為壽宴編排劍舞,特從司賓監挑選數名舞姬做随。如雀因此得機現于壽宴之上,也故此發生行刺之事。
如此一來,如雀同長秋宮、司賓監之系緊密相連,身為宮妃及掌司者,宋婕妤和藺嘉禾責無旁貸,長秋宮與司賓監也必然接受隔離探審。
立于殿中,宋婕妤首先上前,行朝拜禮,依慕容梓的審詢平和而述。
以宋婕妤之言,如雀尚于長秋宮時便生性怯懦,極少與人交涉,平日做事雖畢恭畢敬,卻也不甚上心,由此早在宋婕妤初時入住長秋宮時,便發遣她僅責外殿的打掃之宜,平日從無關涉。
長秋宮其他宮人的述辭無疑證實了宋婕妤所言屬實。
如雀天性并不随和,即便是與其同宮的宮人,數年來也從不親厚,更不見她與誰往來修好。甚至于在她入冊司賓監後,長秋宮內未起半分波瀾,直至宴刺案出,衆人倍覺大跌眼鏡,不可思議。
而藺嘉禾的述辭更為簡略。
她僅是在一次偶然目識如雀的舞技,在此之前與她并不相識,除卻技選私下更無往來。她聲稱此言有人作證,念出的名字,卻是定國公主身側的一個侍衛。
慕容念依辭召來李複瑾上殿,确鑿了擇選舞姬當日,他曾伴定國公主前往司賓監,也親眼目睹如雀确在擇選之列,據明了藺嘉禾的清白。
如此,無疑又陷入了僵局。
朝審過半,棠妃竟來了。她聲稱宋婕妤藺嘉禾等皆隸屬後宮,她既代皇後之責統管後宮,必不能坐視不理。慕容念本想斥退,礙于百官皆在按捺煩亂,也便聽之任之。
可随着棠妃的摻與,整個場面忽然變了。
棠妃篤定長秋宮與司賓監方正有失,即便未曾介與宴刺之謀,宋婕妤和藺嘉禾都算監管不力,必受重懲。她言辭步步緊逼,分毫不讓,最終甚以妃位相挾,迫令慕容念下旨以做後宮之表。
宮內外人盡皆知棠妃與宋婕妤素來積怨頗深,此次天賜良機,必然勢在必得。僵滞了許久,殿上無一人開言,氣氛一片僵凝。
“今日無果,無需多談。”
慕容念的臉色一片陰鸷。默了少頃,草草地下了命令,“擇日再審。”言畢轉身而行。
·
“太過分了!”
慕容素剛一下殿,便忍不住滞澀胸臆的義憤,眉宇間氣息淩厲一片,“她這明明就是趁機報複,要将宋姐姐逼到死路!”
李複瑾默默跟在身後,不發一言。
棠妃雖明面要求嚴懲長秋宮和司賓監,實則卻是針對宋婕妤一人。宴刺事涉國體,無論結局如何本都不容後妃置喙,可偏偏後宮之中确有一律,言及宮人重大行錯,宮妃需相應受責。
棠妃掐準了這一點,即提醒了朝臣無論結果,宋婕妤都需受懲不貸,又迫令慕容念當衆之下無法袒庇,可謂一舉兩得。
按理說此刻案件結果尚未明确,此律理應先撂下不置,可如雀卻确出于長秋宮無疑。但若依棠妃之建懲責宋婕妤,無論長秋宮是否與宴刺相關,宋婕妤都會落人口實。
除非水落石出。否則池魚林木,無論結果如何,恐怕宋婕妤此番都會受牽連。
門殿處暗紅的身影輕微一閃,正是方在殿上灼辭鋒利的棠妃。慕容素皺了皺眉,勉強壓住了蘊蕩于胸的厭惡,轉身便走。剛走幾步卻又站住,強沉了口氣,忽地轉身沖到她面前。
“你想要什麽?”
突如其來的厲問讓棠妃微的一怔。
“公主何意?”訝異一閃而過,她旋即冷淡一哂,“莫不是宋婕妤心虛,要公主替她向我做何交易不成?”
“不管你想要什麽,”慕容素緊抿着唇,眸中激蕩着剎怒的戾氣,“你若敢害宋姐姐一分,便別怪我不顧小楓的情面。”俏顏卷着惱怒的寒意,話聲寒徹入骨,“別以為我無法奈何你,你和五威将軍曾做過什麽,你自己清楚!”
棠妃的臉色倏地一白。
棠妃早于前燕之時便嫁于慕容念,其兄棠黎更是大燕開國之将,馳騁疆場,平定內亂,一力輔佐慕容念建立大燕。建燕之始,慕容念下旨封其為五威将軍,領二十萬軍鎮守西疆。不想棠黎擁兵自重,竟于年前暗使棠妃籠絡朝臣,其心詭異。
只是——
望着慕容素離去的背影,棠妃死死揪住了巾帕。
這些事本是暗中操行,不為人知。
她——又怎會知曉?!
·
宋婕妤近來一直覺得身體有恙。
說不透究竟是哪裏不太舒爽,只是分外心神不寧,食欲不振,昏沉業已有些時日。禦醫斷她氣血過虛,所拟的藥汁水一般地啜飲,卻分毫不見好轉,反而病勢愈加頹沉。
回想自己曾經在司衣監浣衣的日子,終年彌日累夜也甚少患恙。如今養尊處優得久了,不想反而變得嬌弱了。
最近的事情實在過多,先是慕容素沖犯天顏,被敕禁足,教她擔憂了月餘。
之後壽宴事宜籌備良久。本想暮春之後便可落閑修養,不想竟會發生宴刺之舉,更難料自己竟會無故卷入風波。
不是不知棠妃之言其實處處針對于她,只是懶得想她此舉何為。陛下出于壓力已下令封禁了長秋宮,于她倒算好事。禁宮清靜,總算可以安養數日。
踏進長秋宮,宮門在身後緩緩落鑰,隔絕了一切嘈雜。她步履虛浮,臉色微有些蒼白,任由貼身的宮婢攙她落入軟塌,歇憩了好一會兒才略略緩過。
“娘娘,水已備好,可以沐浴了。”
是時宮人上來禀告。她淺應了一聲,玉指揉了揉額角,仿佛有些倦意。自從患疾,她每日都需定時藥浴,依此緩解疲累。
強撐着除去厚服華簪,換上薄衣。宋婕妤緩緩站起。可剛一轉身,整個身子卻驀地一輕。眼前似黑了一瞬,她閉了下眼,瞬時天旋地轉——
“娘娘!”